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五章 凝霜的微光
作品:《全能大画家》 “你可不知道他的作品现在卖到了什么样的价格。”
柯岑斯先生转头看向妻子。
“学校收授私人礼物的标准是50欧元,这要是顾为经自己亲手做的花瓶,可能在后面再加上一个零都不止呢。”水彩老师转动着手里的这只花瓶。
“学校旁边的陶器店买的。”顾为经解释道:“包装袋上还有百货公司的商标呢!”
“不用心。”
柯岑斯转而锐评道。
“我的妻子花了两周的时间,研究今天晚上的菜单,你连花一下午的时间烧一只瓶子来都不愿意。等会儿的苹果派没有你的份儿!”
“送也不对,不送也不对?”顾为经做无奈状。
“你可以送,然后再我严厉的拒绝你,最后,你再把这样的故事写在回忆录里。”柯岑斯调侃道。
话间,教授忍不住,自己都笑了起来。
“对了,祝贺你,你的那幅水彩画《寒冬》物归原主。”
“是啊。”年轻人。
顾为经都做好了原封不动再画一副的准备,但那失窃的水彩画《寒冬》还是非常幸运的赶上了艺术项目所规定好的提交参展作品的最后期限。
故事长也长。
短也短。
无非就是那种艺术品盗窃案的标准流程。
若是有一天,顾为经变得比现在还要更有名,也许这个失窃案也可以像是伦勃朗那些丢了又得,得了又丢的画作一样,专门写几本书出来,甚至被感兴趣的作家配以丰富的脑洞,在杂糅了各种神秘因子、宗教,密码学,一点点福尔摩斯似式的推理故事情结以后,变成《达芬奇密码》这样的畅销书,再改编成好莱坞电影也不定呢。
反正杨德康对此很是期待。
老杨告诉顾为经,等这样的电影拍摄的时候,他一定要在里面客串一个又酷又硬的角色。最好是在案件里的主角团在面临困局的时候,仅仅只露两面,便点拨他们冲出迷雾的世外高人。
要是足够霸道,足够具有性张力的话。
冷酷而忧郁的杀手什么的,他也不介意。
“关键是要酷!”
可那些破案过程之中跌宕起伏的情节,和熬夜加班加的脱发的警探,都和顾为经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简化的概括起来,无非也就是一个偷摸的窃贼看到了报纸上的相关新闻报道,觉得顾为经的画稿大致会很值钱,便半夜用石块砸破窗户翻进了公共画室。
得手很容易。
得手之后却发现他根本就没有渠道去卖。
在偷偷摸摸藏了几个月以后,偷尝试在暗网上找买家出手,结果被伪装成买家钓鱼的联邦警探抓了个正着。
比起曾和豪哥惊心动魄,转瞬生死的对峙,整件事情的追溯回去,甚至像卓别林荒诞的黑白讽刺电影,远多过于像谍影重重的刑侦剧。
负责这个案件的探长告诉顾为经,单纯从案件侦破的角度,找到这样偶然起意,随机作案的贼还真不一定就要比找到那种盯着达芬奇、伦勃朗偷的国际艺术品走私大盗来的更容易。
对方要是没有愚蠢的在网上公开寻找买家的话,警方可能还需要不短的时间才能锁定目标。
甚至——
“他要是发现没有出售艺术品的渠道,恼羞成怒,索性把画轴往易北河里一丢,那么不论你想不想,恐怕,你都要去再重新画一幅了。”
所以。
顾为经并非一定需要那幅画,才能参加大师计划,或者拿到艺术项目的优胜奖。但那幅《寒冬》能最终赶上参加大师计划的截止期限确实值得庆贺。
正像是点缀在画框之上的金箔。
这一段插曲对作品本身不产生任何影响,但另一方面,又增加了这幅作品的传奇性。
世界之上有一千朵玫瑰,你耗费在这朵玫瑰上的时间,让它变得如此与众不同。在当初的播客节目里,树懒先生曾经引用这样的话来询问顾为经。
主持人讽刺他,是否真的相信,世界上有这样一颗与众不同的玫瑰存在,并且它和世界上其他的玫瑰全部都有所不同。
坚持这样的“神圣性”是否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
时间流转。
如果那期播客节目是现在录制的,倘若几个月之前的对话再一次的发生,顾为经或许会用这幅画来回答树懒先生。
或许是的吧。
即使几十年后,几个世纪以后,那台回答人类世界里一切问题的机械真的被制造了出来,AI能够在一瞬间,把一幅作品绘制一千遍,复制一千张,每一张作品放到显微镜下去看,连构成作品的分子结构都和原本的作品完全相同。
