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淩晃着皇太后的胳膊,道“太奶奶，太奶奶，继续讲嘛然后呢”

    年老的皇太后从困倦中挣脱出来,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道“后来后来就没有后来了,夕阳就是结局啊。”

    皇太孙失望地啊了一声。

    已经从司礼监位置上离开的曹怀信如今是皇太孙的大伴,他和蔼地抱起皇太孙,道“太后娘娘累了，太孙，我们去御花园给老娘娘摘一枝花来醒醒神，好不好”

    朱载垓不由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爹走了之后,老娘也病了好久,但很快又恢复过来，原因自然是朱载垓将太子朱翊铭交给她教养，皇后林妙心也知道夏灵瞬的不易，也时常陪在夏灵瞬身边。

    太医说老娘就是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了,算不上病，可那样一个从前精神奕奕的人,和老爹说退位就退位、说出海就出海的人,忽然躺在那里不怎么动弹，每日做什么都没精神,说话也是懒洋洋的,朱载垓怎么能不害怕。

    可是爹和娘都教过他了,身为皇帝，无论怎么害怕，面上不能显露,大臣们都是与你并肩一起为这个国家努力奋斗的人，要是连你都害怕了，人心就乱了，所以皇帝不能害怕，要比世间每一个人更加勇敢、更加不惧冒险。

    所以朱载垓只是让更多的人来照顾老娘。

    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两个舅舅和两个小姨，大舅早已经在十年的时候就去世了，二舅年纪也不小了，但无论如何都是要让老娘见见亲人，重新打起精神来的，朱载垓也只能多派了几个人去接二舅。

    “你小子啊，平时忙得顾头不顾腚的，这会儿就想起你三舅我了。”

    二姨推了推三舅，道“三哥，你别耍无赖了，差不多行了，姐姐病得厉害，你就别惹她不开心了。”

    朱载垓也开口道“三舅，我妈精神是越来越不行了，我就想着你们进宫来看看她，能让她开心点。我知道你顾忌我娘说的，外戚不能随意进宫，可这个时候了，我们都是一家人，我管不了那么多。”

    “行行行，别废话，快点进去。别让夏团儿把我熬死在殿外面了。”三舅摆摆手，他还以为老娘是在装病。

    一家人一起进了殿内，老娘正坐在妆台前梳妆，看着精神极了，还让觅菱给她戴上了那顶老爹送她的东珠冠子，那都是很多年前时兴的样子了，老娘一直精心收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觅菱眼睛红通通的，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只是行了个礼就跑出去了。

    “看看，她是越来越不怕我这个太后了。”老娘笑着摇摇头，对舅舅和小姨们开口道“醒了，来了就别站着了，都搬了凳子坐吧。”

    三舅伸手打朱载垓的脑袋，道“你个小混蛋，敢骗你三舅这人不是还好好的吗”

    朱载垓揉揉头，脸上挂着笑，道“娘，你精神了就好”

    “你娘我最不缺的就是精神，闹闹腾腾这么多年了，还能累了”老娘看着他，道“既然你把你的这些个舅舅小姨都叫来了，我有些话想和他们说，你就出去吧。”

    朱载垓没法儿，只能乖乖地退了出去。

    这么多年来，他还是没那个胆子反抗自家老娘。

    夏灵瞬注视着儿子退出去，这才对两个哥哥和两个妹妹道“咱们一家人，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我眼看着就这么几天，就原谅我是个母亲，有那么一些私心，想要把最后的时间留给我的儿子，有什么话就先和你们说了吧。”

    夏灵素听她这么说，不由抓紧了她的手，道“姐姐，你身体一直很好，别瞎想”

    夏灵瞬笑道“我的身体我自己能不知道吗小薛太医给我看过了，就是老了，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夏勋眼睛都红了，道“少废话，你二哥三哥还在这里呢，说什么老了的屁话”

    夏灵瞬无奈地摇摇头，随后道“一家人风风雨雨这么多年，总算是走来了，为了这个国家、为了朱厚照，我也委屈过你们，都是我对不起你们”

