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作品:《丞相不敢当》 本站 0,
两年前吐谷浑犯晋边境,卫屹之领兵出征,一战退敌,大振国威。自此吐谷浑安分守己,与晋交好,年年来使,互通有无。
谢殊上疏皇帝,吐谷浑热爱歌舞,来使更是多次表示出了对晋国歌舞的欣赏,今年不妨选拨乐官优伶送往其宫廷,以示友好。
皇帝心中纳闷,这谢殊果真是喜爱上了伶人,连这种事情都操心上了。
他没什么意见,批了个准奏,人选就由谢殊安排。
卫屹之的要求自然被婉拒了,因为楚连就在送往吐谷浑的伶人之列。
名单出来那晚,谢冉跪在谢殊面前极力劝阻“退疾违背命令是有不对,但丞相岂可心慈手软,他日此人若成祸患,后悔晚矣”
谢殊道“你不必忧虑,我心意已决,就这么办吧。”
谢冉抿唇起身,带着怒气出了门。
沐白叹气,冉公子好不容易压住的傲气又给公子给激出来了。
谢殊早已派人去知会楚连,自己仍旧没有去见他的打算,她在案后坐了一会儿,起身回房。
几场夏雨一淋,花园里栀子花的味道全出来了,散在夜色里,香的撩人。
谢殊在那株花旁站住,嗅了嗅,忽然听到树后有人说话。
“楚连参见丞相。”
她怔了怔。
“丞相恕罪,小人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承蒙丞相赏识,特来谢恩。”
沐白觉得此人僭越,要去赶人,被谢殊拦下。
楚连又道“小人无以为报,只能为丞相击筑歌一曲,愿丞相安康自在,富贵永享。”
他隔着一丛树席地而坐,击筑起歌“上山采薇,薄暮苦饥。溪谷多风,霜露沾衣。野雉群雊,猿猴相追。还望故乡,郁何垒垒”
灯火高悬,谢殊透过枝叶间隙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多年不见,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莽撞少年。
那张总晒得通红的脸庞如今白嫩俊秀,憨直的笑容变成习惯性的媚笑,摸惯了泥土的双手只会伺候筑上丝弦。
故乡不复见,故人难长留。
歌停,楚连摆筑在旁,恭敬跪拜“丞相恕罪,小人有一事相求。”
谢殊声音低哑“但说无妨。”
“小人年幼时与一女子约定赎身后回去找她,可惜至今未能遂愿。如今小人即将远离国土,再也无法完成约定,若有机会,还请丞相代小人将事情缘由转告那故人。”
“好。”
“多谢丞相。”楚连起身,隔着层层枝叶看了她一眼,垂眼离去。
她没问故人是谁,他也不说明。
谢殊转身对沐白道“今晚的事不许泄露一个字。”
五月末,晋国遣乐官六人,优伶数十,往吐谷浑宫廷献艺。
谢殊将那颗牙收进木盒,藏入箱底。
车马驶出建康城时,伶人们都很哀伤,虽然以后日子会比现在好过,但将要永别故土,今生只能埋骨他乡。
车队里渐渐响起了哭声,越来越大,最后被乐官喝止才停住。几个歌姬忍不住低低哼唱起来,哀怨婉转,连道旁路人都不忍再听。
楚连坐在马车最边上,表情很平静。旁边有个伶人问他“你家在何处都不想家的吗”
“荆州,八年前饥荒之后,早没家了。”
“啊,对不住”
楚连望向渐渐消失于视野的西篱门,这半生颠簸,终于要去更远的地方了。
那个人是不是如意
如果是,那也好好告别过了,如果不是,就当是她吧。
他低头看着自己捧筑的手,这双手为了活命被无数人摸过、掐过、打过。饥荒的时候觉得为了生存已经做到了极致,等做了伶人才明白那些不过皮毛。
在最灰暗的岁月里,家人也一个个离开人世,他的支柱一个个倒塌,只有记忆里那张灿若春花的脸还能给他希望。
她一定不会嫌弃自己,所以一定要回去。
可是回去的路那么艰难,他似乎永远攒不够赎身的钱,也不敢托人打听她的消息,怕又是一个噩耗,那连唯一一点希望都没了。
如意,你如今怎样可已吃饱可有穿暖
若那丞相是你多好,不管是做男人还是做女人,起码,你还是个人。
只不过今后你我云泥之别,就算你不嫌弃我,我也配不上你了。
他低头击筑,听着歌姬们的歌唱,低声相和“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伶人们出发半月后,谢冉拿着一封折子走入了谢殊的书房。
“伶人队伍过宁州时遭秦军拦截伏击,全部被俘,当场尽戮。”
“”谢殊手里的笔掉到了地上。
谢冉始终冷着张脸“这是刚到的快报,丞相可以去查,绝不是我下的手。”他转身出去了。
谢殊从震惊中回神,拿起折子再三察看,确是事实。
怎么会这样怎么终究还是害了他
晚上回房,又经过那丛栀子花树,她怔怔地站了许久。
苟富贵勿相忘。虎牙,我是这世上最黑心的人
第二日早朝,丞相缺席。
