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前，半夜。

    隔在华缅两国的一条河，水面波动，涛声幽幽。

    潮湿的夜风掠过河面，雾气裹着破旧老船的柴油味，一波接着一波的扑面而来，挡都挡不住。

    站在船尾的摄影师小赵望着他们过来的方向，那渐渐远去的边岸，竟让他觉得有几分不舍。

    这离了岸，就是出了国，再没有了保障。

    小赵顿觉心中焦躁，当他第三次摸索着检查自己那台心爱相机的防水套卡扣时，坐他边上的张扬关心道：“小赵，怎么了？”

    小赵讪讪笑着：“扬姐，不瞒你说，这是我第二次来缅甸了，算起来，也是半个老手。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竟然比第一次过来还紧张。”

    他低着头，溢于言表的不安让人一目了然。

    张扬当然知道为什么，上一次是由陈书陈警官，这位东州市的明星警察带着他闯荡缅北，安全感自然要强上许多。

    现如今，除了她这个弱女子外，队伍里还有一个身份涉黑的走私分子，这样奇怪的组合什么都没准备，就直接闯入臭名昭著的不法地带，怎么能让小赵心安。

    张扬双手抱胸，突然觉得有些冷。

    “小赵，关灯！”李侠的低喝在船尾乍然响起。

    “哎哟！”

    老船不稳，小赵摇摇晃晃扑向挂灯准备关灯时，膝盖不小心撞到了边上的隔板。

    随着挂灯被关闭，黑暗如厚重的幕布一般倾泄而下，顷刻将小船给包括的严严实实。

    小赵捂着发疼的膝盖举目四望，什么都看不到。

    现场除了几人的呼吸声和河水推浪声，没有其他响动，甚至于脚下柴油机的震动，不知道何时也已经停下了。

    被黑暗吞噬的恐惧，没来由的包裹住了小赵的全身。

    “怎么了？”张扬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半分慌张。

    “前边有船，可能是巡逻队，嗯，只能等他们先过去了。”李侠的语速有点快，但是还算稳定。

    小赵慢慢坐了下来，心里有那么一点突兀的想法，觉得这会儿要是巡逻队发现了他们该多好。

    虽然小赵知道这是个非常错误的想法，如果他们被抓了现场，那就涉嫌犯罪了，偷越国境罪，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小赵甩了甩头，不愿多想，可脑中的思绪又不受控制的乱飞。

    既然都上了船，还能怎么着？

    这会儿，小赵是突然有点想明白了，他害怕的不是异国他乡，留恋的也不是河对岸的故乡，而是曾经的那个人。

    小赵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这已经是今晚不知道第几次叹气了，最后回头看了眼来时的边岸，侧靠在船舷，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睛。

    “小赵，醒醒，醒醒，要上岸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睡着的小赵被人推着胳膊叫醒。

    小赵揉着酸麻的胳膊和昏昏沉沉的脑袋，摇晃了几下，方才站稳身体，结果抬头一看，整个人突然就傻掉了。

    小船隔着河水距离岸边还有几十米，几个动作快的同船人已经纷纷跳下船来，蹚着膝盖高的水，啪啪的就往岸边过去。

    “小赵，想什么呢？还以为是过来旅游的？走吧，这已经是很不错的条件了，上岸再走俩小时就到了。坚持一下，争取太阳出来前进到园区里。到时候好好睡一觉！”

    李侠一边说着，一边推了推小赵的肩膀，然后率先跳入河中往岸边蹚去。

    开玩笑吧，还要走俩小时？

    小赵突然有些气馁。

    “小赵，你要是后悔了就回去，姐不怪你。”早已跳下船的张扬，站在及膝的水中，语气平静，犹如往常喊着小赵加班一般，普普通通。

    深夜的水面上反射着微弱的月光，看不清她的表情。

    小赵拍拍脸颊，伸了个懒腰，露出一抹笑容：“扬姐，都到这儿了，哪还有回头路？再说了，要不是侠哥领着路让我们直奔目的地。就咱俩，指不定还得在缅北逛多少个园区，浪费多少时间呢。”

    “李侠说了，船头能带你回去，不收钱...”

    “走了啦！”

    扑通一声，小赵跳入水中。

    鞋底刚刚陷入淤泥的一刹那，河水混着粘稠的河沙一下子从四面八方倒灌入靴子里，原本干燥舒适的脚部，一下子变得粘稠而拥挤。

    靴子。

    抬起、落下。

    再抬起、再落下。

    噗嗤...噗嗤...

    行走在河床上的靴子，不断发出活物般吮吸的声音，在一片安宁的深夜里，显得格外的刺耳。

    对于睡觉前都要洗脚并擦拭干净的小赵来说，此时此地的遭遇，让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压抑和难受。

    一行人默默无言的朝岸边行走。

    上岸后，那几个先走的人早不见了踪影。这种晓得走夜路来缅甸的老人，都是抱着明确目的来的，干脆利落，不会在这些小事上糟蹋时间。

    李侠从包里摸出一支手电筒，啪的打亮，往前一射，照亮前边大约五六米的地方，再远就不行了。

    “过路费一人两千，我也不另外抽点，不过回头你们得给我转账。”李侠又是走在最前头，兴许是重走了老路，心里有几分兴奋，这时还开起了玩笑。

    当然，更可能是想打破队伍里的沉闷气氛。

    “行。”张扬惜字如金，快步跟在后边。

    小路崎岖不平，虽然有前人踩踏的痕迹，而走在最前边的李侠更是个优秀的开路先锋，不过路边的荆棘仍然时不时的伸出来，挡着众人的脸和身体。

    咔。

    小赵掰下拦在身前的一根细树枝，顺手拍在身上驱赶无处不在的蚊虫，汗水混合着河水，过水的裤子自不用说，现在连身上的衣服都黏在了背上。

    他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再次踏上这片恶心的土地。

    是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在作祟？

    还是犄角旮旯的英雄主义又蹿了出来？

    亦或是，觉得自己也是个如陈警官一样的人物？

    也...也想在扬姐面前Ma一回吗？

    小赵有些理不清自己脑子里那团乱麻般的思绪，即使早已远离了华国，可不知为何，心底里好似有某种奇怪的力量，逮着他往陈警官去靠。

    雨林带来的潮热和沉闷在黑夜里不断被放大，汗水粘着河水，拦在路间小枝小叶又不断侵扰众人。

    再又一次不耐烦的扯开拦在路中间的树枝后，小赵忽然发觉自己看懂了离开前陈警官的神态。

    在昆明时，扬姐带着他们去见正好也在当地出差的陈警官。

    先是一番讨论，到最后变成了争论。

    小赵想不通，这么好的两个人呵，为什么要为着那些不相干的人和事情吵架呢？

    不出意外，扬姐还是没有被陈警官说服，执意要前往缅北。

    最后，在离开前，陈警官还是好脾气的送他们出门。

    等跟着扬姐走出去好久，小赵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陈警官依旧站在酒店门口目送他们离去，面容似乎有些憔悴。

    如今，当小赵踩在坑坑洼洼，远离华国的森林小路时，当小赵举目四顾都是影影绰绰的黑影时，他的思绪却是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想呵：好警察的内核，一定是一个疲倦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