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铭闭着眼睛靠在休息室的床头,脸色有点发白。

    “难受吗”

    周铭睁开眼睛，朝休息室门口看去，穿着实验服的教授走进来,手上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红豆圆子。

    缓冲带区的正经食物补给向来短缺，就算是高级研究人员也只能保证营养液够用。这点粥，还是实验员从自己配额里分出来的。

    “葡萄糖比不上正儿八经的食物，你才抽完血，先喝点甜的。”

    周铭伸手，露出被抽血以后淤青一片的小臂,“谢谢教授。”

    “谢什么。”教授笑眯眯地看着他,越看越满意，“哎,小周啊,跟你商量个事呗。”

    周铭半张脸藏在碗后面，闻言抬起眼朝他看来。

    他确实很不像是缓冲带区的孩子。受伤、遭遇战争，被带到这么个人生地不熟的基地里,被一群大人围着，最后还被查出了基因上的价值。这些事情压在其他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不至于被这么快接受。

    但周铭就是很冷静地接受了所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撑在他的脊椎之中。

    教授坐下来，微微朝前倾身,“这段时间呢，咱们的研究已经进入第二阶段了。简单来说，我们已经分离出了有用的基因片段，接下来就是动物实验。”

    “一旦开始生物实验，我们就得上报实验项目，也就是说你和实验室的存在,都将被帝国上层的某些人知道。”

    周铭眉间一下子就拧了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教授赶紧示意他听自己说，“你们缓冲带区的人可能对帝国有天生的排斥感，但不管怎么说，帝国的大环境都比这里强。”

    “我想把你的户籍资料调到帝国孤儿院里，然后特招进我们实验室的下属中学。这样”

    教授想了一下，综合考虑了周铭的身份，抛出了他认为最能吸引周铭的一个点。

    “每个月，你能拿到你能拿到三千多的政府补贴。三千多哦，足够你一个小孩生活了。”

    教授说完这句话以后，周铭半天没搭腔，神情似是有些古怪。

    周铭深吸了一口气，放下碗抱臂，“如果我出现在了帝国上层那些人的文件中，我是不是一生都要活在你们的监视下”

    “”教授有点讪讪的，“那肯定啊，你的体质毕竟这么特殊。”

    但他很快就开始宽慰周铭“但你在上层备案了以后，这辈子肯定吃喝不愁了啊。”

    “我现在就吃喝不愁。”周铭凉丝丝地说道。

    “啊”

    “他倒卖虫族，赚的比你多多了。”

    一声嗤笑从两人身后传来，周铭没动，教授诧异抬头，“他”

    秦兆华走到两人中间，笑着对上周铭的目光，“你以为在缓冲带区做生意赚钱的，都是像他这样不显山不露水的大佬。”

    周大佬眼睑微微垂下，不做辩解。

    教授搞

    不清秦兆华口中“倒卖虫族”的生意能赚多少钱。

    但既然能让出身名门的秦兆华以这样的口吻说出来，那肯定不是能看得上三千块补贴的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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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时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很快，教授就意识到另外两个人根本就不在意他到底尴不尴尬。

    在秦兆华点破了周铭的身份以后，房间气氛缓缓陷入了难言的对峙。算不上紧绷，但也绝对算不上和缓。

    教授看看周铭，又看看秦兆华，不知道他俩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秦兆华自顾自给自己拉了把椅子，抬手朝外点了下。

    教授站起身，不动声色地走了出去。

    房门“咔”一声合上。周铭淡淡转过目光，示意秦兆华可以说话了。

    这种居高临下的目光，放在秦兆华身上，其实挺新奇的。

    他微妙地笑了下，思索了一会，终于还是没忍住心底的好奇，将在查清周铭底细以后一直好奇的那个问题问了出来。

    “你真的只有十五岁吗你们反叛军高层入职的年龄门槛是不是太低了一点”

    缓冲带区反叛军，“联邦”的“对外贸易主管”，周铭周老板依旧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

    “联邦资源没有短缺到能把我饿成发育不良。”

    “行。”秦兆华强忍笑意。

    谁能想到呢，联邦最赚钱的虫族尸体倒卖生意，目前的掌管人居然是一个未成年人。

    当然，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周铭会在虫潮爆发以后没有撤离战区，最终被虫族抓回了巢穴。

