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十二

作品:《彩蛋

    “我能坐你旁边吗”

    墨熄的指尖微颤,琉璃盏里的酒差点没洒出。

    他如在梦里般转头,看到的人却不是顾茫自然不会是顾茫,回过神来的墨熄几乎是在心底嗤笑,自己这是在想什么呢。

    说话的人是个面容清瘦的青衣男子,因为腿脚不便,坐在木头轮椅上,肩上披着素色寒衣,膝头盖着一条淡青薄毯。露台旁低垂的桐花飘落,歇在他的毯子上,他也不去拂落,花瓣被风吹跑了呢,他也不去挽留,好像怎样他都无所谓似的。这男人的气质很淡,这种淡说不出来是因为他内敛的性情,还是因为他的身子骨太弱。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江夜雪。

    墨熄几乎是立刻把他和回忆里的人对上了号。

    这个人是他在文中的故友,也是岳辰晴的兄长,不过江夜雪但因执意与罪臣之女完婚,早已被驱出了岳家,他后来在修真学宫谋了个教习长老之位,明明曾是那么厉害的角色,那么高贵的出身,如今却过得清苦非常。

    岳辰晴也并不认他。

    月色下,江夜雪那张清癯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痕“羲和君。”

    墨熄站直了身子点了点头“清旭长老。”

    江夜雪笑道“里头太吵了,我猜到你受不了,一定会来台上吹风,果然没有错。”

    虽然禁书中,他们俩在学宫读书的时候就认识,但是作为墨熄其实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到江夜雪本尊。

    墨熄道“你要找我,传人带个话就好了,何必自己亲自出来。你腿上的伤见不得风寒,我带你回去。”

    “没事,已经很久不疼了。”江夜雪道,“我来是想谢谢你。辰晴年岁小,又贪玩不懂事,这两年多亏你照顾他。”

    江夜雪被逐出宅邸的时候,岳辰晴还小,后来长大了,他说小时候的事他都记不太清了。这二人的关系如今很是可叹,岳辰晴受父亲影响,从来瞧不起这个寒蝉蝼蚁般卑微的哥哥,但江夜雪却顾念兄弟之情,一直默默挂念着他。

    墨熄沉默一会儿,说道“令弟年轻,贪玩一些也不是什么坏事。何况在外两年,其实他长进不少。

    ”

    江夜雪温柔笑道“是么他没给你添乱吗”

    “”

    想到岳辰晴那胡天胡地的德性,墨熄就一阵头疼,但见江夜雪那清弱却关切的模样,也实在不好说什么,只道“一点而已,还是帮的忙多。”

    江夜雪叹着点了点头“好,那就好。”

    静了片刻,江夜雪道“羲和君离境已久,想必帝都发生的很多事,都还不清楚。”

    他是很善解人意的。

    “殿内太吵,我也一时半会儿不想回去。若是羲和君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我就是了。”江夜雪道,“言无不尽。”

    “也没什么特别想知道的。”墨熄转头看向帝都一片月,万户落星辰,“我在城里并无亲朋。”

    江夜雪看着他,不急,温沉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墨熄轻咳一声,果然开始问了“你这些年,都还好”

    “挺好。”

    “君上呢”

    “他好。”

    “梦泽公主呢”

    “也好。”

    “修真学宫”

    “不错。”

    墨熄“”

    江夜雪眼睛里却流转着一些深浅不定的色泽,墨熄有种很怪异的感觉,好像江夜雪知道这些都不是他想问的重点,所以回答的也并不那么认真。

    “还有想知道的吗”

    “没了。”

    但是过了一会儿,墨熄把杯盏里的最后一点残酒喝掉,望着璀璨夜色,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顾茫呢他怎么样。”

    江夜雪看他的眼神仿佛是在叹息“唉,你终于问他了啊”。这回居然不是两三个字只回答好不好了,江夜雪斟酌了良久,说道“他的近况抱歉,我没有去过那种地方,不清楚具体。但是应当不太好。”

    墨熄怔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皱着眉问“什么地方”

    江夜雪也没想到他居然会是这个反应,微微睁大眼睛,也愣住了“你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

    江夜雪“”

    两人都没再说话。大殿内忽地爆发出一阵热闹欢笑,窗栅之间投射着醉酒的男男女女,人影重叠凌乱。

    墨熄蓦地反应过来,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他不会是被送去了”

    “他在落梅别苑已经两年了。

    辰晴没有跟你说”江夜雪顿了顿,说道,“那是望舒君的地方,而你知道的,望舒君恨他。”

