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112 章 【112】

作品:《夺娇

    112晋江文学城首发

    这是谢无陵被流放的第三年。

    长安到燕北,千里之遥,戴着枷锁,靠着双腿,一步步来到这艰难苦寒、举目无亲之地。

    和他一同从长安押解来的人犯,三分又一折在途中,化作路边一个不具名的小土包,成了他乡的孤魂野鬼。

    押解队伍行至沧州时,他也病了一场,高热烧得脑袋都冒烟般,一站起来两条腿直打摆子。

    解差都在嘀咕起来,给他挖坟得多费些力气,他个高身形大,得比旁人多挖一截。

    那时他躺在驿站冰冷坚硬的地板上,望着敞开窗户外的那轮月亮想。

    可不能就死在这了。

    他还要回长安,去娶娇娇。

    若是死在这,岂不是食言了。

    他说过的,金陵分别那日,将那方红盖头塞在她手里时,他就说过,一定会把她抢回来。

    他不能骗她。

    不能。

    大抵他真的八字命硬,解差们连铁锹都和驿站借好了,他倒开始退烧了。

    这一场大病过去,除了人瘦成皮包骨,精神还算抖擞,解差们还给他取了个诨号,叫“谢神猴”

    他这样都能活下来,当真是神仙显灵,又因他瘦得像只猴,便这样唤他。

    在这之后的一路,解差们都这样唤他。

    到了北地,他被分去采石场,采石场的犯人与管事们也都这般唤他。

    待混熟悉了,又喊他“谢老弟”、“老谢”、“猴子”,渐渐的,几乎没人知晓他的本名。

    但谢无陵从未忘记他的名字。

    他是谢无陵。

    没有他无法翻越的高山的谢无陵,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的谢无陵,一定要与沈玉娇结为名正言顺夫妻的谢无陵。

    市井里摸爬滚打起来的泥腿子,虽没什么学识,却有一身与人结交的好本事。

    在采石场的次月,谢无陵便与管事混成兄弟,在每月一次的放风日时,得了一炷香的离队机会。

    他也不好让兄弟为难,那一炷香的功夫,他拿着霍云章给他的那封信,一路朝燕王府狂奔,哪怕跑得心跳剧烈,血液冲头,双耳都发出轰鸣,也不曾慢下脚步。

    这是他当下,唯一出头的机会。

    他不可能一辈子在采石场服役,蹉跎至死,由着裴守真那伪君子和他的娇娇白头到老。

    老天虽给了他前半生无尽磋磨,却也给了他一份气运。

    那封信交给燕王府门房的第七日,燕王的亲卫长来到了采石场,看着破衣烂衫、搬着石头浑身臭汗的谢无陵,神色肃穆“王爷要见你。”

    去王府的路上,途径一件成衣铺,谢无陵一眼瞧中铺子里一套绯红圆领缺胯袍。

    他问亲卫长借钱,买下了那套袍。

    亲卫长不解“待会儿到了王府,府里自会给你备上热水与新袍,你何

    必自己破费”

    谢无陵将那红袍仔细放好,露出一口白牙笑“我媳妇说了,我穿红袍最好看。既是去见王爷,定要穿得精神些。”

    亲卫长见他脸上虽脏,却掩不住高鼻深目的俊朗轮廓,不以为然地想,燕王选才一向只看本事,脸生得再好也没用,王爷虽一生未娶,却也不是那等好龙阳的断袖。

    然而当梳洗洁净,一袭红袍的谢无陵出现在燕王司马奕面前,那被称为燕北煞神的大将,罕见的失了神。

    一息,两息,三息

    书房里的空气好似凝住般,亲卫长粗略数着,燕王起码盯着谢无陵的脸瞧了有三十息

    是,这小子洗干净后的确长得不错,但这是个男人啊

    亲卫长咳了声,提醒“王爷,人犯谢无陵已带到。”