    也能解释这人为什么明明脑部没有损伤，却一直说自己记忆不全。

    秦兆华现在想想，都恨得牙痒痒。

    他们一群成年人，居然被周铭一个小孩给耍了。

    “周铭，不，周老板，道上是这么称呼您的对吧。”

    周铭叹了口气，端起温度刚好的红豆圆子抿了一口，“一般叫主管。”

    秦兆华虚心，“直接叫职位啊，不容易区分吧。”

    “联邦里赚钱最多的部门在我手下，所以他们都会避讳。而且带姓氏的话，容易被你们帝国注意到。”

    秦兆华缓慢点头，从善如流，“好，好，主管。我想请问您，这场研究，我是指从咱们在虫巢偶遇开始，到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在您的算计之内吗”

    自由联邦倒卖虫族的生意说白了就是跟在帝国军队后面，趁着军队忙于应付虫族，打时间差偷走虫族的尸体和半死不活的活体。

    而他们参战，还能赚帝国的补贴。

    一来一回，属于没有本钱的买卖，利润比某些真正非法的买卖都高。

    不管周铭是怎么在十五岁的时候就做到主管的位置上的，光看他的工作内容，就该明白，他不可能直到现在才发现身体的异常。

    “不完全是算计吧。”周铭轻轻笑了一下。

    “我

    很小的时候，就能隐约感觉到虫族的位置。靠着这项能力，我可以在战场上带人精确地寻找到那些半死不活的货。你知道的，活着的虫族比死了的尸体卖价高六倍。药厂需求迫切的时候，我们还会提价两倍出售。”

    清楚军部每年被偷走多少虫族的秦兆华

    他就说为什么这几年的虫族活体一下子少了那么多

    周铭接着，“所以，其实我个人并不需要找一群专业的科学家来研究清楚我自身的异常。”

    “但是大概从两年前开始，我突然发现，虫巢中出现了人为制造的虫母。”

    秦兆华愣了一下，随即心下震惊。

    什么叫人为制造的虫母谁能人为制造虫母

    “别这么看着我。事是你们帝国的人做的。”

    “你确定”秦兆华沉声问道。

    周铭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哼笑了一声。

    他本身是那种长得很好看很好看的人，即使现在年纪轻，优美的骨像和基因底子也摆在了明面上。

    再加上周铭或许本身并不像是他这些天表现出来的性格那样，本质上，联邦的周老板是个有点慵懒孤傲的小孩。

    所以当他摘掉伪装，平起平坐，用带着点嘲笑意味的目光和秦兆华对视的时候，更像是个青春期叛逆，盯着长辈刺的豪门小辈。

    “阁下，您要明白一件事。如果这个世界上有谁最想杀死所有虫族，那一定在我们联邦当中。”

    “帝国边境的群众有军部保护，有政府的补偿款拿。军部靠着缓冲带区肆虐的虫族，成为了帝国不可撼动的利剑。而皇室议会借此相互制衡，借着缓冲带，接着虫族，共享好处，又拿其中发生的事做文章，打击对方。”

    “反正就是乱子在外部，好处在你们内部。”

    “但对于我们来说，缓冲带区是我们唯一能够生存的地方。没有人会去养虫母壮大虫潮的。”

    秦兆华也笑着，只是声线发冷，“可虫族能给你们带来大量利益，你能坐在这里，靠的不就是倒卖虫族吗”

    “那些矿区和旅游星，还不够给我们带来足够的钱吗”周铭嘲道，“要是没有虫族，你以为我们会让军部在这里驻扎你以为我们会认可这里是帝国的领土”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

    周铭没什么力气地朝后靠去。

    “你们想怎么样”秦兆华问道。

    隐隐间，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两人都很清楚，这下，秦兆华是在代表军部和缓冲带区的反叛军谈判。

    “很简单，第一，你们要找出来制造虫母，培养虫潮的人。第二，研究出能够将我的特殊基因编辑进其他人体内的技术。”

    秦兆华给气笑了，“那联邦呢，就出一个你啊我先不说第一个要求，就说第二项，你知道光是这些天的基因筛查花了多少经费吗”

