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6章 第 66 章
作品:《怀璧其罪》 春棠在二十岁被召回俄罗斯, 但他并不是从最开始就跟生母待在中国。
其实他的童年过得很殷实。
作为私生子,经常见不到父亲。
春棠也知道自己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在家里过着他想都不敢想的少爷生活。
但在十四岁以前,他半点没为自己的出身觉得耻辱过。
因为他的妈妈温柔能干, 配得上他所能想到一切美好的词, 完完全全足够补足“单亲”家庭给他造成的一切遗憾。
父亲也没让他们在物质上短缺过。
这一切的变故,发生在他父亲车祸去世那一年。
大雪天路滑, 私家车上盘山公路, 迎面碰上一辆刹车失灵的大货车,直接被撞下山崖。
毫无生还可能。
听起来是意外, 但到底是不是, 谁也说不清。
因为当时正值家里老爷子病危, 底下几个叔叔伯伯为了分家产,氛围一直很微妙。
父亲的“意外”就像是某种信号, 战火一触即发。
然后没多久老爷子也跟着去了,家里立刻乌烟瘴气乱成一团。
春煜跟他同年同月同一个礼拜生,日期前后就差三天。
所以那个时候的春煜也只有十四岁而已, 他的生母因为难产一早就不在了。
树倒猢狲散,小小少年在混乱不堪的家族里自顾不暇。
父亲不在, 春棠家中断了经济来源,只能由母亲出去工作。
所以那天春煜按响他家门铃,春棠下意识以为是妈妈回来了。
在此之前, 他甚至不知道他这个哥哥原来也知道他们的存在。
当时是深冬下着鹅毛大雪的一个晚上。
两个一般高的少年在门口对视着,相同的银发蓝眼睛子宛若照镜子,屋内的暖气直直往外扑。
春煜裹着厚重的羽绒服, 塞给他一个沉甸甸的手提箱“他们要开始清人了, 留在这里不安全, 跟妈妈去中国吧。”
春棠听见他直接说“妈妈”没来得及多想,春煜便留下一句“如果到时候我还活着,就接你们回来”,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少年颀长的身影很快被屋外漫天喧嚣的风雪淹没,外面一个等他的人都没有。
妈妈回来看到那个装满了现金的手提箱,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陡然抓紧春棠的肩膀“他来过了你哥哥是不是来过了他除了给钱还说什么了有没有说跟我们一起走”
春棠看着女人忽然发狂的神态,有一丝茫然“他只说如果他还活着,再接我们回来”
踩着高跟鞋的端庄女人,瞬间泄气般跌坐在他面前,眼里有什么东西暗下去。
春棠那时不懂。
只是心里隐隐知道,他这种情况,一般并不会像他妈妈一直教的那样,亲昵地称春煜“哥哥”。
父亲没了,他们这一支就没了。
那些叔叔伯伯不会大发慈悲给父亲留后。
女人大概消沉了两天,除了给他做饭,根本不出自己的房间,更不和他说话。
春棠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知道在第三天的时候,女人忽然让他开始收东西。
终于还是赶在清除开始前,带他逃到了中国。
但他们在中国一落地,女人就病了。
以至于他们落脚的诸多事宜,都是十四岁的春棠一个人料理的用他勉强跟着网上学来的基础中文。
光是把春煜给的那一箱卢布兑成人民币,就花了他不少功夫。
女人躺在他们的租房里,很是病了一段时间。
起初春棠以为是父亲的去世对她打击太大,也让她去医院,但医院一直看不出什么毛病。
女人吃过药、打过点滴,依旧精神奇差、卧床不起,脸色肉眼可见憔悴下去,一天天心里不知道在惦记什么,神不思蜀。
只有一件事情做得最积极,那就是接电话。
当时座机还很流行。
他们租房的座机就放在床头柜上。
春棠是观察了好几次,才确定女人躺在床上不为别的,其实是为了守电话。
但那个时候哪来的什么人会联系他们。
只可能是春煜。
母子俩在俄罗斯过惯了奢侈的生活,坐吃山空。
春棠语言不通,没有户籍,学也没法继续上。
他一开始还在家里照顾女人,但后来女人又瓷瓷实实大病了一场,存款所剩无几。
春棠自发给家里消费降了级,拿上画板、铅笔就去街头帮人画像了。
幸亏他之前还学过画画,不至于真的什么都不会。
他碰到黎堂,就是在港市的大街上。
那是他到中国的第三年,十七岁。
他也尝试找过其他的工作,但那些算下来还不如他坐在大街上,凭脸吸引顾客挣得多。
也不怎么需要跟人说话。
客人来了就让坐下,然后动笔画。
黎堂那天偶然一次路过,看见春棠坐在一家咖啡厅外,借着招牌的亮画画。
路灯照在少年单薄的脊背上,莹白的皮肤,绒雪一样晶亮的头发。
在港市,雪并不常见。
路过的行人都在看他,甚至有不少女孩专程坐进背后的咖啡厅看。
但春棠只是望着纸,纤长的白色睫毛卷翘着,握着笔的神情抽离又专注,看着客人又像是没看客人。
黎堂一个晃神,就好像看见了黎淮的影子。
那天是黎淮的十二岁生日,第一本故事出版预售的日子。
