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127 章 【127】

作品:《夺娇

    127晋江文学城首发

    沈玉娇再次醒来时,已是翌日傍晚。

    “我的儿,你可算醒了。”入目是母亲李氏哭红的双眼。

    沈玉娇怔怔望着她。

    昏睡整日的脑袋还混沌着,胸口也如千斤巨石压着,喉管更是火烧般疼痛。

    她唇瓣动了动,想问这是怎么了

    话到嘴边,晕倒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

    她记起来了。

    谢无陵回了长安,带回裴瑕殉国的消息。

    裴瑕,裴守真。

    她的夫婿,她的守真阿兄,她孩子的父亲,那光风霁月般的河东君子,埋在了燕北冰冷刺骨的风雪下。

    魂断他乡,尸骨无存。

    他死了,回不来了。

    再也无法回到长安,回到她和孩子的身边,履行那个春归放纸鸢的约定。

    “玉娘,玉娘你别吓我”

    李氏见女儿睁着双眼不言不语的模样,有些慌了“大夫,白蘋,秋露,快叫大夫来”

    婢女们慌忙去请大夫。

    李氏牢牢握着沈玉娇的手“我的儿,你说句话,你别吓阿娘。”

    沈玉娇艰难地偏过头,对上李氏盛满担忧的眸,唇瓣翕动,嗓音沙哑“阿娘”

    “在呢,阿娘在呢。”

    “阿娘,好痛啊”

    “是哪里痛头疼么,还是身上我的乖儿,忍一忍,大夫快来了。”

    沈玉娇抬手,摁着心口的位置“这里,好痛啊。”

    怎么会这么痛呢。

    像是被钝刀子徐徐割开,又似被手生生扯开,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好痛啊,阿娘。”沈玉娇用力摁着那处,乌眸蒙着一层濛濛泪意,宛若一个迷惘而无助的孩子般看着李氏“阿娘,怎么会这样呢”

    帮帮我吧,阿娘。

    教教我吧,阿娘,该怎么办。

    该怎样才能不这么痛,不这么难受。

    李氏能有什么办法,她只能将女儿紧紧搂在怀中,泪如雨下“我的儿,我苦命的儿啊,老天真是好狠的心”

    哪怕已经做了母亲,被自己的母亲搂在怀中,沈玉娇也变成孩子般,贪恋着这份令人踏实的温暖。

    她紧揪着李氏的衣袖,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

    可是心底那份痛意强烈翻涌着,持续不断,却迟迟寻不到一个出处发泄。

    李氏哭成泪人儿,沈玉娇却始终未流下一滴泪。

    泪腺好似被堵住了。

    那些苦痛都堵在心口里,反复折磨着,出不来。

    直到转过天去,谢无陵再次登门拜访,给了她一封信。

    “回燕州整理他的遗物时,在箱笼里发现了这封信。”

    他始终记着裴瑕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荷包在客舍箱笼里。

    于是他

    打了胜战回到燕州,第一时间开了箱笼。

    这封信就与荷包放在一起。

    谢无陵一手拿着那个玄色麒麟荷包,一手捏着那封写着“玉娘亲启”的信。

    心很痒,很想拆来看。

    看看裴瑕到底留了些什么话给她。

    若是多年前在金陵的那个地痞谢无陵,他定然就拆了,反正他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而今他想了又想,终是强忍着,没拆。

    他将这封信随身带着,如今完好无损地交到了沈玉娇手中。

    “夫人,拆开看看吧。”

