再相逢

    “小秋……小秋？”

    安东尼出现时,带笑的声音先响起，可很快视线中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卧室，原本坐在单个沙发上抱着宝箱的人不见了。

    他是辅助位系统,与主位玩家是共享空间一切功能,他能感知到,千子秋也不在其它的房间里。

    他下线了。

    这么突然下线,是临时有什么事吗？

    安东尼动了一下脚步，忽然愣住，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又慢慢擡起手,一双薄唇抿紧。

    辅助虽具有形象了，但和主位玩家仍有不同，他直接瞬移到卫生间。

    卫生间有干湿分离,里面是浴室,外面是洗漱台,洗漱台上就有一面大镜子。

    安东尼与镜子里的自己对视着,里面的人那张脸，与千子秋游戏仓旁边的治疗仓里躺着的人赫然一模一样。

    ——邵云松。

    镜子里的人有些懊恼地皱了下眉，是他忽略了,他以为系统会有默认的辅助形象,就和他现在的声音一样。

    却没料到，是他本人。

    小秋,可能不是下线了，而是掉线了。

    他什么时候才会再上线,他还会再上线吗？

    秒针一直在走动,发出稳定的声音，那是墙面装饰的钟表,还是邵云松在这空间里给房间做的点缀。

    等待中的每一秒都有些难熬，也容易让本就心情不平静的人思维变得更乱。

    邵云松很清楚地知道，他已经死了。

    他其实对家人没有任何牵挂，所谓的家人和那个怪异的养弟，他从来都没在意过，一如他们对他的漠视，他对他们也同样漠视，而生死于他而言，也并不怎么重要。

    只是唯有一人，他放心不下，那也他唯一的留恋。

    或许死的时候也在思考这个问题，等他恢复意识后竟惊觉自己在游戏里，而游戏还自动给他匹配了一个队友。

    游戏名字叫做《末世天灾》，邵云松知道，不仅知道，他还拥有技术股份，股份还不低，当初第一批测试的时候他也亲自进入过游戏初始世界，或许也是因为这样，他的意识还能留在游戏里。

    而在他看见系统自动给他匹配的队友ID名，并下意识念出他的名字又得到回应时，邵云松也无比庆幸，庆幸当初自己一时兴起，受邀参加了这个项目。

    他喊他：“千小秋。”

    他说：“给爷整笑了，你们AI系统也会认错字？”

    “教你一遍，跟我念：千子秋。”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再熟悉不过的语调，仿佛能直接看见他翘着嘴角挑高了眉毛的模样，要是自己在旁边，他一定会跟他吐槽：这什么人工智障啊，小学一年级的字也能念错？

    小秋，

    是他的小秋。

    那一瞬间，邵云松想要说很多话，但理智让他压住了，沉默之后，只安静地做好一个辅助AI。

    说了会如何？两个可能，一是小秋不信，只觉得这人工智障中病毒了，把这异常报告给客服，又或者是直接换一个辅助AI，二是信了。

    但信了，又如何呢？

    他已经死了，以时间来计算，他的遗体已经化成了灰烬埋入了坟墓，甚至坟墓上周围的泥土已经长出了植物。

    生死相隔，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消除其间的距离。

    活着的人始终要向前看的，邵云松也希望他的小秋能活得好好的，就像之前一样，肆意又张扬，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享受属于他的人生。

    而他，还能陪伴小秋，时不时听到他说现实里的生活，得知他的近况，已经是不可思议的幸运了。

    尽管在此期间，他也有无数次想要告诉小秋他是谁，又无数次克制下来，一个已死之人，不该再打扰到活着的人。

    他没有未来，他的意识停留在这款游戏里，说不准哪一天就又消散了，他无法给小秋任何承诺。如果跟小秋说了，或许是会有一时的慰藉，但等他彻底消失之后呢？那这样短暂的再相逢，又是不是再一次的打击。

    他不愿小秋难过。

    可是，他也忽略了另一件事。

    -

    千子秋在舱内按了下键，舱门打开，他缓缓从里面坐起来，一侧目，就能看见旁边并排着的治疗仓。

    他沉默着地盯着机械的外壳，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他刚刚掉线下来，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该不会是疯了吧？

