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130 章 【130】
作品:《夺娇》 130晋江文学城首发
一夜之间,长安换了个皇帝。
淳庆帝退位,燕王扶前太子司马昱上位,改年号为顺平。
淳庆帝被废为安乐伯,与妻妾一起圈禁在兴庆宫,重军把守。
朝中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可燕王带着五万燕北军驻扎城外,谁敢不服,当场拔舌割头。
抓了几个典型杀鸡儆猴后,燕王又打起皇室正统牌“当今圣上既嫡又长,当年巫蛊之祸为人陷害,如今真相大白,理应即位,难道放着先帝的嫡长子不立,由个残害兄弟的庶子坐这皇位么”
此言一出,读书人的嘴巴也被堵了大半。
嫡庶尊卑、长幼有序正是他们所推崇的,先太子虽软弱平庸了些,但的确再没有比他名正言顺的皇子了。
于是经过小半个月的骚乱,淳庆四年变为了顺平元年。
长安城换了个皇帝的消息,在十日后传到了闻喜县。
沈玉娇闻讯时,前院的灵堂里,同悲寺请来的大和尚们还在为裴瑕做水陆道场。
“唉,谁知那燕王竟存了这样的狼子野心,那个谢将军也是的,那回他当着咱们的面不显山不露水的,半点看不出背后要搞这些大逆不道的事。”
李氏知晓长安的变故后,颇为后怕地捂着胸口“幸好咱们一家,还有你舅父一家都来闻喜奔丧了,若是他们留在长安,指不定也在那日宫宴上。只是不知你外祖父如何了这节骨眼上他可千万别犯轴,和燕王他们对着干。”
沈玉娇宽慰李氏“阿娘别担心,我听闻此次只是抓了几家下狱,并未掀起太大的波动。外祖父年岁已高,应当也知明哲保身的道理。”
李氏不置可否,只小声嘟哝“也不知这燕王还回不回燕北了。”
其实她想问的是,那个谢无陵走不走。
她心里是巴不得那座煞神赶紧走的,毕竟那人对自家女儿的态度实在让人担心,万一他倚着强权逼迫女儿跟了他,那该如何是好
燕北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武夫,讲道理定是讲不通的。
李氏这边暗暗求菩萨保佑那谢无陵快些走,走的越远越好,最好一辈子别来打扰女儿的清净。
然而七日后,谢无陵带着丰厚的奠仪,堂而皇之出现在裴府门前。
谢无陵从龙有功,而今被新皇帝封作了镇北王,也成为本朝第一个异姓王爷。
他一登门,裴府上下半点不敢怠慢,裴二爷、裴三爷及裴府儿郎们纷纷出门相迎。
谢无陵与他们寒暄一番,便去灵堂祭拜。
当看到一身缟素的沈玉娇带着棣哥儿在灵堂等候时,谢无陵一腔的志得意满也冷静下来。
他告诉自己,这里是闻喜裴氏,不是长安朝廷。
须得庄重些。
他敛了面色,放缓脚步,上前客气行了一礼“夫人。”
沈玉娇听到长安变天的消息时,便猜到谢无陵或
许会寻过来。
果真没猜错。
他今日虽着一身低调的玄色衣袍,但玉带金冠,左右内侍,无一处不显他已今非昔比,身份贵重。
她屈膝,端正行了个礼,“拜见镇北王。”
一旁披麻戴孝的棣哥儿虽有心亲近谢无陵,但也学着母亲规矩行礼“拜见镇北王。”
谢无陵下意识想去扶,但碍于礼数,终是克制住。
“夫人不必多礼。”
他轻声道,又抬手,亲昵地摸了摸棣哥儿的小脑袋“我与你父亲也算是同生共死的袍泽了,你照从前唤我谢伯父便是,别这么生分。”
棣哥儿看向沈玉娇。
沈玉娇眼睫轻垂,并未反对。
棣哥儿这才改口,脆生生唤了声“谢伯父。”
“这才对嘛。”
谢无陵很满意,弯腰牵着棣哥儿的手,又看向沈玉娇“夫人带我去给他上三炷香”
沈玉娇看他一眼“请随我来。”
她转身往里。
谢无陵看着还跟在一旁的裴二爷、裴三爷等人“你们自去忙吧,我想清清静静给裴守真上三炷香。”
他这样说了,裴氏等人也不敢置喙,先行退下。
灵堂里一片缟素,正中的高台上摆着一座乌木金漆的牌位,牌前檀香幽幽,愈显宁静。