    燕王才回过神。

    但目光还是忍不住落向这年轻后生的脸。

    明明又黑又瘦,但却无端瞧出几分她的影子,还有那双眼。

    那双眼,与他几乎如出一辙。

    若他与静娘能修成正果,他们的孩子应当就是这副模样吧

    谢无陵也被燕王这长久的注视盯得浑不自在。

    他觉得皇室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生怕眼前这位燕王和那长公主一样,对他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那他干脆回采石场,找块石头撞死好了。

    未曾想燕王却如昭宁帝初见他一般,问了他的年龄、籍贯、父母可安在。

    问清之后,燕王看向他的目光正常许多,但仍带着一份叫谢无陵和亲卫长都不理解的亲切。

    燕王留他一道用了晚膳,问过他在宁州与长安的作为,便将他留在燕王府,编入亲卫队。

    从燕王房里出来时,谢无陵还不大放心,特地问了亲卫长“王爷他应当没那种癖好吧”

    亲卫长“没有。”

    迟疑片刻,他既是宽慰谢无陵,也是宽慰自己般“大抵因你是霍家引荐的人,王爷又与霍老将军有旧交,才对你有几分另眼相待。”

    谢无陵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理。

    毕竟能叫霍小世子亲自写信,足以证明他谢无陵是个人才。

    谢无陵便这样留在了燕王府,成为燕王亲卫的一员。

    燕北之地虽不受朝廷直接管制,但谢无陵到底是戴罪之身,且是谋逆重罪,燕王便替他安排了个新身份

    取名时,燕王问谢无陵“你可有中意的名。”

    谢无陵道“谢念娇”

    燕王“换一个。”

    谢无陵“谢想娇”

    燕王“再换一个。”

    谢无陵“谢慕娇”

    燕王拧眉“你就非得跟这个娇字杠上堂堂八尺男儿,叫这个说出去都惹人笑”

    谢无陵不服,这有何好笑的,笑他的都是没品味的东西。

    腹诽归腹诽,面对燕王,还是老老实

    实“那就谢神猴吧。”

    燕王“”

    还不如前几个。

    最后是燕王给他赐了个字“归安。”

    战场凶险诡谲,只盼回回出征,能平安归来。

    谢无陵听到这个字,却咂摸出另一个意思

    归安,归安。

    迟早要再回到长安。

    “这个字好。”

    他笑着与燕王一拜“属下多谢王爷赐字,日后我便叫谢归安了。”

    燕王看着谢无陵挑眉含笑的模样,心底莫名生出一种亲近之感。

    这种感觉前所未有。

    后来他琢磨着,或许他真的老了。

    听说人老了,心会软些,也更渴望俗世的亲友和乐,团圆美满。

    他一生未娶,当年为打消司马瑞那狗东西的疑心,临来燕北前,二人约定

    他为大梁镇守国门,终身不朝,终身不反,终身无后。若有违誓,短折而死。

    而司马瑞无论何种情况,绝不伤房氏母子性命,绝不废房氏中宫之位。若有违誓,不得善终。

    兄弟俩立下誓言后,司马奕当着司马瑞的面,饮下一碗绝子汤。

    反正娶不到心爱女人,他此生也不想与旁的女人有后嗣。

    一碗绝子汤,换房淑静母子一份保障。

    虽说后来房淑静郁郁而终,年仅二十七,但司马瑞的确再未立后,且一直留着太子的性命。

    想到太子,燕王心头长叹,那孩子都是被司马瑞那个狗东西磋磨得没了性子。

    倘若放在他手下养,定能养出个像房家兄弟们那样出色的儿郎。

    这一直是燕王心中的一个遗憾。

    而当谢无陵来到燕北,来到他身边后,燕王不知不觉便将那番遗憾,投射到了这个与他、与房淑静有几分相似的年轻后生身上。

    他开始有意识的栽培谢无陵,给予这个年轻后生最残酷艰苦的磨炼,也给予他父亲般的鞭策与关怀。

    好在谢无陵也没辜负他的期望。

    能吃苦、能扛事、脑袋灵光、有眼力见,且他有一种叫身边人都信服亲近的魅力,于将领而言,这份魅力难能可贵。

    除了性情有几分浮躁,其余都叫燕王满意。

    燕王闲时有一爱好,亲自打铁锻造兵器。

    他深知想锻造一把好剑,得用烈火淬之、铁锤锻之、反复折叠、再研磨抛光,最后以宝石、木材、皮革装配,方能如愿。

    是以他拿锻剑的手段,去锻谢无陵。

    三年时光,那初见时还有些轻浮之气的愣头青,在燕北滴水成冰的严寒天气里,在燕北大营日复一日的严格操练里,在与戎狄无数次生死交锋里,也褪去青涩与浮躁,沉淀下来,成了一位真正的能独当一面的边将。