    谢无陵坐姿端正地坐在花厅交椅上,一边顶着右上方李氏的复杂注视,一边尽量克制着自己看向沈玉娇的视线,不可过分热忱。

    哪怕已吃了三副药,沈玉娇的脸色仍旧苍白。

    接过信,看着熟悉的字迹,心头又是一阵冰冷的刺痛。

    谢无陵觑着她的脸色,有些懊恼。

    早知道再晚几天给她了,现下瞧着状况好似还是不大好,万一又如前日那般悲恸过度呕血怎么办

    想到那日,谢无陵至今心有余悸。

    他未曾想到她会伤心到如此地步。

    看到那张染血的帕子,他既心疼,又忍不住生出些嫉妒。

    裴守真这人,实在是太狡诈。

    恐怕那日在雪谷叫自己先撤,他就已经存了死志,预料到这后面的一切。

    可他,怎么就那么舍得呢

    若换做自己,知晓家中有老婆孩子等着,便是爬也爬回长安,定是千万个不舍得死的。

    谢无陵心底五味杂陈。

    一会儿觉得裴守真卑鄙狡诈,一会儿又觉得那人倒也担得起一个君子之名。

    唉,可是做君子有什么好,那个死脑筋。

    谢无陵百感交集,沈玉娇那边也拆开了那封信。

    满满一页信纸,清隽遒劲的字体,透着淡淡墨香。

    吾妻玉娘,见字如晤。今以此信与卿永别。

    胡虏犯边,战火连天,国家之难,匹夫有责。

    吾将执戟出征,临行之际,心有千言,却难以言表。吾深知此一去,生死未卜,归期难定,恐连累爱妻,遂作此放妻书。

    吾知卿品行贤良,如幽兰之室,若松柏之姿。昔年缔结秦晋之好,本以为能二体一心,白头偕老。然白云苍狗,人事变迁,今观彼此,情深缘浅,难以为继。

    若吾不幸身死,愿卿勿以吾为念,忘却前尘,另觅良缘,共赴白首之约,永结同心。

    府中家财尽归卿,可自行处置。至于稚子,乃卿所出,宜从其母之志,或抚育之,或另有安排,皆由卿定。

    吾亦将反思己过,修正不足,以求来世再得良缘。

    纸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

    愿山河无恙,国泰民安;愿娘子安康喜乐,千秋万岁。

    珍重,珍重。

    淳庆三年腊月二十

    八子时,于燕州客舍55,裴瑕敬拜。

    珍重二字,力透纸背。

    沈玉娇拿着薄薄的信纸,纤细手指止不住地颤动。

    “啪嗒”

    一滴泪落下,洇湿纸上“良缘”二字。

    “玉娘。”李氏见女儿扑簌簌落下的泪,忙递了块帕子过去,面色凝重忧愁“守真信上写什么了”

    这也是谢无陵所好奇的。

    裴守真到底写了什么,能叫她哭成这样。

    印象中,娇娇是极少哭的。

    李氏探头要去看,沈玉娇忙擦了泪,将手中信纸折了起来“没什么,就是些家常琐事罢了。”

    再次仰起脸,她朝谢无陵轻笑一下“多谢你将这封信带回。”

    谢无陵对上她蒙着泪意的黑眸,薄唇抿了抿,道“夫人不必这般客气。”

    李氏对于谢无陵这个人的观感也很复杂。

    她既感激这个男人曾救过女儿与外孙,但又对他那些失礼逾矩的心思感到不满。可偏偏这个人命硬、运道又好,扶摇直上,如今竟成了燕北重将,听说此次击溃戎狄,他居功至伟,陛下有意封他一个侯爵之位。

    这样年轻的侯爷,又尚未娶妻,哪怕出身卑贱,长安城里仍有不少人家想将女儿嫁给他。

    可是李氏看这谢无陵对自家女儿那眼神,可算不上清白。

    寡妇门前是非多。

    如今女婿尸骨未寒,女儿遭遇如此大的变故,李氏决不许再出现其他不利变故。

    “谢将军将我女婿遗物如数带回,我等感激不尽。只是府上新丧,还有许多事务要忙,恐怕无暇招待谢将军。”

    李氏微笑下着逐客令。

    谢无陵这人怼天怼地怼皇帝,但对着沈玉娇的生母,整个人也变得老实客气“伯母说的是。不过,我还有件事,想与夫人单独聊聊。”

    李氏嘴角笑意僵住。

    聊聊,还单独

    “谢将军,这恐怕于礼不合。”

    谢无陵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我知道,但这事很重要。”

    李氏面色更沉了,心头暗想,这人莫不是想趁虚而入,忽悠着玉娘跟他好了

    虽说本朝寡妇改嫁的不少,可大都是民间妇人,高门妇人鲜少改嫁,便是有那一两个,也都非嫡非长,或是膝下无子。

    可自家玉娘,是裴氏嫡系宗妇,膝下育有一子,丈夫又是为国捐躯的英烈。

    这种情况改嫁,于名声、于地位,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倒不如踏踏实实将孩子养大,没准还能得个节妇旌表,也能与守真一起流芳百世,后世人也赞一句“伉俪情深”、“神仙眷侣”。

    且在李氏心里,再没比裴守真更好的女婿了。

    想到英年早逝的女婿,李氏抬袖擦了擦眼角的湿意,再看面前威严凛冽的高大武将,道“若是重要的事,那我屏退下人,谢将军与我们母女直言便是。”