那时,如果所谓的艺术行业还真的存在,那么这幅作品,正因为这样的经历,这因为承载了不同的故事——这幅画和其他的那一千幅画在人们的眼中,可能还是有所不同的。
在上帝或者超级AI眼里,这样的不同并不存在。
只在人的眼里才存在。
因为人类……原本就是这样无聊的生物。缥缈无边的宇宙和无所不能的神祇都不需要去证明它是谁,都不需要某种意义证明他们的存在。
只有人。
人才需要。
而对于现在这个时间点,对于顾为经,对于那幅名叫《寒冬》的画来,都只剩下了最后一个目标——
获得了大师计划的优胜。
当顾为经的手腕上带上那只宝玑公司为他所定制的表牌上铭刻着顾为经姓名缩写的大明火珐琅盘机械腕表的时候。
他这段为期四年的大学时光,这段经过插曲和波折的参展经历……大约都将走向完整。
而一同走向完整的可能不光只有大学时光和参展经历。
顾为经和安娜·伊莲娜之间的代理合约上个月已经正式结束了。
他们没有续约。
他们也都没有签定新的合约或者公布全新的日程安排,安娜成为了家族博物馆的负责人,但她迟迟没有离开汉堡。
他们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
顾为经想起在维也纳,他和自己的经纪人所定下的那个约定。
也许……到时候他们可以补上那场本来应该在第一场个人画展开幕时的共尽的那场迟到的晚餐。
——
“保罗在《哥林多后书》的第四章第十六节里:‘外体虽损坏,内心却一天新似一天。’,马丁·路德对这段话做出了深层次的阐释……”
这间房子里拥有一个独立的大餐厅。
教授很喜欢在住处举办家庭晚宴,长条餐桌边围坐着一圈人,除了顾为经和柯岑斯先生一家之外,之前一起去汉堡歌剧院的另外几个同学也来了。
女士们坐在一边。
男士们坐在另一边。
莉莉正一边拿着叉子,一边和柯岑斯先生的女儿用极快的语速嘀嘀咕咕的着些什么,时不时的爆发出清脆的笑声。柯岑斯正在歪着头和开画廊的本聊着一些德语文学相关的内容。
刀叉和碗碟时不时的碰撞一下,这一幕尽管稍微有些喧闹,可任何一个有资格此时此刻身处其间的人,大约都会觉得这样的场景分外的温馨。
顾为经坐在桌子旁边,用叉子戳起盘子里的牛角面包,低声哼哼着一首构造奇诡且晦涩的德语诗歌。
“一个男人住在屋子里他玩蛇他写。”
“他黄昏时写信回德国你的金发的玛格丽特。”
“……”
长达四年的中欧生活,这个迈克尔·舒马赫和奔驰的故乡,也许没能让顾为经锻炼出能够一把入库的倒车水平。
顾为经的德语水平,毫无疑问的有了长足的提高。
最初来到了汉堡的时候,顾为经顶多也就是个“你好”、“再见”、“谢谢你”的水准。
他完全分不清马丁·路德和马丁·路德·金之间的区别,伊莲娜姐德语课堂里告诉他马丁·路德是现代德语最主要的奠基人的时候,顾为经第一时间还很奇怪,为什么被枪杀的黑人社会活动家会是个德语专家。
到如今。
他已经能够开始欣赏那些听上去最为晦涩难懂的超现实主义德语诗歌了。
“黎明的黑牛奶我们夜里喝。”
……
“我们喝我们喝。”
“一个男人住在屋子里他玩蛇他写。”
“他黄昏时写信回德国你金发的玛格丽特。”
“……”
顾为经一边吃面包,一边轻念着这首过去半个世纪以来,最重要的德语诗人保罗·策兰的代表作《死亡赋格》。
保罗·策兰,那位葬身塞纳河之内的孤独者,是顾为经最为尊敬的诗人之一。
诗人在诗歌里所运用的超现实主义技巧,让诗词的意象在不同的单词之间不断的跳跃。初听上去,就像那种非常难懂但笔触极为优美的绘画。
而这首诗歌表现的极有音乐性。
那些德语单词的韵角全部迭加在一起,念在顾为经的嘴中,就像是一首叮当作响的调。
顾为经感受到有人在轻轻的踢他的腿。
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他发现那是桌子对面的索菲娅,年轻人抬头看向索菲娅,索菲娅昂了昂下巴。
“刚刚柯岑斯先生在和你话。”她做出嘴型。
顾为经侧过了头。
“哦,抱歉。”
“没关系,杰出的大画家,当然要有自己沉思的时候了。”
柯岑斯先生举起酒杯,这一次,他看上去不再是开玩笑。
“外体虽损坏,内心却一天新似一天。”教授举起了杯子里的葡萄酒,“这也是你的那幅作品《寒冬》的写照,不是么?”