    周铭凝视着他，开口是有点恹懒。

    “你

    可以不同意啊。我们那里抓了好几只不正常的虫母，还对这几年的虫潮扩散做了模型统计。要是那些证据扩散出去，帝国的民众应该不会高兴吧。”

    秦兆华闭上了嘴。

    你觉得，那些在虫潮中流离失所的民众，为了抵抗虫潮，每年必须多交百分之一所得税的公务员、大集团，是会把矛头对准我们联邦呢，还是对准你们军部呢”

    “你这是威胁。”秦兆华诚恳。

    “嗯。”周铭肯定。

    休息室的门“嘭”一声被打开。

    教授给惊了一下，转头看去。只见秦兆华一脸不爽靠在门板上，矮了他整整两个头的周铭捂着胳膊，缓步走出。

    那姿态怎么说呢

    莫名透着一股闲庭若步的文雅。

    “小周，谈的怎么样啦”教授小心问道。

    周铭朝他笑了一下，把手上的空碗递给他。

    “我今天回家睡，明早再来。”

    “啊”

    教授一愣。

    当初周铭醒的时候，可是口口声声跟他们说亲人已经都在虫潮中失踪的啊。

    而且他还记忆不全。

    他们都已经默认他没有家了。

    教授本能就觉得这事不对，走上前一步想拦一下。

    “你让他走。”

    秦兆华扬声。

    他盯着周铭的背影，真的是咬牙切齿，“人家家的楼，你们学校这辈子都买不起。他哪看得上我们这里的居住条件啊。”

    教授茫然低头。

    周铭的无辜甚至有一点彬彬有礼的意味。

    他什么都没说，背影乖巧且从容地走出了这座边境实验室。

    路上偶遇实验员若干，打招呼数次。

    最终，在众人“天哪那是啥”的惊叹中，坐上了一台停在门口，经过改装的炫酷军用飞行器，留给了秦兆华一个带着魔法圈的影子。

    多年后，周铭少尉第一次被派往缓冲带区。

    他站在秦兆华的办公室里，接过了那张盖着军部三头狮鹫章的委派文书，没有第一时间查看，反倒是有点奇怪地看着秦兆华。

    “老师”

    秦兆华的表情非常奇怪。

    他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周铭笑了。

    年轻的军官穿着夏季薄款的制服，军帽放在办公桌上。身形修长挺拔，黑发被压得有些乱。

    “您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

    秦兆华心想我能说什么。

    说您当年在缓冲带区也是一方大佬。说您曾经在战场上到处偷咱们军部的虫族，偶尔还抢点武器物资。这次过去，您甚至可能在战场上碰见您的前同事。

    您才带人把过于嚣张的联邦成员压住，还没审，人家一抬头“主管”

    秦兆华只觉又好气又好笑，但最终还是什么都

    没有说。

    那天，周铭只从自己的老师那里拿到了一张银行卡。

    他看着这张表面遍布划痕的非实名制银行卡，莫名其妙地去查了一下。

    然后，周铭少尉沉默地看着屏幕上高达十位数的存款，半晌没能说出来话。

    他不知道这是自己曾经的工资卡，只是默默担心了许久，秦兆华的受贿问题。

    周铭将电脑一合，单手拉开抽屉中的保险柜，将其锁入其中。

    他快步站起身走出办公室，等在对面办公室的秘书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阁下”

    “萧泞的报告做完了没有”周铭淡声问道。

    萧泞在星舰上的冲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秦衍那边没有追究，这就是件仍有回旋余地的小事。

    秘书点头，绕过桌子走了出来，“上校现正在总部。”

    “让他去边境皇室特区调查，给调查部下发一份文件。”

    秘书立刻点头。

    正此时，她的手上的电子屏飞快跳动了几下。

    她不太懂上面的信息，稍微愣了一下。

    “怎么”周铭问道。

    他刚才从边境实验室备案中得到的信息太多，他需要立刻去找秦衍。

    “皇室说，他们发现了一个从未被备案过的实验室，是元帅主导，主要课题是研究虫族基因与人类融合的”

    周铭的目光陡然凝住。

    秘书的目光快速略过下方的内容，神情逐渐从平静转为震惊。

    “据查，这个实验室存在时，曾给大量军人及边境民众做基因编辑手术，但从未得到帝国的允许。皇室要求重启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