沈玉娇燃了三根香,递给谢无陵“王爷请。”
旁人这般称呼他,谢无陵心里很是舒坦,可沈玉娇这般喊他,他浑身不自在。
接过清香时,他瞥过她清瘦的侧颜,小声道“不然你还是喊我谢无陵吧,或是喊我的字我现下也有字了,叫归安,我义父给取的。”
沈玉娇看他一眼“你先上香吧。”
谢无陵立刻老实,举着清香走上前,朝那乌木牌位拜了三拜。
清香入炉时,他盯着那牌位上那一行“文正公裴瑕之位”,心底也生出几分怅然。
裴瑕裴守真。
倘若有的选,宁愿那日活下来的是他。
“你这个人,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谢无陵低低道“自个儿倒是留下美名,流芳百世了,撇下他们孤儿寡母的,你也真忍心。”
沈玉娇站在旁侧,虽听不清他咕咕哝哝说些什么,但猜到是在数落裴瑕。
这二人便是这样,见面就吵,哪怕变成鬼怕是也能吵。
三炷香上完,谢无陵拉着棣哥儿,噼里啪啦问了好一堆。
棣哥儿觉着谢伯父与旁人说的凶神恶煞、狼子野心完全不一样,哪怕他成了王爷,也没有半点王爷架子,待他还是像从前那般慈爱。
于是谢无陵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几乎把回闻喜后这一个月的情况都说了个遍。
谢无陵知晓他们母子一切安稳,暗暗松口气。
再次直起腰,他看向沈玉娇“今日天儿还怪热的,说这么一会儿就口干舌燥,可否向夫人讨杯茶喝”
沈玉娇对上他那双眼,便知他今日或是要来讨个答案的。
“王爷说笑了,你是客人,自当好生招待。”
沈玉娇让了让身子“请挪步隔壁水榭。”
刚要朝棣哥儿招手,谢无陵却先她一步,一把将棣哥儿抱了起来“棣哥儿给伯伯指路可好”
棣哥儿“好呀。”
“走咯”谢无陵抱着孩子就大步走,嘴里还道“半年不见,你小子又沉了些。”
“那当然啦,我每天都吃很多饭,外祖母说多吃饭,才能快快长大”
一大一小说说笑笑地往前。
沈玉娇看着,好笑又无奈,侧眸瞥过灵堂上那黑漆漆的牌位,眸光又黯淡下来。
“阿娘,你快来呀”
棣哥儿趴在谢无陵的肩头喊着。
沈玉娇回神,应了声“来了。”
四月的春光透过镶嵌着琉璃的雕花明窗,静静洒在水榭厅中的凿花地砖上。
隔着氤氲茶雾,谢无陵望向主座的沈玉娇,将长安如今的情况与她说了遍。
沈玉娇听罢,看向他“还未贺你晋了王位。”
她原本以为燕王会上位,未曾想燕王却扶了前太子登基,而谢无陵竟然一跃成了异姓王
虽说他功绩不菲,但王爵之位,未免重赏太过。
她不知的是,原本顺平帝要封燕王为摄政王,被燕王拒了,只让顺平帝重赏谢无陵。
顺平帝没多问,只依着燕王的意思做了,给谢无陵封王,食邑万户,另赐豪宅、奴仆无数。
“夫人客气了。王爷也只是个身份而已,撇去这个身份,我还是谢无陵。”
谢无陵放下茶盏,看着沈玉娇“夫人有所不知,陛下给我世禄的封地离闻喜不远,骑马的话,来回不过半日。”
沈玉娇端着茶盏的手指一顿,难掩诧异抬起眼。
谢无陵丝毫不躲,直勾勾回望过来。
沈玉娇眉头轻蹙,沉吟片刻,她看向身旁的白蘋“外头日头正好,你带小郎君去院里晒晒太阳。”
白蘋跟在沈玉娇身边多年,立即会意,带着棣哥儿去了院里。
厅堂内的奴婢们也被屏退至院里。
沈玉娇两只手牢牢握着交椅扶手,柳眉蹙着“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谢无陵道“这话应该我问你。”
沈玉娇一怔。
左右没了外人,谢无陵目光如炬,压低的嗓音满是郑重“如今已过去月余,你便是再悲恸,现下应当也冷静不少。娇娇,我是如何想的,你心里一直都明白。可你是如何想的”
他薄唇抿了抿“我却是一直不明白。”
看着他眉间那一闪而过的黯然,沈玉娇面露愧色。
良久,她嗓音低下“谢无陵,我不过是个带着孩子的寡妇,而你你如今位高权重”
“我说了,王爷不过是个身份,在你面前,我