“谢谢您,先生。”
顾为经愣了一下,点点头。
他当然知道柯岑斯教授的意思,那幅作品被团起来卷进画桶,藏在车库的地板
不过正因如此。
它也有了新的意含。
“我就一直都,教授很喜欢你的画。”
莉莉挑了挑眉毛,半开玩笑的道:“希望明年,教授也不会对我的作品太挑剔。到顾这里,就是外体虽然毁画,内心却一天新似一天,到了我那里就是,画的这么糟糕,不如丢进垃圾桶。”
餐桌边回荡着善意的笑声。
“不光是我了,我看到了艺术项目评委们的初步打分表,大家都对你的作品赞誉很高。”
到了这个时候。
柯岑斯教授也难得的透露出了温情的那一面。
这算不得是什么震惊众人的消息,一个垫底的学生突然在期末考试里考了难以想象的高分,才会让大家刮目相看。
顾为经?
他本来就是这个艺术项目里最好的学生,他在艺术方面的成就,已经远远的超越了其他所有同学。
餐桌上的每位同学都对这样的结果有所预期。
大家还是立刻举起了酒杯。
“干杯!”
“干杯,祝贺我们这一届大师计划的冠军。”本道。
顾为经面色看上去很平静,他和柯岑斯教授的女儿是唯一两个桌子边喝果汁的人,他举起杯子里的甜橙汁。
“干杯。”
顾为经道。
——
晚饭结束之后。
柯岑斯先生的妻子去厨房收拾餐具,本是个细心且温柔的男人,他也跑去帮忙。顾为经走到教授的身边。
“嗯。”
“柯岑斯先生?”
“塞缪尔,愿意的话,你直接叫我塞缪尔。”柯岑斯挥挥手。
“不,我还是叫您柯岑斯先生吧,教授。”顾为经道,“我想和你谈谈?”
“哦,大画家也有什么样的问题,想要我来指点么?”
柯岑斯锐评了一句。
他呵呵的笑着,看起来丝毫不像是威名在美术学院内能够吓的儿止啼的超级毒舌大喷子。
此刻。
他看向顾为经的模样,和那些看向自家成器晚辈的慈祥长者别无二致。
教授摊开手,耸耸肩。
示意顾为经想问什么都可以直接问,反正他就在这里。
“我想要谈谈。”
顾为经没有立刻开口,他再次重复了一遍。
“私下里。”
他补充。
柯岑斯愣了一下,他转头看了顾为经几秒钟,摊开了手。
“为什么不?”