    夏臣开口道“都是一家人，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人非草木，岂能无情哪儿有人真不委屈的这话我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事到如今，万事唯有好好活着，以后我不是这大明的皇后、太后，你们也就该自由了，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儿孙能有上进的，就一定要敦促他们”夏灵瞬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她仔细想了想，又道“本不该说这么一番话的，桃子我帮不上什么，但菜菜不一样，我实在是放不下这孩子，他既是一国之君，又是我的孩子，我自然是知根知底的，帝王之路本就难走，又是世界变革之际，我最怕的就是他钻牛角尖，但凡他要是犯浑了，你们可就要给他一巴掌将他打醒了”

    夏灵蕴急忙点点头，道“姐姐放心，我们都知道的。”

    夏灵瞬这才又笑了，道“操劳了这么久，我也该歇息歇息了，要不是朱厚照死了，我才懒得费这么大的力气”

    夏灵素知道姐姐的身子垮了一半就是因为姐夫去世导致的思虑太重，安慰道“姐姐也别太难过了，姐夫要是知道，不知该有多伤心。”

    夏灵瞬想到朱厚照捏自己脸的样子，不由抬手摸了摸脸颊，嘀咕道“可别叫他把我的脸捏坏了，年纪大了，可禁不住他的手劲儿”她沉默半晌，抬手揉了揉眼睛，又道“你们回去吧，以后的日子就是你们相互扶持着走了，各自保重吧。”

    朱载垓自己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好久，从自己记事起一直回忆到父母最后一次出海远航，被三舅一巴掌糊在后脑勺上，从回忆中打醒了。

    “三舅怎么样了”

    二姨拍拍他的肩膀，道“姐姐睡着了，别去吵她。”

    朱载垓一时间有些喘不上气，还是三姨道“别多想，你娘只是睡着了。”

    朱载垓这才觉得松了一口气，三舅却开口就是晴天霹雳“你娘也就是这个月的日子了，去把你的弟弟妹妹们叫回来吧，能见一面是一面。”

    朱载垓不由愣在了原地，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送走了舅舅小姨们的，随后便一直杵在原地，直到月升中天，觅菱才提醒道“万岁爷，时候不早了，该回乾清宫歇着了，明日还要上早朝呢。”

    朱载垓环视着周围的一众宫人，他们大都已经年老，都是看着自己长大的，他沉默良久，问道“觅菱姑姑娘她是真的不行了吗”

    觅菱见他眼眶通红，安慰道“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万岁爷别担心了。”可她一开口也是哭腔，哪里能安抚得了朱载垓，只能低下头默默垂泪。

    朱载垓望着天空中的一轮明月，忽然跪倒在地，道“若苍天有眼，我愿以自己的寿数换”

    屋内忽然传来一声喝斥“闭嘴”

    太后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朱载垓，我告诉你，人寿有尽、事在人为，若只需祈求苍天便能成事，又何须这朝廷上下、京城地方大大小小官员数万既然太医已经回天无力，就不要强求再让我看到你这样装神弄鬼的，学你的那些祖宗吃什么灵丹妙药，老娘就是在陵墓里也要跳出来揍你一顿”

    朱载垓呆呆地看着黑洞洞的屋子，喃喃道“妈你就一点念想都不给我留吗”

    夏灵瞬沉默半晌，道“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你放心，你妈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等到这个月休沐的时候，咱们去看看你爹吧，娘还有很多话想和你们两个说。”

    年轻的皇帝却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天亮早朝时才离开。

    万岁爷的信被送往了藩地，送往了边关，王爷公主们都努力地往回赶，想要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皇帝与太后出游是在月底的时候，那天秋高气爽、晴空万里，却又没有风沙，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金黄色的田野上满是辛劳的农人，仿佛孕育着新的生命。

    母子二人都换上平常人家的衣服乘车出行前往康陵，太后伸手掀开车帘，感慨道“还是秋日的天气好啊，看看这太阳。”

    被朱载垓请来的蒲桃也在一旁附和道“是啊，就像娘娘第一次进宫那天一般，阳光明媚。”

    太后恍然想起近五十年前的那个秋日，道“是啊，我嫁人那日也是一样的好天气，只是当时只觉得头顶的凤冠太重了，匆匆忙忙入了宫，连头顶的太阳都没有在意。”

    二人各自笑了起来，朱载垓的脸上却始终没有笑容，两人也只是依旧说笑着。

    等到了先帝的康陵，二人叫宫人们先将祭品都换了，这才叫人都离开祾恩殿，只余母子二人在内。

    太后环视祾恩殿一遭，道“这配殿已经按照你爹留下来的话简单配置了，以后就按照这个规模修吧，千万不要花那些闲钱弄这些死后也见不到的东西。”