还是从前那个谢无陵。”
谢无陵浓眉也拧着,俊美脸庞是少见的郑重至于你有没有孩子,是不是寡妇,你知道的,我从不在意。v”
他只在意,她是沈玉娇。
除此之外的一切身份,于他都毫无意义。
正如他是地痞、是将军、是王爷,于沈玉娇也毫无意义,她当初答应嫁的,也只是谢无陵。
“还是说,你一颗心已全是裴守真,决意为他守一辈子寡”
谢无陵盯着上座的年轻妇人,她一袭白裙,乌发高盘,除却鬓边那朵精巧的白色绢花,便再无其他装饰。
可她生得貌美,又正值桃李之年,便是这般素雅的衣饰,仍旧掩不住她盛放的美丽。
就如这四月天里开得最娇媚灿烂的芍药,这样年轻,这样美好,难道要将往后几十年的好时光都耗在这深宅大院之中,守着一个冰冷牌位熬过这一生
谢无陵心里有个声音在说,那绝不是他认识的沈玉娇。
他的娇娇虽生在高门,但绝不是寻常高门女子那般迂腐愚昧,一味顺从。
他见过她眼中的光,心中的火,知晓她并非笼中鸟,盆中花。
她骨子里与他一样,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只因自幼环境的熏陶,比他更多了一层责任的束缚。
这叫谢无陵爱她、敬她、亦怜她。
怜,便意味着更多的包容。
“倘若你决意守着裴守真,那也没关系。反正现下他人没了,日后我替他守着你和棣哥儿便是。”
这话叫沈玉娇眉头皱得更深“你别犯傻。”
谢无陵呵了声“你自己犯傻,还说我”
沈玉娇“我哪里傻”
谢无陵扯扯唇“我好歹守的大活人,时不时还能见个面,说上几句话,你呢,守着块冷冰冰的破木头,饥荒时候当柴烧都烤不熟一条鱼,这不比我傻”
沈玉娇“”
她拧眉“你这是偷换概念,胡搅蛮缠。”
谢无陵也不与她顶嘴,免得把她气急眼了下次不肯再见他,只道“反正傻不傻的,你自个儿心里明白。且我相信若是裴守真还活着,他定然也不希望见你这样死守一辈子”
话说到这,他停了停,又有点不太确定,望着天喃喃“那个妒夫,小气得很不过他都不要命了,若是真的爱重你,又岂忍心叫你为他枯守呢”
裴守真,若是男人,可别叫我在这瞧不起你。
沈玉娇听得他这话,想到裴瑕留下的那封放妻书,心底痛意泛滥。
谢无陵见她不言语,抬眼看到她苍白的脸色,急了“娇娇,你怎么了是哪儿不舒服”
沈玉娇摁着心口的位置,深深缓了两口气,才压下那阵翻涌的痛意。
再次抬头,她道“谢无陵,我还放不下他。”
“一想到他,我心里难受,特别难受。”
谢无陵表情微僵,沉默下来。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与乌眸中隐隐的泪光,想将她揽入怀中,告诉她没事的,他能明白。
七载夫妻,若能这般决然忘却,未免太过无情。
何况裴守真那人,的确君子如玉,举世无双。
莫说她这枕边人放不下,便是他想到,心头也感慨万千。
“没事的,娇娇,慢慢来。”
谢无陵放缓嗓音,目光平静而坚定“我可以等。”
“等你把他放下,等你想到他时,心里不再难受,等你准备好开始一段新日子”
沈玉娇愕然“谢无陵”
“三年,五年,十年,我都能等。”
谢无陵道“从前在金陵,我与你说过,我这辈子就认准你一个了,你不信。那咱们就走着瞧,你守你的,我守我的,看谁守得久,反正我是不会输的。”
明明是赤诚告白,却被他说的约架一般。
沈玉娇心头又是酸涩,又是好笑,“你这个人”
谢无陵无比自然接过她的话“死脑筋,我知道。没办法,谁叫咱俩姻缘是天定的,土地公前上过香,咱可不能骗神仙。”
沈玉娇气笑了“你连阎王都不怕,还怕土地公”
“那不一样,阎王掌生死,管他帝王将相,平民百姓,终有见阎王的一日。可姻缘这个事,这世上并非人人都能寻到此生所爱,大都是糊里糊涂搭伙过日子。”
谢无陵道“遇上你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挑个脸蛋好的,身段窈窕的,屁股大的,会体贴人的,娶回家生几个娃儿过一辈子”