    落梅别苑那是

    设定本提示音青楼啊。

    不用它说,他也已从和江夜雪的言谈中猜到了。

    墨熄哑然。

    自从融魂后,墨熄就设想过很多顾茫会得到的下场。

    他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在这个世界里等待顾茫的刑罚究竟是什么,他设想过,如果顾茫被关在天牢里,他可能会过去看两眼,然后冷嘲热讽地说上几句。如果顾茫成了个废人,他也不会去同情他,或许还会给他使点绊子。

    他们之间就算曾经有过什么柔软的东西,这么多年过去,恨意也已积得太深,再也无法和解了。

    在现实的世界里,墨熄最后见到的顾茫是躺在抢救台上被推进手术室里的,红灯亮起,就像他手上衣上沾着的顾茫的血。

    那是他最后与顾茫不曾争吵的离别。

    墨熄的想象力很匮乏,他只能从现实照进虚幻,所以他唯一想过自己能和他心平气和地喝上一壶酒的情形,便是类似的,在墓地里,顾茫躺在里面,他站在外面,他或许还会向从前那样对他说说话,在青石墓碑前搁上一束灵力化成的红芍花。

    可是从很久以前,顾茫这个人就擅长给墨熄带来各种各样的意外。墨熄没有想到就连这一次也是一样的

    落梅别苑。

    墨熄心中煎熬着这四个字,他把这四个字翻来覆去地想,试图从里头熬出一星半点的快慰来。

    可是到最后他却发现自己不过是在做徒劳之举,他并没有能够从中汲取到任何的痛快,相反的,他觉得很恶心,很愤怒。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来的恶心和愤怒,恶有恶报这难道不应该大快人心

    “羲和君,你没事吧”

    “”墨熄手肘撑在雕栏上,他想屈一屈手指,可却麻僵得厉害。他转头看向江夜雪的五官,却觉得说不出的模糊。

    眼前阵阵晕眩,胃里阵阵痉挛。

    顾茫,被送到了落梅别苑。

    已经两年。

    那是什么地方青楼风月场棘皮老翁都能在那里买到鲜嫩的皮肉温床,一屋子丑陋与腥臊的献祭场,腐臭之地。一朝一夕就能把

    卖进去的人骨血掏尽肚肠吃空,性温的人进去面目全非,性烈的人进去玉石俱焚。

    他们居然把他送到那个地方

    不,该恶心的不是他们,而是顾茫自己顾茫是疯了才会写出这样的故事这代表了什么影射了什么之前还说顾茫在书里藏了许多无法言说的秘密与不甘他的不甘是什么

    宁可出卖皮肉像烂泥一样活着,也不想死对吗

    墨熄觉得自己此刻应该肆意大笑,这样才是对的,才符合人们眼里他俩入骨入血的仇恨,所以他确实拧动唇齿试图撬出一点快慰。

    可是最后出口的只有“哈”的一声冷笑,薄溜溜地从森森贝齿间飘落。

    眼前好像又闪过初见时阳光下那张清秀的脸,黑眼睛笑望着他“我能坐你身边吗”

    好像又闪过少年顾茫灿烂的模样,热热闹闹地在一群朋友当中,回头冲墨熄眨了眨眼,眼尾很长,微微地往上,然后漾开温柔的弧度,真切地笑了。

    他还想起了在这个世界里对顾茫的那些记忆

    有笑嘻嘻的油腔滑调“来啦,今朝从戎投王八,来年升官把财发。”

    有尸山血海里的怒喊“来啊,走啊,没死透的都他娘的给我振作点爬起来好吗我带你们回家”

    以及执着跪在金銮殿前请君上不要将他的士兵草促合埋“我想请药师们辨一辨那些尸体求您了,这不是无用之功,每一个战士的墓碑上都应该有名有姓,君上,我不想有兄弟最后回不了家。”

    “他们要的不是哀荣,只是一个本来就该有名字。”

    “这是他们的尊严。”

    顾帅的话一句句像是寒雨落下,墨熄不知顾茫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究竟有几分真诚,还是只是随手在键盘上敲落的几句漂亮话。他不知道,但当这些句子点点滴滴落回记忆里时,他只觉得头疼欲裂。不由得以手加额,将脸庞覆在手的阴影之下,一片冰凉。

    心是湿冷的。

    江夜雪道“羲和君你还好吗”

    没人回答,过了很久,才有一缕听不出情绪的嗓音,不冷不热地,从阴影中游弋出来“好。怎么不好。”

    墨熄喃喃道“我是真的恨惨了他”

    江夜雪看

    着他,叹了口气“其实,如果你觉得不好,那也没什么奇怪。”