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挥了一下手。
“宝贝,和姐姐一起,你们到外面去玩上一会儿?好么。”
德国人对女儿道。
柯岑斯和顾为经都没有在话,他们默默的站在这里,看着女人们的离开。
随着莉莉牵着教授女儿的手蹦蹦跳跳的离开,在餐厅的滑动门被拉上的那一瞬间,一起被隔绝在外还有那种青春的、明快的气氛。
房间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介意么?在家里想偷偷找个没人管的时候抽烟可不容易。”
柯岑斯教授从一边的柜子底下摸出一只烟盒。德国算是整个欧洲吸烟率很高的国家之一,不过柯岑斯一般不在学生面前吸烟。
“您请便。”
顾为经道。
他看着柯岑斯打开了旁边的窗户,点上烟,用力的狠狠吸了一大口,从嘴里喷出了浓雾。
“一般来……我是不会回答学生这个问题的。”
“不过。”
“好吧,今天就例外一次。”
顾为经还没有开口,柯岑斯心里也许就想到了这位学生私下了想要询问他什么。
“如果你真的想要知道的话,我前天刚刚看了评分表,最后的结果还需要汇总,不过应该不会有什么特别大的变动。”
“你的那幅《寒冬》就是今年大师计划的优胜者。”
“恭喜。顾为经,我知道你应该挺想要它的。”柯岑斯微笑,“它不会是你所获得的最重要的荣誉,不过,能在这么多学生里获得所有评委的认可,依旧是一份极为难得的荣誉。”
柯岑斯微笑。
有那么一瞬间。
顾为经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柯岑斯微笑,顾为经也微笑,餐厅里的气氛和睦而温馨。
不过。
也只是那么一瞬间而已。
顾为经没有立刻接教授的话,一瞬间过后,他脸上的笑容又慢慢地收敛,直至彻底消散干静。
学生轻轻的叹了口气。
于是。
柯岑斯先生脸是的笑容仿佛也消失掉了。
他没有叹气,而是看着窗外,又重重的吸了一口烟,整个人的面色隐没在了夜色和烟雾里。
“我想不是这个。”
顾为经开口了。
他用一种很慢,又很清晰的语调道:“我想的其实是……柯岑斯先生,我来找您是因为——”
“我个人想要退出这一届的大师计划。”
他道。
餐厅里陷入了死寂。
没有人能想到,顾为经找到柯岑斯教授要的是这个。
既使这场学生和老师之间的对话有一万种不同的奇奇怪怪的展开的可能性,“顾为经要从大师计划里退出”都不属于这一万种可能性其间的任何一种。
到是柯岑斯教授看是去并不惊讶。
他只是像雕塑一样,坐在窗边,对着汉堡的夜色大口大口的抽着烟,烟头燃烧时橙色的灯泽照在顾为经送给柯岑斯先生的那只幽蓝色的花瓶上,看上去尽然显得寒冷。
这大概和柯岑斯教授那个用燃烧似的明艳颜色表达寒冷的灵感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它闪烁着凝霜似的微光。
“你知道么?顾。”
柯岑斯也没有再喊顾为经‘大画家’的外号,他叫着顾为经的名字。
“虽然有点俗气,但……我有多么的想,你今天来找到我私下谈谈,是因为想要私下里去打听一下,自己到底有没有成为艺术项目的冠军。而不是……”
水彩教授耸了耸肩。
“您猜到了我是来提出退出艺术项目的么?”顾为经询问道。
“猜到?”
柯岑斯额头向下低垂的沉思着。
“有一点点,当你在要和我谈谈的时候,我有那么一刻脑海里想到了类似的可能,然而,我还是觉得这太扯了。”
“不过。”
柯岑斯冷笑了一声。
他又一次用力的吸气,大量的气流涌入,烟头明亮的几乎要从其中迸发出火星。
“不管你信还是不信。”
“顾——为经。”
柯岑斯念着顾为经的全名。
“今天在外面,看到坐在车里的你的第一眼,我他妈的就觉得,他妈的,你子……他妈的要给我整一个大麻烦出来。”
柯岑斯终于恢复了大喷子的本色。
——
“那您的预感挺准的。”
顾为经苦笑了一下,“我那时确实是在犹豫。”
直到柯岑斯教授走过去,主动敲向车窗的时候,年轻人一直做在方向盘后面,凝视着远方的出神。
那时的顾为经确实是在出神。
他也确实有一点紧张。
和德国人想象的不同点在于,顾为经不是沉湎于刚刚惊险刺激的倒车入库的动作而久久的回味。
他那时是在迟疑,到底还要不要参加今天晚上的餐会,还是把事情用最简短的话完,便直接转身离开。
“是我把你他妈的招进的大师项目……”
柯岑斯道。
他能够在一场平和的对话里骤然暴怒,把手腕上的手表砸在别人的脸上。
他也能在那些暴怒的话语的时候,表现的非常非常的平和,用一种宁静的语气,把各种骂人的字眼插入到话语里的各个部分。
它们天然就应该出现在那里,就像是个标准句式里的主谓宾,缺了其中任何一个部分便不完整。
柯岑斯教授的标准句式里有四个部分。
主语、谓语、宾语。
以及SceiBe!(狗屎)、Mist!(粪肥)、Verdat!(该死的)、Arsch!(屁股)……
那些德语里的“他妈的”,以及它的各种时态,各种阴性阳性的变幻,把天衣无逢的插入进了谈话里,并在不同的位置表现出了这个词语所无法承受的丰沛内涵。
堪称是语言学里的不朽杰作。
“你他妈的在学校里读了四年。然后他妈的画了一幅画出来。”
“你的画先是他妈的丢了。”
“然后又是他妈的找到了。”
“在经过了这么一大圈他妈的折腾之后,你终于他妈的要拿到整个艺术项目的冠军了。”
“而这个时候,你他妈的找到我过来,告诉我,你他妈的不玩了。”
“你他妈的要退出这个艺术项目。”
顾为经安静的听着柯岑斯先生用一大段他妈的、他妈的和他妈的所高度凝练概括着的他大学四年的学生生涯。
年轻人想了想。
他点点头,赞同道。
“大体是这样的,教授!”