眼见沈玉娇红着脸瞪大了眼,他轻咳一声,解释道“那是以前嘛,男人对媳妇儿的向往大都那样。可自从见到了你,那不就不一样了。”
虽说脸蛋与他预想的一样漂亮,但身板比他想象中的清瘦纤细多了。
至于体贴人她瞪他、凶他,他都高兴,若是能体贴他一会儿,他怕是要美上天了。
可见从前那一套对媳妇的标准,在遇上那个人之后,便再无任何标准,以及底线。
这要放从前,有人说他之后会追着个带娃的寡妇跑,他定会打烂那人的嘴,可现下
“唉,反正你只要知道,我这是郎当做蒲苇,妾当做磐石,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1”
谢无陵一本正经地说着,可他那双桃花眼生得多情,再正经也显得不大正经。
沈玉娇偏过脸“谁叫你这样乱改诗的。”
谢无陵笑笑“我没写诗的墨水,便只能拾人牙慧,改一改了。”
沈玉娇“”
这般厚颜无耻,也只能是谢无陵了。
一盏茶喝完,沈玉娇送他出门。
临走时,看着谢无陵抱着棣哥儿的亲热劲儿,还是忍不住劝了句“别守着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是寻个人,成个家吧”
她实在不
知何时才能放下裴守真,更无法给谢无陵一个确切的承诺。
他已为她蹉跎这些年,实在不忍再见他继续苦等。
谢无陵却直勾勾盯着她“别劝了,若我是个听劝的,在金陵就已放下了。”
沈玉娇噎住,再不知该说什么。
谢无陵低头,捏捏棣哥儿的脸“你在家多哄你阿娘笑笑,笑一笑,十年少,你想不想你阿娘长命百岁”
棣哥儿点头“想”
谢无陵“那就多哄哄她。下回伯父来看你,再给你带些好玩的。”
棣哥儿“好。”
这日送走谢无陵,棣哥儿即刻被王氏唤了过去,而沈玉娇则是被李氏拉进了屋里。
李氏问了一堆话,见女儿只闷葫芦似的不言不语,不禁急了“你到底怎么想的难道还不死心,真的要与那谢无陵在一起那你对得起守真,对得起棣哥儿么”
沈玉娇怔住了,她抬头看向面前的母亲,眸中满是困惑。
不说她现下尚未有改嫁的心思,便是她日后真的离了裴氏,另嫁他人,哪里就对不起裴瑕,对不起棣哥儿了
她是嫁于裴家,又不是卖给裴家。
何况就连裴瑕都在信中所写,愿她如意安康、愿她另觅良缘、白首到老。
如何自己的亲生母亲,反倒要来责怪自己
“母亲,难道你想我守一辈子寡吗”
李氏的埋怨戛然而止。
在看到自家女儿明澈的眼眸时,心尖蓦得颤了两下,她咽了下口水,讪讪道“我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李氏蹙眉,也有些困惑与为难“只是世家妇鲜有改嫁的,且你还有棣哥儿呢,你总得为孩子想想。”
沈玉娇唇瓣轻动了动。
很想说,孩子都说这是她自己的事,只要她高兴就好。
为什么孩子觉得简单的道理,到了大人这,就变得复杂了。
她不怀疑孩子对她的爱,也不怀疑母亲是爱自己的,可这两份爱,又是那样的不同。
“母亲,我现下没那个心思,我也与谢无陵说明了,我现下无法放下守真阿兄”
李氏闻言,长舒一口气“那就好,差点以为你犯糊涂了。”
沈玉娇沉默片刻,问“但若是以后,我放下了,不想再守寡了,母亲可会拦我”
李氏微愣,盯着自家女儿如花似玉的年轻脸庞,叹了口气“我的傻孩子。”
她抬手将沈玉娇拥入怀中“倘若你真的不想守了,那就回家来,我和你爹爹养你一辈子也无妨。至于棣哥儿”
李氏沉吟,道“多守几年吧,起码等孩儿大一些,现下太小了,你舍得丢在那老太婆手上”
沈玉娇靠着李氏的肩,感受她温暖的体温与身上令人安心的香气,静了一会儿,才道“母亲,多谢你。”
李氏微诧“如何说这种话”
沈玉娇垂下
眼,嗓音有些发瓮“我原以为你觉着棣哥儿、觉着声名比我更重要的。”