    这一切都是他臆想出来的？还是他出现幻觉了？之前感觉安东尼唠叨他像是邵云松，脑子里就自动往那方面靠，然后把系统默认的形象看成邵云松了？

    这次千子秋的情况反倒比上一回袁二狗给他发消息时冷静多了。

    或许是惊得做不多太多反应了。

    手用力按在全息游戏仓的边缘上，金属冰冷的触感，以及上面的纹路印在手掌上的感觉都很真实。

    他从里面出来，打开旁边的治疗舱门，又试了试了里面的人的心跳和呼吸，身体是温热的，呼吸和心跳都是有的。

    是真的吧？他没在做梦或者出现幻觉吧？

    其实要确认是不是幻觉，是不是他精神出问题了，只要再登上去看一眼就好了。

    “……”

    一想到这，千子秋竟有些退却。

    他直愣愣地半蹲半坐在邵云松身体旁边，平时在游戏里的精明的商人模样是一点也没有，反而有些呆。

    良久，他才眨动了下有些干涩的眼睛。

    目光也从这具身体上挪动游戏仓上。

    要去，确认一下吗？

    无非就是两种结果。

    不是，和是。

    不是，那就是他刚刚精神恍惚真的看花了眼，可能安东尼的形象设计的默认模型是和邵云松有一两分的相似，然后这段时间他还看了听了那个新药的新闻，所以他自己放大了那种相似。

    看见一个有点像的形象，就觉得那是邵云松。

    这种情况，他大概率每天真的要好好休息，甚至去医院做一下检查，吃点药抢救一下什么的。毕竟他自己也要健康着，不然哪有时间精力赚钱给邵云松买药呢？

    但一想到这种可能，胸膛里总有种空落落的不适感，仿佛，这个答案本身就是他潜意识里并不期待的。

    那么，另一个可能。

    是他。

    只是想到这个可能，千子秋脑子又空白了一瞬。

    但这怎么可能呢？他人不是在这里吗？怎么会在游戏里当AI？难不成，是游戏公司盗用了邵云松的形象？

    应该，就是这样吧？哈！大公司做建模也会盗用别人的形象吗？

    举报投诉！什么垃圾游戏？！

    千子秋想扯出个轻松的笑，却笑不出来。

    想是这样想着，他人还是没动，就守在邵云松身体边。

    不知多了多久，他才嗤笑出声，笑自己，他承认，他怕了。

    他既期待真的是他，又害怕那不过是个相似的形象。

    腿开始麻了，千子秋捏了捏腿，等这股麻劲过去，深吸一口气，带着笑自言自语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还活着嘛。”

    也不知是腿麻的劲刚过，还是因为别的，千子秋从治疗仓这边重新走到旁边游戏仓前，双腿都有些发软，触碰到舱门时，指尖也不受控制地发着颤。

    一躺下去，悬浮的电子时间出现，千子秋这才注意到居然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

    难怪了，他居然呆坐了那么久，难怪腿麻成那样。

    登录流程开启，千子秋闭上眼睛，双手却紧紧攥成拳。

    -

    空间的卧室里。

    邵云松打开了卧室门，看着外面几个功能性走廊尽头的钟表，他身子站得笔直，真就如一棵云松般。

    从知道千子秋可能是掉线而不是下线后，他就一直守在这里，正对着千子秋离开前坐着的单人沙发。

    “滴——”

    忽然，邵云松一直盯着钟表好似不会眨的眼睛颤动了一下，随即牢牢地盯着单人沙发。

    这是两个绑定的玩家，另一个每一次上线时都会有的提示音。

    小秋重新上线了。

    上线时特效有浅浅的机械音效，随着音效一起出现的千子秋的逐渐凝实的身影，邵云松只感觉走廊尽头钟表的走秒声大了百倍不止，震得人心头发麻。

    他一错不错地盯着眼前的人。

    千子秋重新上线了。

    还是在新解锁的卧室里，卧室里有张柔软的大床，床上的四件套是他喜欢的颜色和花纹，床头有个造型又呆又萌的夜灯，装饰画是色彩明亮的温馨小屋，有光线充足的大窗户，单人沙发就靠近窗户，进来后就能窝在里面，一边看外面一边懒洋洋地瘫着。