年轻人道。
“何必这么激动呢?冷静一点,柯岑斯先生。”他像是在安慰一位躁动的狂躁症患者。
“你要我冷静一点?”
塞缪尔·柯岑斯转过身看向顾为经,他睁大眼睛,望着这个年轻人的脸,两只眼睛瞪的像是铜铃。
“你知道,这是在把我,把整个美术学院置于他妈的多么尴尬的处境里么?”
“你知道我他妈的会有多么的难做么?”
“你他妈的叫我冷静一点。”他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道。
顾为经沉默不语,但他也用沉静的目光直视着柯岑斯先生的双眼,并没有因为对方的愤怒就选择移开视线。
两个男人彼此对望着,像是两只不安的,躁动的,不停的在用蹄子挠着地板的斗牛。
最终。
竟然还是表面看上去更愤怒的柯岑斯教授率先移开了视线。
“是因为维克托的事情吧。”
教授道。
今天的晚餐看上去分外的其乐融融,每个人都交谈甚欢,每个柯岑斯教授所“宠爱”的学生,每个他曾经带去汉堡歌剧院现场的学生全都来了。
除了维克托。
维克托不仅仅没有来。
搬到学校专门分配给他的那间画室以后,顾为经其实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维克托了。
直到前一段时间,他才听到了这位自己曾经的舍友的消息。据顾为经所知,在这个快要毕业的年纪,维克托似乎已经走到了即将退学的边缘。
——
“有创造力的艺术家必定都是孤独的,世人必定无法帮助他。”
“也许……痛苦是生活的根本。”
——《毕加索传》
——
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如果,那些关于幸福舞台剧,每一次的帷幕拉起,都是在上演着一桩同样的故事,那么那些关于不幸的舞台剧,事实上,也无非就是把一些故事模板一遍又一遍的上演罢了。
在艺术行业。
故事模板无非就是那用手指就能够数清的几桩,或是因为贫穷造出的最无可奈何的悲剧,或是那些因为富裕所造成的充满了骄奢淫逸的滑稽戏。
或自负。
或自大。
或自怨自怜。
或目空一切。
或因为约翰·列侬的枪击或者波洛克的车祸这种,让人感慨在突然而至惨剧面前,人的脆弱性。
或者就像茨威格早早所预言的那样——
在那起路边的礼物面前,没有意识到早已暗中标注好的价码。维克托所遇到的,也不过就是一桩类似的滑稽戏。
在这出戏的最初。
维克托还以为自己要发达了。
在那场汉堡歌剧院的莫扎特幕后的不久,一位卢森堡的国际艺术品中间商找到了他,希望能够代理他的相关作品。
再次强调一遍。
艺术是个贫穷的行业,如果要在“贫穷”这个形容词之前再加一个额外的修饰词,那就是“极度”。
艺术行业是个极度贫穷的行业。
别看每年几十亿几百亿的资金在这个市场上转,画家随手花上两笔,就几十万几百万的卖,抢钱抢的好像比美联署都猛。但所有的风光都是属于极少数人的。
就像顾为经对树懒先生道。
他既不是梵高,也不是巴尔扎克。
在开彩票的游戏里,他是第一把就开出头奖的前“0.000001%”。
为什么普遍有一种印象,就是好像都是一些有钱人家的孩子在学艺术?