    谢无陵却

    是坚持“还请伯母见谅,此事涉及机要,不可为外人道。”

    李氏皱眉,心道这人还真是,明明他才是最大的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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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你先带人出去吧。”沈玉娇轻轻开口。

    李氏俯身凑她耳边“你名声不要了别胡闹。”

    沈玉娇看了眼谢无陵,而后低声道“母亲,最多一炷香。烦劳您在外费些心。”

    她都这样说了,李氏还能怎么办。

    只能压下心底那阵不虞,带着婢女们离开,又守在门外,厉声敲打了一阵。

    屋内。

    沈玉娇仍坐在原位,那双哭得有些泛红的眼睛看向谢无陵,嗓音是平静的喑哑“还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

    没了外人,谢无陵也如解了束缚,望着她道“你现下身体可有好些”

    沈玉娇道“没什么大碍,再吃两副药就好了。”

    “那就好。”谢无陵道“那日真的差点将我的魂儿都吓飞了。”

    沈玉娇垂了垂鸦黑眼睫。

    醒来后,白蘋与她说过,幸好谢无陵眼疾手快抱住她,否则定要栽在地上。

    谢无陵本还想将她抱回院里,被白蘋及时拦下,暂时扶到偏厅的美人榻上,待大夫来看过后,才由仆妇抬了回去。

    “那日,也多谢你了。”沈玉娇道。

    “都说了你不必与我这般客气。”

    谢无陵看着她,年纪轻轻,眉眼憔悴,如一朵被抽了精气的花儿,蔫哒哒的,叫他难受又心疼。

    恨不得将人揽在怀里,哄着叫她别哭。

    不就是死了个男人,又不是天塌了。

    再说了,便是天塌了,也有他替她顶着。

    “早知你会这么难过,那日我就不该听裴守真的,自己带兵去那雪谷。”

    谢无陵眸光轻动了动,呼吸沉重“若那日埋于雪谷的是我,你”

    “谢无陵。”

    沈玉娇打断他的话,苍白脸庞难掩哀色“别说这种话了。”

    谢无陵微怔。

    默默将后半句“你会不会也为我落一滴泪”咽了下去“好,不说。”

    “你要说的是什么事”沈玉娇问。

    谢无陵沉吟片刻,才道“你带着棣哥儿回闻喜,越快越好。”

    又补充一句“你总得回闻喜主持丧仪。”

    因着裴瑕没有尸首,也不必着急下葬之事,是以沈玉娇昨日醒来后与李氏一商量,决定在长安简单办个丧仪,而后带着裴瑕的遗物与衣冠回闻喜,正式办一场。

    毕竟裴瑕的长辈与亲族都在闻喜,总得落叶归根,葬入祖坟,请进祠堂。

    一想到这些,沈玉娇的心头又有些刺痛。

    她深深呼吸了两下,才克制着眼泪没再落下,看向谢无陵“我们自是要回闻喜的,只是”

    她黛眉轻蹙“你说的越快越好,是何缘故”

    谢无陵也不瞒她“

    长安要乱了。”

    沈玉娇愣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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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想问,话到嘴边,忽然猜到了什么,她瞪大双眼,直直看向谢无陵。

    谢无陵迎着她的目光,肃容颔首“如你所想。”

    沈玉娇说不出话,半晌,她握紧了交椅扶手“你疯了,四年前的宫变是何结果,你忘了吗”

    谢无陵道“没忘。”

    “没忘你还重蹈覆辙。”

    沈玉娇有些急了,当年没能及时劝住谢无陵,她每每想起都悔恨不已,是以这回愈发紧张“你如今已是燕王义子,是朝廷大将,此次大败戎狄的功绩也足以保你加官进爵,你为何为何还要”

    造反二字到嘴边,化作了“犯傻”。

    谢无陵触及她眉间鲜活的焦急之色,忽的笑了“你还是这样好看。”

    她与他说正事呢。

    沈玉娇蹙起眉,“谢无陵”

    谢无陵这才敛了笑,深深看她,道“难道你不恨么”

    沈玉娇微愣。

    “当年寿安那般害你与棣哥儿,却因她是公主,奈何不了她,叫她逍遥在外这些年。裴守真步步筹谋将司马缙送上皇位,为这江山社稷尽心尽力,只为司马缙能守诺,让寿安拿命来偿。那司马缙倒好,背信弃义,过河拆桥,刻意为难裴守真不说,还给你下那种下三滥的药。此次戎狄入侵,归根结底,也是他愚不可及,私扣军资,致使戎狄趁虚而入。”