李氏哽住了。
刹那间,脑中闪过许多画面,心下也涌起一阵难以启齿的愧疚。
因她知晓,她多年前的确拿声名、拿规矩去束缚、威胁过女儿。
可她有什么办法呢,在这世间活着,就得照着这世间的规则。
与规则作对的人生,往往是举步维艰,充满荆棘的。
她为人母亲,自然希望孩儿们都好,以她的人生经验总结出一条“最正确”的道路去指引他们。
或许有时,的确违背了她的心意,可是
“傻玉娘,阿娘当然是爱你的。”
李氏牢牢抱住女儿,像幼时那般下颌抵着她的头顶,阖着眼睛叹道“只是阿娘是个寻常妇人,不那么聪明,也不那么有本事,有的时候,用错了法子”
你能原谅阿娘吗。
这话卡在喉中,却是别别扭扭,如何都说不出口。
沈玉娇摇摇头“阿娘,我明白的,我都明白的。”
她如今也做母亲了。
倘若棣哥儿也要去走一条“离经叛道”的路,她定然也会又急又恼,忧心发愁。
但,以命相逼么
“阿娘,孩子终会长大,有自己要走的路。”
沈玉娇从她怀中坐起来,双眸清明地望向李氏“没办法替他们操心一辈子的。”
李氏苦笑了笑,摸着她的脸“你不懂”
沈玉娇抿唇。
也许吧,反正她不会成为母亲这样的母亲。
这日傍晚,晚膳之前,王氏忽的将沈玉娇叫去祠堂。
“沈氏,跪下。”
这是步入那座森森庄严的祠堂后,王氏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沈玉娇看了眼拄着拐杖瘦骨嶙峋的王氏,问“为何要跪”
王氏拧眉“婆母训诫,你敢顶嘴”
“我只是不解。”
沈玉娇看着王氏“媳妇有何不对,还请母亲为儿解惑。”
话音落下,二人都有些恍惚。
好似多年前婆媳的最后一面,也是在祠堂,她也是这般,请王氏替她解惑。
只那个时候,裴瑕还活着,夹在她们俩人之间,最为煎熬。
现下裴瑕不在了,沈玉娇更无须顾忌了。
她肩背笔挺,眸光坚定,盯着王氏。
王氏被她这目光所激怒,咬牙“当真是放肆,这就是沈家教出来的女儿”
沈玉娇面无波澜,只重复道“请母亲解惑。”
王氏握紧拐杖,幽幽盯着她“你也好意思说我儿尸骨未寒,你便与那镇北王勾勾搭搭,你将我裴氏的颜面搁在何处你沈家的脸面你也不要了”
“今日镇北王来府中,我与他来往皆是规矩守礼,绝无任何逾矩之处,满院的奴婢皆可作证,不知母亲口中的勾搭从何
处得来”
“呵,你别以为这些年我在洛阳,便不知你与那姓谢的那些事。我儿宽厚大度,不与你这水性杨花的女人计较,却不代表我能容忍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勾三搭四”
王氏冷声“虽说你是棣哥儿的生母,但你不守妇道,我照样能休了你。”
沈玉娇眼波微动,再看王氏,透着几分打量。
王氏被她这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沉了脸“你这般看我作甚”
沈玉娇声音很轻“我只是在想,被休弃,是什么很了不得的事么。”
或许,与沈家名声、与棣哥儿的名声,的确是件坏事。
但对她,好像也不是多可怕的事,又不是被夫家休了,就活不了,得去死了。
王氏被她这反问给噎住。
好半晌,才阴着一张脸“不知廉耻。”
沈玉娇想,大抵是被谢无陵给传染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谢无陵聊那么一回,她心底那些离经叛道全被勾出来一般。
“若母亲是为了镇北王登门之事,要媳妇跪祠堂,那恕媳妇自觉没错,不跪。”
沈玉娇语气平静,王氏怒不可遏“你忤逆婆母,简直大逆不道”
沈玉娇看着她“母亲是以为郎君不在了,便能随意磋磨我么”
王氏哑然,又听她道“那母亲想错了。或许是郎君猜到有今日,征战之前,曾给我留了一封放妻书。”
王氏惊愕“他他怎么”
“这么傻”
沈玉娇抿唇,心口那阵钝钝的痛意又袭上来,她悄悄掐紧掌心,道“是,我看到放妻书时,也觉着他傻。”