因为这行业是真的穷。
所有的收藏家,那些的画廊主,媒体,展会都眼巴巴的追在你屁股后面转,跟艺术品中间商一句你的帽子真好看,对方就要连夜扛着飞机润去伦敦给你找裁缝定一顶帽子回来,再连夜扛着飞机润回来,你把帽子收了,谢谢,然后让中间商滚……这些特权,这些风光,也全部都是属于顾为经这样的前“0.000001%”的。
这些人有多富。
那些无名卒们就有多穷。
别无名卒了,毕加索这样的前“0.000001%”当年也是哥几个摸遍了全身上下最后一枚铜板,凑钱买到了最便宜的三等车厢的车票挤去的巴黎。
饿肚子就真饿肚子。
当流浪汉,就当流浪汉。
生活从来都不给你虚假的幻想,玩的就是一个真实。
即使是顶级美术学院出身的学生,实话,找工作肯定不难,甚至找到报酬相当优渥的工作,也不算太难。
可想纯粹的靠当个画家为生,而且还是自己想画什么就画什么的那种画家。
那就有点难了。
当然你可以出门在外,在酒吧里玩乐的时候,逢人便——“IAMANARTIST.”
看上去确实既酷又有逼格。但能不能把“酷”和逼格当饭吃,我们的Artist会不会在吹牛逼的时候,兜里穷的叮当响。
此中辛酸苦楚,实在是不为外人知了。
但话又回来,在欧洲艺术品市场混,似乎总少不了能够慧眼识珠的“贵人”。离开家,穷的叮当响的毕加索来到巴黎之后,没两个月就时来运转,找到了愿意以150法朗一个月的固定薪酬签下他的画商。
从那一刻开始。
毕加索同学一辈子都没有吃贫穷的苦。
当画商把那份价值2万7000欧元每个月固定薪酬的再加上部分销售分成的报价放在维克托身前的时候。
维克托也立刻认为,他即将迎来了自己人生之中的“毕加索”时刻。
2万7000欧元!
这可比1920年代的150法朗高多了。有一些众的精品画廊,签约的画家平均收入可能高的离谱,但就算像是马仕画廊,画家的平均收入却也绝对绝对到不了2万7000欧。
维克托感动的热泪盈眶。
然后。
维克托就把这份合约给拒绝了。
他人又不傻,他稍微一接触之后,他似乎察觉感觉到那份合约不太正常,他稍微了解到了一些内幕之后,果断就润掉了。
接下来,维克托所画的一些参展画,那些参展画提出了很多对整个欧洲美术学院的教学方式的质疑。
他的作品里遍布着大量丰富的意象。
凝视时便会将人石化的美杜莎,洗钱,墓碑,映照着死亡的黑色池塘,沉进水里的白杨树,乞讨着死者……
整幅作品让人沉郁的几乎睁不开眼睛来。
——
“维克托的作品没有选入大师项目的展会,是绘画技法方面的原因……”
“真的么?”
顾为经反问道。
“为什么我听,这是因为,维克托在警察局的口供里,他曾指责那场洗钱案似乎和某位汉堡州的议员有一些关联?”
“洗钱案?是他自己告诉你的么?”
柯岑斯这次倒没有直接生气的大骂他妈的,而是仔细想了想,反问顾为经道。
“不是。”
顾为经摇摇头。
“你知道么,维克托已经很久没有联系我了。但伪造虚假交易,利用超大额现金付款,伪造成交记录,在卢森堡或者瑞士这样的地方隐藏资产。”
“似乎听上去有一点点的耳熟?”
顾为经道:“不开玩笑的,我真的对这些事情有些了解。”
“您可能不知道,曾经也有一份类似的合同摆放在我的身前过。所以,我很想知道,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柯岑斯先生,您一直是一位很好的老师,您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么?”