    “妈”

    “我棺内也不用放什么金银珠宝、奇珍异物，就将你爹送我的东西放进去就好，免得那些小贼还惦记着我们。”太后沉吟片刻，道“倘若礼部觉得不够，那就将我剩余的那些旧首饰都放进去吧，老样式了，留给你们也不值钱的。”

    朱载垓伸手拉着太后的衣袖，如同一个小孩子一般晃了晃，道“妈，能不能别再说这些了，倘若爹知道了也不会开心的，他一定希望你长命百岁的。”

    太后莞尔“那可说不定，要真有泉下相见，或许他还嫌我去得太晚呢。”她垂下眼睑，道“人死万事空，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朱载垓看到老娘已经松弛的皮肤，在阳光下显现出的脸上的些许斑点，不断下垂的脸颊她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雷厉风行的皇后娘娘了。

    “傻儿子，看我干什么”太后忽然笑道“转眼间你爹也已经走了三十多年了，铭儿也长大啦，连孩子都有了”她见皇帝不说话，道“怎么，才发现你妈我老了老娘现在也真成了老娘，人老了就该干脆利落地走啦活着都觉得累”

    朱载垓不语。

    太后与皇帝离开康陵，见天气还好，道“儿啊，陪妈走一走吧。”

    “好。”朱载垓伸手扶着母亲，以免她被山路上偶有的青苔滑倒。

    两人一路走下山，太阳已经逐渐西斜，车驾正在那里等着，太后忽然道“儿子，咱们骑马回去吧。妈好久没有骑马了。”

    朱载垓有些无奈，道“妈，你现在的身体哪儿能骑马啊”

    “胡说八道，你妈威风不减当年呢，还轮不到你小子指手画脚的。”太后瞪了他一眼，对牵马的内臣道“把马给我。”

    内官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朱载垓，见他近乎微不可见地颔首，这才松了一口气，恭敬地将缰绳递给太后。

    太后出人意料的灵活，利落地翻身上马，露出爽快的笑容，道“儿子，咱们走。”

    朱载垓见她似乎没什么不妥的地方，这才笑着应声“好。”

    娘刚才大概也只是说笑罢了，她的身体还好着呢。

    母子两个人遛马行在路上，夕阳洒下的金色光芒落在太后身上，她凝视着远处的景色，道“这样的天真好啊”

    “是啊。”

    “就和我初来这世上一般，也是这样秋日的天色，金色的光芒倾洒在这片土地之上，耀眼而又苍凉，庄严而又辉煌。偶然想想，或许从那个时候我就爱上了这个国家，爱上了这片山河”

    朱载垓想到母亲生辰是在冬日，她却说初见是在秋日，实在是有些奇怪，忍不住问道“娘的生辰不是冬日吗我记得是冬月廿三。”

    “你不知道、你不懂”太后看着他笑了，随后别过头看着远方“现在这里终于多了些生机，我也总算无愧于自己，无愧于来此世这一遭啦今时今日我才明白你爹和我说过的话人本就应该嚎啕而来，大笑而去啊”

    赭黄的光芒打在太后的脸上，她好像忽然年轻了不少，眉梢眼角的细纹也渐渐消散离去。

    “妈”朱载垓看着她的侧脸，喃喃道“有时候我也不明白，您到底在想什么，有些事情，你也从来不和我说我们都不懂你。”

    太后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一样，忽然欢呼一声，伸腿一夹马腹冲了出去，很快便成了一道影子。

    朱载垓大惊，急忙也策马追了上去。

    可是连风都追不上她的速度，更不用说朱载垓了，他只能努力追随着母亲的背影，望着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夏灵瞬终于勒住了缰绳，一点一点慢了下来，血红色的夕阳照射在她身上，连衣服也被染成了朱红色，她回过头看向终于赶上来的儿子，笑道“走啦。”

    朱载垓愣住了。

    那是一张多么年轻的脸啊，是他都未曾见过的，如同少女一般充满生机与活力。

    熙和四十七年秋日，孝德毅皇后夏氏病重，九月廿五病逝，年七十六岁。，，，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