    而那双本就形似燕王的眼睛,也有了与燕王一样的凌厉神采。

    威严赫赫,望之胆寒。

    戎狄称之“小煞

    神”。

    燕北军里也有谣言流传开来,说谢无陵是燕王在外头的私生子。

    对此谣言,两个当事人都挺欣然。

    谢无陵敬重燕王,又感念他的悉心栽培,早在心中将其视作恩师、严父。

    而燕王无妻无子,又知谢无陵无父无母,一颗渴望俗世亲缘的心也蠢蠢欲动。

    于是在燕王五十五岁寿诞时,他当着一干燕北将领的面前,认了谢无陵这个干儿子。

    谢无陵自然无有不愿。

    一时间,上阵父子兵,威震整个燕北草原。

    且说当下,谢无陵拿着那份长安朝廷送来的军费延送的文书,又想到这一阵探子们传回来的密报,缓步行至燕王身侧“义父,朝廷怕是要乱了。”

    燕王抬头,看着面前高大俊美的红袍后生“你有什么打算”

    谢无陵眸光灼灼“司马缙那样的废物都能坐龙椅,凭何您就坐不得”

    稍顿,他低下声音“老皇帝的尸骨早就凉透了,您与他当年的约定也随他一起进棺材里,不作数了。难道您甘愿一直待在这燕北苦寒之地,辛苦不说,还要受那狗皇帝的鸟气”

    “他今日敢克扣燕北的军费,保不齐明日就要夺了您的兵权。依儿子拙见,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燕王淡淡乜了谢无陵一眼“你是想回去给皇帝小儿一些教训,还是想回去跟那裴守真抢媳妇”

    谢无陵面上闪过一抹窘色,以拳抵唇咳了声“义父这话说得没道理,那明明是我的媳妇,什么叫我和裴守真抢。”

    “裴沈两家小儿女的婚事,我在燕北都听说过。偏你死心眼,放着那么多娇滴滴的黄花大闺女不要,非得觊觎他人之妻。”

    燕王哼道“你来北地三年,人家没准孩子都添了两个,就你还在这孑然一身。”

    谢无陵嘴角笑意微僵。

    少倾,他低下头,浓密眼睫遮住眼底的黯淡“那我不管,她说过,要嫁给我的。”

    燕王拧眉,刚要开口,又听道,“义父,旁人都笑我傻,笑我执迷不悟,可我我真的心悦她。”

    谢无陵于熠熠烛火中缓缓掀起眼眸,眼底有迷惘、酸涩、无奈,但更多是坚定。

    “我知她有夫有儿,知她或许在你们眼中不是最好,可我就是喜欢。她在我这,就是最好的,旁人千好万好,那也不是她。”

    “你或许不知,只要一想到她,我心窝子都发热。”

    他的手摁在剧烈跳动的心口处,眼底也溢了笑“要是哪天夜里能梦到她,我能乐上三天,操练一整日也不觉得累。我觉着这辈子能遇上她,就是老天爷给我最大的赏赐。哪怕不能与她做夫妻,让我待在她身边,隔三差五能看她一眼也成”

    但他还是想与她做夫妻的,想光明正大地和她站在一起,想抱她、亲她、与她做尽这世上一切亲密事。

    山水迢迢,思念如狂。

    他真的很想她,很想、很想。

    听着义子真挚倾诉,再看那双似曾相识的,写满憧憬与热切的眼,燕王摩挲着右手虎口那道咬疤,嘴角轻扯。

    他如何不知

    他知。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