“我他妈的哪里知道答案。”
柯岑斯看上去有一点点的焦燥,他把手里的烟屁股丢进身边的陶瓶里,反反复复的摇晃。
“不过。我在这个行业里呆了这么久,真的假的都听过一些。看你怎么想了。”
柯岑斯语气低沉了下去。
他不再他妈的了。
“你知道的。”
“这是一个欧洲的跨国艺术项目,有些方面,学校并不能直接决定一切。你可以认为维克托的画并不那么招人喜欢。这不是我的错,这甚至也不是他的错,这就是整个艺术行业的一部分。”
“即使是那些真正优秀的作品,也不一定都会有机会受到人们的关注。”
“你要接受这一点。”
“当然。你可以把这件事情想的更黑暗一些,这同样也是整个艺术行业的一部分,巴赫,贝多芬,他们历史上获多获少都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不是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有莫扎特那样的幸运的。”
柯岑斯道。
“你也要接受这一点。”
“你总需要用一点什么……去交换伟大。”
顾为经道。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么——《魔笛》。”
“你还记得那场歌剧表演么?”
顾为经问道。
“当然。”
柯岑斯教授道。
“我记得那天维克托就坐在我旁边,而那天在歌剧院的包厢里,到底有多少人在认真看那场演出呢?”
顾为经问道。
“大家在不停的唧唧喳喳的聊着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望,然后,最后演出结束,大家一起用力的鼓掌,赞叹,哇,真的是优美的艺术啊!”
“真好玩。”
“反正跟本没有人在听,当时台上到底唱的莫扎特还是莫里哀,会有任何区别么?”
顾为经道。
“大概还是有区别的吧。”
“《魔笛》。”
顾为经又一次念道。
在中欧呆了五年,顾为经适应不来的除了德国的高速公路,还有德国的《歌剧》。
顾为经相信,那一定是一场极美极美的演出。
不过。
如今再回想起来,脑海里那些优美高亢的唱词已经逐渐忘掉了,脑海里只记得一些模糊的旋律,以及舞台上面对魔后考验的王子和他的牧羊人朋友的几个剪影。
“我记得。那场演出其中了讲了一个故事——”
顾为经回忆道。
“无论面对怎么样的幻像,无论听到什么样的唱词,无论经历什么样的诱惑,想要去抵达终点,就要保持沉默。”
“维克托其实是知道这一点的。”
“他一直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有着极为清晰的人生规划。我们以前在住一间宿舍的时候,他会有一条界限在那里,只要越过了,就会成为别人眼里的Thatguy.而维克托会,自己不要成为Thatguy.”
“不是好人,不是坏人,而是Thatguy.什么是Thatguy呢?”
“他在美国,曾经认为,只有在街面上给别人认真擦皮鞋的黑人,才是忠诚的好黑人。而白人社会又认定,黑人无法胜任除了擦皮鞋以外的任何一种工作。”
顾为经道。
“他,其实现在的学校里老师整天,这也好,那也好,大学的时光是宝贵的,是自由的,你可以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维克托和我,这话未必是错的。”
“但你不要信。”
“因为对那些白人学生来,他们似乎总是有无数的选择,他们似乎有无尽的时光可以荒废。但是……对于有色人种来,你的选择永远要比他们少的多。”
“你必须时刻都要努力。”
“你必须永远都不能去犯错。”
“你必须要比好更好,才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顾为经摊开手。
“你看,维克托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最想要的事情是什么的人,不是么?”顾为经笑笑。
“但是就在那天。”
“我还记得在歌剧演出结束后,应该是威廉姆斯拉了一整首提琴,是您,是向来严厉的塞缪尔·柯岑斯教授告诉我们,我们是美术学院里最优秀的学员,我们已经赢得了随意的表达自己的机会,去画那些真正能打动人的东西吧。”
顾为经追忆着那时候柯岑斯教授的语气。
“这是您的话么?”
年轻人的问道。
柯岑斯先生沉默不言。
“那一刻,维克托信了,但那其实依旧只是女妖的杂音。”
“德国的艺术,是寒冷的艺术,是关乎于死亡的艺术。当我在画那幅《寒冬》的时候,不知在哪里突然读到了这句话。”
顾为经道。
“当时我没有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什么叫作关乎于寒冷的艺术,关乎于死亡的艺术么?”
“直到有一天,我从头到尾的认真重新读了一整遍《浮士德》。”年轻人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