明明说生同衾,死同穴的那个人,也是他。
怎么临了了,改主意了,愿与她和离了。
而这封放妻书,却恰恰捆住她,叫她每每想到都痛不可遏。
“那封信我藏着,连我母亲都未曾告知,您是这世上第二个知道这封信存在的。”
看着一脸难以置信的王氏,沈玉娇道“我告知你,并非炫耀,或是威胁。只是想叫你知晓,我而今仍待在裴氏,并非贪恋裴氏妇这个身份,而是因着我心里尚未放下他,我愿意继续为他的妻,愿意继续为他操持这个家,为他照顾幼儿,伺候寡母,甘愿为他独自度日,继续守寡。”
“但倘若有一日,我放下他了,想要开始新的生活了,我便不会再任由自己沉湎过往,我会离开裴家,离开这座府邸。”
稍顿,她道“另嫁他人,或是终身不嫁,也皆由我的心意,而非您来决定。”
她嗓音不轻不重,在这摆满裴氏列祖列宗的阒静祠堂里,却是掷地有声。
王氏面色变了又变,无法置信,连声音都颤抖着“你你你怎敢如此放肆怎敢如此胆大包天你说这些,可对得起守真对得起他待你的一片心意”
沈玉娇心下涩然,垂着眼睫,苦笑呢喃“正是对不住,才觉放
不下。”
倘若她是那等毫无心肝的,早拿了放妻书跑了。
正是有情,才被束缚。
想到这,她问王氏当年母亲不肯改嫁,也是念着公爹的情意吧。18”
王氏不防她这一问,表情僵凝,而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当年,为何不改嫁呢。
也无外乎三个字,放不下。
放不下裴蘅之的情,放不下裴府这堆烂摊子,放不下年幼的儿子
且她也没什么想嫁的人,不如留下。
这一留,就是一辈子。
之后也不是没有后悔过,毕竟漫漫长夜,孤枕难眠,是人,都会觉着寂寞,哪怕有个可心可意的人,说说话也好。
但已经过了这些年了,后悔也没用。
自己选的路,只能咬咬牙继续走,若是中途撂挑子,反倒惹人笑话。
可若叫她下辈子再选,还守寡吗。
王氏迟疑了。
太苦了。
这大半辈子,熬得太苦了。
可是旁的人都是这样熬过来的啊。
那么多牌坊都立着呢,那么多节妇的传说都传扬着呢,她怎能熬不住呢。
她咬牙熬下来,觉得自己总算要熬出头了。
可现下,这沈氏却告诉自己,等她放下了,她就不熬了。
凭什么啊这沈氏凭什么能不熬说撂挑子就撂挑子呢
王氏脸色灰败,心下蓦得生出一种恐慌,就好似她这一生看似正确的坚守仿佛一个笑话,即将被打碎。
她不甘地看向沈玉娇“你怎能如此无耻,说出这种话亏得你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儿,竟然这般不守妇道,无法无天来人,来人啊,去将沈夫人请来,我倒要问问看,她是如何教出这种女儿来的。”
外头的婆子婢女踌躇着,要进来。
沈玉娇冷淡瞥了一眼,那些仆妇便迟疑了。
王氏这些时日病着,府中已是沈玉娇掌家。
且未来这裴氏指望的小郎君,是沈玉娇所出。
王氏怎感受不到权力的偏移,心下大恨,连连冷笑“好,好,真是好得很。”
“你我本不必弄得这般难堪。我带孩儿来闻喜前,就定下决心,倘若你愿与我平和相处,我也愿替郎君,为你养老送终,让棣哥儿在你膝下承欢。但你这些时日的作为,实在令人心寒。”
沈玉娇深吸了口气,“或许也得与你道声谢,若非有你前车之鉴,我也许便一门心思安分守寡了。”
稍顿,她偏过头,视线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冰冷牌位停留片刻,又落向面前这仿若半人半鬼的暮年妇人身上,清婉眉眼缓缓舒展,一片坚定的沉静。
“现在我可以确定了,我不想变成另一个你。”
或是这祠堂里的一块牌位,城门楼下的一块牌坊,节妇册上的裴沈氏。
余生,她想做一回沈玉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