销量非常火爆,首印刚上架就被一抢而空,所以黎堂那天心情很好,看着看着就在旁边停下了脚。
一停好几个小时。
围观的路人走了一茬接一茬,他还在看。
看到街上空巷,看到咖啡厅打样出来递咖啡面包,感谢他招揽来的客人,看到春棠凌晨收摊准备回家。
春棠那时的中文咬字已经很标准,他先前一直没理黎堂,因为他知道黎堂其实不想画像。
但他还是问了“要画画吗”
黎堂果然反问他“我让你画,你会给我讲故事吗”
春棠被各种各样的人搭讪过。
有好奇想交朋友的,有喜欢想跟他谈恋爱的,也有只是想让他睡、或者睡他的。
他早在这个中年男人出现就拿眼角打量过,除了右手中指第一个指节有厚重的老茧,其他看不出什么特别。
斯斯文文戴着眼镜,估计做笔头工作,但又不像记者。
他也碰到过想采访他的,不是男人这样。
“你是作家吗”
春棠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他,“我给你讲故事,你会给我钱吗”
黎堂又一次没有回答“你喜欢画画吧,我可以供你出国学画画,你画得很不错。”
这话如果从别的人嘴里说出来,春棠肯定扭头就走。
但这个人不一样,这个人的眼神是纯粹的,说什么都让你觉得真。
于是春棠说“我想去巴黎学服装设计,带着我妈妈一起。”
黎堂想都没想“没问题。”
“你当时肯定觉得他有病。”
黎淮笑跨在梯子上,看春棠继续画壁画。
严叔为了方便他们聊天,又从外面多搬了一个梯子到温室花园里,和春棠坐的那个并排放。
黎淮手里帮他拿着颜料,春棠自己端调色盘。
他当时本来只是吓吓黎堂,没想到这人真会答应“你不怕我的故事不值钱,写出来回不了本吗”
黎堂一口“谁说你回不了本”
春棠“应该没人觉得我能回本吧。”
黎堂“那是他们错了。”
眼前人斩钉截铁的口吻,让春棠忍不住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第一次跟他见面。
黎堂却还在继续“错的就是错的,不论是谁说的,哪写的,都是错的。”
春棠一下听呆了。
他以为那句话是黎堂自己说的。
是到非常非常后来,他见到黎淮,黎淮听了才告诉他这句台词出自一部拿过奥斯卡的电影。
一次别离。
黎堂那时还笑说“我看人很准的,我儿子叫黎淮,等你以后出息了,多帮帮我儿子就行。”
然后他当场把钱包里所有的现金都给了春棠,三千一百五十三块八毛。
精确的数额,春棠直到现在都记得。
“三千多块在那个时候算巨款了。”他停下笔和身边人对视。
其实这个故事他们反复讲过很多次,但好像怎么都讲不腻。
一个能一口气从钱包拿出三千多块、并且承诺供一个路人出国读书的人,后代能轮得上别人帮忙
春棠当时不爱看报,也没听过天才文曲星黎淮的名头。
只觉得这人有钱,多半拿他当消遣,说也就说了。
反正在他看来,他那点私生子的故事连黎堂现场给的三千都值不上。
结果黎堂听完,很坚持带他去了沿江大道的烧烤摊,要了几听啤酒,严肃问他“你爱你妈妈吗如果你爱她爱到她做什么你都能原谅,我就告诉你这个故事值回本价的关键。”
春棠说他当然爱。
女人短短几年的一蹶不振,抵消不了前面持续十多年的养育之恩。
毕竟那几年难过的不只有他。
他只是生活拮据点,至少不像春煜有生命危险。
所以春棠真没觉得自己作为“私生子”在这个世界出生,有什么可怨。
“如果当时是你,你听完我的故事能发现吗”
春棠以前就问过黎淮这个问题。
黎淮每次都摇头,这次也不例外“我那个时候还在心里怨我妈拦不住黎堂,不懂为人母的分量。”
或者再说严重点,他不懂女性的力量。
那天在沿江大道。
春棠第一次被告知了他很可能不是他妈妈亲生的。
黎堂说他不是私生子,春煜才是。
“你哥哥应该也知道这件事,所以那天才会给你们送钱让你们走。”
“你们兄弟两个,你才是哥哥,他其实是弟弟,一直以来留在家里的人也应该是你。”
“当年难产死的那个,才是你生母。”
春棠记得他当时听完直接蒙了。
和烧烤摊一栏杆之隔的江面,仿佛掀起百丈惊涛,直直向下朝他猛扑过来“你说我不是我妈妈的孩子吗”
所以女人从前对他好,只是因为把自己的亲生儿子换去享受荣华富贵,对他觉得亏欠。
现在明明安全了却又一蹶不振,也是因为担心春煜的死活
“你其实心里有数我说的是真的。”
黎堂盯着他的神情说“她是爱你的。她大可以在你们父亲去世的时候把真相说出来,自己带着亲生骨血逃命,让你再重新回家,但她没有。”
春棠彻底陷入茫然“那我哥哥他”
不对,现在已经不能叫哥哥,应该是弟弟。
春煜明明知道自己其实能活,却还是让他跟妈妈走了
黎堂“你现在还觉得自己不值钱吗”
“没有东西是不值钱的。”
黎淮和春棠跨坐在梯子上,异口同声学着黎堂的口吻复读。
黎淮其实很早就察觉了。
黎堂除了对他严苛,对其他任何人都是超出范畴的“随和”。
黎堂经常在大街上散财买故事。
他把这个过程叫捡破烂,他也衷情捡破烂。