    “为着上位者一个愚蠢的决策失误,却叫无数将士与百姓拿性命去弥补。虽说我们打了胜战,但这期间,燕北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者不计其数,裴守真死了,我在边关那么多叔伯兄弟也死了,你年纪轻轻当了寡妇,棣哥儿小小年纪没了父亲,而一切错误的始作俑者却高坐明堂,锦衣玉食,毫发无损,凭什么”

    谢无陵搭在膝上的长指攥紧成全,定定看着她“娇娇,你心里真的不恨么”

    沈玉娇对上他的眼,清楚看到他眼底那剧烈翻涌的愤怒与热意。

    那热意如最炽热的太阳光,蕴藏着无限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勃勃生机,通过视线传递给她,又如有实质般侵入肌肤,浸入血液,直直照到内心最深处。

    将她隐藏在心底,那些阴暗的、不能宣之以口的委屈、愤懑与怨恨照得一清二楚。

    怎会不怨,怎会不恨呢

    她也是人,有喜怒哀乐的人,也会愤怒、会委屈、会怨恨。

    打从多年前,知晓沈家是给应国公背了黑锅,全家才锒铛入狱,她便开始恨了。

    恨这是非不公的世道,恨这至高无上的皇权,恨坐在宝座上卑劣昏庸的掌权者。

    可是,恨有什么用

    寻常人如何敢与皇权抗争何况她不过一个后宅妇人。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只能将那些对世道、对皇权的不甘与恨意,都藏在心里。

    可如今

    如今谢无陵问她,恨不恨。

    沈玉娇垂下的指尖轻动了动,而后猛的掐紧,她看向他“我恨。”

    她至亲的性命、她的命、棣哥儿的命,都险些覆于皇室的手,遑论裴瑕的命已经搭上了。

    若能报仇,她愿以命相助。

    只是

    “你有把握么”

    “白城突围前,我也曾问过裴守真类似的话。他与我道,咳咳”

    谢无陵清了清嗓子,学起裴瑕的神态与口吻“我是人,不是神仙。”

    “战场上瞬息万变,在胜负分晓前,无人确定一定能赢。不过是顺势而为,选个最好的战术罢了。”

    沈玉娇见他学话的模样,有些好笑,而后心底又泛起一阵刺刺的酸涩。

    这话的确像是裴瑕说的。

    如此看来,在燕北那会儿,这二人似乎相处得不错。

    她思绪短暂偏离,谢无陵又咳了一声,拉回她的思绪“娇娇,此事也一样,我只能尽力而为。”

    沈玉娇闻言,咬了咬唇,难掩忧虑。

    谢无陵却朝她扬起一个懒洋洋的笑“不过我可以与你保证,这回绝对不会像上次那般莽撞。”

    因着燕王绝非三皇子司马泽那样的鲁莽庸才,燕北君也不是那临时从陇西拉来的草台班子。

    “就连裴守真都说,我义父是世间第一等人物。”

    谢无陵朝她眨眨眼“你不信我的择主眼光,总得信裴守真吧”

    沈玉娇哑然失笑。

    良久,她深深吐了一口气,再次看向谢无陵“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么”

    谢无陵眉梢轻挑,知道她这是认同了。

    “你只要保全你和孩子的安危,于我便是最大的忙。”

    谢无陵这是句实话。

    可他的实话说出口,往往如情话般,热忱直白。

    沈玉娇心下一紧,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视线,低低道“谢无陵,我”

    “娇娇。”

    谢无陵知道她想说什么,打断她“你不必急着说那些,我也不会催着你给个答复。现下最重要的,你尽快带着孩子与你父母兄嫂等人去闻喜避一避。”

    他起身朝她走近两步,压低声音“大事定在月底,你宜快不宜迟。”

    沈玉娇仰起脸,望向面前高大的男人。

    他的脸庞已褪去当年的浮躁痞气,深邃眉骨间满是成熟将领的稳重,那双总是含笑望着她的眼眸里,也是叫人心安与信服的锐利与坚定。

    “好,我会尽快。”

    沈玉娇颔首,又攥紧了袖角,望着他“你自己,也千万保重。”

    她一颗心,已禁不起再多的打击。

    谢无陵凝着她莹润乌眸间滉漾的担忧,薄薄唇角轻扯了下“一定会的。”

    毕竟,他可不像裴守真那般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