    檐角的铜铃叮叮当当的,细长的明黄色流苏在风中飞舞。

    “你们两个的名字,从前一直都是一块儿被人提到的,一起在修真学宫修行法术,一起上过战场,后来一起被敕封。”江夜雪平静地说道,“如今,你仍高高在上,他却已入尘埃,那么多年的比肩齐名,人们口中的邦国双璧,现在却只剩下了你一个,我想你并不会开心。还有就是”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墨熄。

    “羲和君,他也曾是你的朋友。”

    墨熄垂着浓深的长睫毛,片刻之后答道“我年轻的时候眼瞎。”

    “他叛国之后,你仍然信他是有苦衷的,你信了很久。”

    “对。我瞎的比较厉害。”墨熄说道,看着手中的杯盏,那里还残着一抹余酒,泛着猩红的血色,他已不想再继续这个对话,“起风了。清旭长老,我们回大殿去吧。”

    得知顾茫下落的几天后,墨熄一直都很烦躁。

    他原本想像克制住这种不该有的情绪,可是随着时日的推移,他的烦躁有增无减。

    墨熄知道自己是患了心病。

    只有落梅别苑有那一剂心药。

    终于在某一个晚上,暮色深时,一辆垂着沉夜纱的马车缓缓地驶入了帝都北面的那座只有修士可以出入的圣城。

    墨熄坐在车辇内,往圣城的深处驶去,他闭目阖实,就算四周落着帘幕,里头只有他一个人,他依旧把背脊挺得很直,英俊到近乎奢侈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峻得令人畏惧。

    “主上,地方到了。”

    墨熄没有直接下马车,而是撩开幕帘,自阴影中往外看了一眼。

    此时正是圣城夜市最热闹的时候,对街的门庭外用灵力燃出的两排浮夸至极的九九寒梅灯烛,映着高悬的彤红匾额落梅别苑。

    “晓风含霜清胜雪,一朝零落尘泥中。”

    它和寻常的脂粉场子不一样,里头有很大一部分是重华国得到的战俘,被废去灵核,从此成为阶下囚,帐中娈。

    “主上,您要进去么”

    离君泪注意,羲和君不会愿意去落梅别苑,该行为会扣除5的角色还原值。

    羲和君不是不愿

    意去,而是不愿意被人看见他去。墨熄躁郁地在心里说,要扣你就扣吧,反正我现在有77的还原度。

    言之有理,修改判断方式,进落梅别苑被人看见扣除5的还原度,进落梅别苑不被人看见加05的还原度。

    “”

    这就是为什么都两年了墨熄还是只有百分之七十几的还原度的原因,离君泪扣分是三分五分扣的,加分是按零点三零点五加的。

    车夫见墨熄一直没反应,有怯怯地问了一遍“主上,您要进去么”

    墨熄道“走后门。”

    车马就停到了落梅别苑的后门。

    “你回去,不用在这里守着。”

    吩咐完府上的车夫,他原地站着看了几遍地形,而后足尖一点,掠上檐角,悄无声息地潜入夜色里。

    来之前他看过落梅别苑的备案图纸,所以找到小姑倌爷们的住处也并非难事,很快地,他就来到了偏院花阁。披上斗篷,像寻常客人一样从正门进去,走过那一排排阖着朱红漆门的房闱。

    “万枯侍火女婢秦采”

    “血雨左军副将唐胡璐”

    “血雨左军女官姬柔凡”

    每一扇门边都悬着这样一枚小木牌,上头详细地写着这些人从前的邦国,所任的官职,以及名字,一切来路都清清楚楚,方便那些与敌国有冤有仇的客人找到一个最为合适的宣泄对象。

    如果有客人在里头寻欢,牌子上的名字就是红色,而如果没有客人在里头,牌子上的字就是黑色。

    在落梅别苑的这些男人女人,他们的笑容、献媚、,甚至于他们每一个人的性命,都是明码标价的。

    墨熄目光瞥过,衣摆翻飞,他走过一排排回廊,这里的隔音并不好,屋里头男欢女爱的动静实在鲜明得厉害,他剑眉蹙得越来越深,心跳得也越来越快顾茫在哪里走过了几十间房,仍是没有看到那块牌。

    上了二楼,又找。

    终于,在一个偏僻的拐角,墨熄停了下来。

    暗色的木牌,细瘦的字迹。

    “重华叛臣顾茫”

    整个别院里,唯一一张署着重华二字的牌。

    墨熄的目光像是有千钧重,沉甸甸地,落在了那一小块牌子上,那一瞬间,他的黑眼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幽暗地烧起来。但是那种光很快就熄灭了。

    他抬起手,指节离门还有一寸时,却又止住了。

    他忽然意识到,顾茫的那张牌上的字,是红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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