但提起说要帮衬黎淮,春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后来春棠真的用他资助的钱去巴黎学了服装设计。
但跟着他的女人没几年就因为心有惦念,在他二十岁的时候郁郁去世了。
关于他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世,春棠直到女人闭上眼睛都没告诉她,只是在床前尽孝。
而老天像是做出某种惩罚。
女人刚去世一个月,春煜就联系了他,第一次有了音讯。
家族里有人得白血病,需要骨髓配型只是接他回去的由头。
在那之前,春棠和女人一度以为春煜早就跟父亲一样“意外”离世,或者干脆不想管他们了。
结果二十岁的少年虽根基未稳,却是年纪轻轻便已经当上家主。
也是同一年,春棠跟黎堂的联系断了。
黎淮十五岁,黎堂被报道在家中遭谋杀身亡。
其中最大的嫌犯,直指当年黎堂让他帮忙照顾的宝贝儿子,黎淮。
春棠想回国,春煜不让。
那个时候轻举妄动,容易被人揪住尾巴,反而招致祸患。
这一拖就又是好几年。
春棠没法直接和黎淮见面,却一直紧密留心着他的动态。
黎淮在黎堂去世后遭遇的种种,他全都“看”在眼里,却给不了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大概在黎淮高考完快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几乎就要忍不住背着春煜,直接冲回国找人。
好在宁虞及时出现了。
所以纵使他对宁虞千万般嫌弃,但至少在这一点上是感激的。
春煜稳固根基的过程很漫长,也很谨慎。
他清楚地知道什么阶段,能做什么。
后来大概又过了两年,他才第一次给春棠说,可以简单给黎淮寄一点小礼物。
但不能见面、不能聊天,只能寄东西,地址他会加密处理。
春棠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第一次给黎淮寄衣服。
他没见过黎淮本人,却看过不少春煜弄来的视频和照片。
这样“窥视”另一个人的生活其实很变态,但当他第一次在传回来的资料里,看见黎淮穿上他设计的衣服时,他想。
黎淮是他的缪斯。
变态就变态吧。
“你当模特也会出名。”
春棠快速勾勒着墙上的彩绘,这样评价。
黎淮闻言掏出手机给他看“帮我拍照片的人也这么说。”
春棠立刻再次停下手里的笔,想看看谁这么识货。
黎淮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的,是张行止在洋房帮他拍的那组人像。
关于钟亦的部分已经被截去。
构图、打光各个方面确实挑不出毛病,最关键是他把黎淮的线条把握得非常好。
春棠明显有点来兴趣“这是你朋友吗他画画应该也很厉害。”
黎淮认真思索了一下自己和钟亦、张行止的关系“他们也送过我衣服,应该算你如果想见,最近可以叫到家里。”
春棠倾身在他不知何时沾上颜料的脸上,用手指擦了擦,两人挨得极近“这次春煜也能过来,他最近一直在国内。”
黎淮完全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见过春煜,自然应好。
他不仅没见过春煜,连照片都没看过,他一直为这件事觉得可惜。
因为春煜的人设在他看来也很有趣。
当年春煜把春棠接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问春棠想不想要家主的位置。
如果想,他就把自己“偷”走的东西全都物归原主,拼尽全力也会扶他坐稳。
但春棠对商业、政治完全没有想法。
身份错位的事,他也早在知道十四岁那年,春煜把逃到中国的机会让给他时释然了。
春煜既然有当“哥哥”的天赋,那就让他继续当。
反正他当“私生子”已经习惯了。
当时他对春煜提出的唯一要求,只有不限量供应家里的御锦织,让他给黎淮设计衣服。
春棠从没怀疑过自己对黎淮的“喜欢”。
他只是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可以超越“喜欢”。
他爱黎淮,但并不介意黎淮跟别的人在一起。
只要那个人能让黎淮高兴,有信心比他陪黎淮的时间更长久。
不然黎淮终归还是他的。
与此同时,正在董事会接受批斗的宁予年,当即就是狠狠两个喷嚏。
打得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停下来看他。
宁予年不得不揉着鼻子,示意各位长辈继续批斗,不用在意他。
一想二骂。
这帮老头子嘴上往死里说他不算够,心里也要跟着说。
好像一夜之间,这间屋子里所有人都统一了战线,他之前真犯了什么无恶不赦的滔天大错,才从家里被赶出去。
只有倪向荣拄着拐杖,沉着脸坐在旁边唱红脸。
看起来是不好直接挡住大家的嘴,其实都是算好的。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