    下线时，他是坐着的，上线后他不是保持坐着的姿势，而是站在沙发前，环视一遍整间卧室，这才惊觉，这间卧室如此贴合他的心意。

    有解锁卧室的打算后，他是有准备家具。但他空间里有那么多的东西，又忙着做任务下本赚钱，并没有多少闲暇时间来仔细挑选整理。如今细细想来，都是安东尼帮他选好的，他每看一件都觉得合眼，然后说OK，家具和装饰就都被安东尼早早地单独存放起来。

    千子秋的视线从卧室的背景慢慢聚焦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脸上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可也不需要谁开口说话，他们从小就一起长大，无数个相伴的日与夜，只是看一眼虚化的轮廓，都能准确地认出彼此。

    然而这一刻，无数愤怒与委屈都尽数涌上心头。

    千子秋咬牙盯着眼前的人，直接一拳头就给到这人脸上，怒骂道：“你他妈的为什么不早说？”

    “混蛋！”

    “逗我很好玩吗？是吗？”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当他看见他尸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在之后又发现他忽然恢复了呼吸时是什么样的心情，还有后来一路遇到的各种事，时不时陷入自我怀疑时又是什么心情？

    “小秋……”邵云松恼恨，是的，他还忽略了一件事，很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小秋他现在本来就已经很难过了。

    他自以为是的为他好，不说明，是愚蠢至极。

    千子秋恶狠狠地看着邵云松，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两口，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厮打踢拽，发泄完堵在心口的气，千子秋胸膛剧烈起伏，浑身都在发颤，有些脱力地坐在床沿，眼眶红得不像话，依旧怒目瞪着人，牙磨得咯吱咯吱响。

    绑定队友之间伤害直接豁免，这么打居然一点伤痕都不显示，真特么气人！草！

    “小秋……”邵云松想上前。

    却被千子秋喝退，“滚蛋！”

    邵云松不敢动了，只是仍旧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光明正大的，带着无限眷恋的。

    “小秋，是我错了，我大错特错，我蠢得不可救药。”

    千子秋大翻白眼，废话！

    见状，邵云松知道他气过了一些，轻轻笑道：“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千子秋沉默了下来，手不自觉再次攥紧。

    他其实知道为什么的。

    他擡眸看着他。

    他声音很轻：“我很抱歉没能等到你回来。”

    千子秋眼里有雾气，喉咙哽住，仰头深吐了口气，不想在这时候丢脸。

    那天邵云松给他买了礼物的，只是礼物后来变成了遗物。

    他不想说话，也有些说不出来话。

    邵云松却絮絮叨叨起来了。

    “当时看见你的ID，听见你的声音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真好，还能陪着你。”

    “你好像没有在中央星了？去了哪颗星球，那里好吗？”

    “开服那两三天，你玩的时间真的有点太长了，是又在熬夜玩吧？说了多少次了，这样对身体真的不好。”

    “现在每天玩的时间也长，还是要适量一些，我们小秋已经是第一了，现在都还没多少玩家来新世界。”

    “在陌生星球，要置办些随身防御系统，买XX品牌的XX型号，操作很方便。对了，我留给你的钱你没用吗？密码就是你的生日。怎么开服的时候你说快吃不起饭了？”

    “还有……”

    “还有什么？”千子秋被他这交代遗言的语气说得很不耐烦了。

    邵云松默了一瞬道：“还有，你男朋友身体怎么样了？他对你怎么样，你们相处得好吗？”

    “？？？”由于这话太离谱，千子秋什么伤感情绪都没有了。

    他骂道：“神经啊你，我哪来的男朋友？！”

    邵云松也是一愣：“不是你说……”

    “我什么时候说过——”千子秋也懵了，忽然记忆杀了回来，当时跟安东尼这个AI随口胡咧咧的时候，他好像，真的说过。

    老公瘫痪在床，新婚妻子不离不弃。

    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