皇帝深觉意外,谢殊虽然把持朝政,表面功夫一向做得好,从未有过不告而假。
很快谢府派人送了折子入宫,称丞相忽然病倒,请皇帝恩准赐假。
一直活蹦乱跳的丞相忽然病了,整个都城都展开了热议。
有耳目聪灵的打探到之前被送走的伶人当中有谢相亲选的那个乐人,于是绘声绘色地推测出了一段故事
丞相看中了那个乐人,皇帝却将这乐人送去了吐谷浑,哪知秦人凶狠,俘虏杀害了乐人,丞相闻讯大恸而病。
桓廷刚进酒家就听见一群人在传播这故事,上前逮着主使就是一顿踹。
“嘴碎的东西,丞相也是你们能妄议的”
大家吓得一哄而散。
杨锯从里面出来迎他,目光落在他身后大门外,诧异道“那不是仲卿的车马么他这是要去哪里”
鉴于丞相好男风,很多大臣都不愿前去探视。有一部分想去探视的,怕惹人闲话也打消了念头。
卫屹之却在此时光明正大地去了相府。
愈发闷热的夏日,谢殊房内门窗大敞,她侧身卧在榻上,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卫屹之被沐白送入房中,刚好看到她的侧脸,似日落后不久便已悬在天边的皎月,不明亮,反而有些苍白。
卫屹之在旁坐下,静静看了她许久,低声唤了句“如意。”
谢殊倏然转头,眼神从迷离中渐渐清晰“是仲卿啊。”
她要起身招待,被卫屹之拦住。
“如意语气怅惘,看来是心病,究竟出什么事了”
谢殊笑了笑“没什么事,最近天气反复,我有些操劳,就这样了。”
卫屹之摇头叹息“你我兄弟,何必遮遮掩掩。如今外面人人传是因那伶人之事,可是真的”
谢殊垂眼盯着他衣摆上精致的绣纹,忽然发现对于自己的过去,知道最多的除了谢铭光外,居然就是眼前这人了。
真是意外。
“他是我幼年玩伴。”
卫屹之眼露诧异,很快又掩去。
“当初若非他赠了半包谷米给我,我根本熬不到谢家派人去荆州,也就没有今时今日。”
“那你又何必将他送去吐谷浑”
“为了博个清白名声。”她扯了一下嘴角“总之皆因我自私而已。”
“哪里的话,是秦兵凶戾,这一切只是意外。”卫屹之沉默片刻,忽而道“其实家兄也是这般在途中被秦兵俘去的。”
谢殊意外地抬头“什么”
“家兄卫适之,年长我十岁,我幼时体弱多病,还是他教我习武强身。他领兵戍边,建功立业,本该功成名就,那年回都探亲,经过交界巴东郡,遭了秦兵伏击。”
“那他现在”
“怕是不在了吧。”
谢殊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默默无言。
卫屹之伸手覆住她的手背“看开些吧。”
谢殊低头看着他的手指,点了点头“多谢。”
卫屹之告辞时已是满街灯火,茶馆酒家里时不时有歌姬浅吟低唱,也有人在继续议论着丞相和那乐人。
当初他兄长出事时,也有人或幸灾乐祸或扼腕叹息地议论过。但他们只是外人,又如何知晓真正经历的人是何种感受
回到府中,他找出了皇帝赏赐的珍贵补药,命苻玄送去给谢殊。
“郡王怎么忽然”苻玄一时失言,及时收口。
卫屹之摆摆手“去吧。”
覆舟山之南有地坛,是皇家药圃,里面栽种了各种药材,以供宫廷用药。
谢殊养了几日病后,独自一人去了地坛,在那里择了一小块地葬了那颗牙,做了个假冢。
她孤身一人,却用一件外衫裹了一大堆干粮美酒。幼年时虎牙为糊口奔忙,如今安息地下,她一定要好好供养他。只是为不给别人看出来,干粮都包好埋入地下,美酒都撒入土中,假冢也做得很小。
若确定他真死了,再给他起个大坟吧。
从地坛出来,忽闻覆舟山上传来了铮铮琴音。她一时好奇,沿着山道走了上去。
时值正午,烈日炎炎,她仍旧中衣外衫齐备,直到此时行走在山间才感到一丝凉意。
上次和卫屹之见面的凉亭里坐了个人,散发敞衣,正在抚琴。空山寂静,只有他一人在座,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
谢殊不喜欢音律,之所以过来也是因为听到乐曲想起了虎牙,此时却被此人的放浪形骸吸引了,忍不住走近了几步。
那人听到脚步声,转头看来,斜眸一眼,不尽风流。
“咦,这不是丞相嘛。”
谢殊笑了一下,走入亭中“王刺史怎会在此”
王敬之停下抚琴,拿了旁边酒盏笑道“想来便来了,丞相可要同饮一杯”
谢殊坐到他对面“也好。”
王敬之已有些醉态,眼神都朦胧迷离起来,替谢殊斟酒时说道“丞相似乎很喜欢我赠送的那乐人。”
谢殊愣了愣“怎么说”
“看你眉目之间神色郁郁,定然还在惦念他吧。”
谢殊不由心生佩服,一个半醉的人还能察言观色,这些世家子弟真是厉害。
“算是吧。”
王敬之根本不安慰她,反而哈哈大笑“那这么说,丞相你是真有龙阳之好了”
“真真假假,又有何分别”
“自然有分别,以后我与丞相相处可得把握好了,千万不能被人瞧见。”
谢殊酌一口酒“你醉了。”
王敬之又放声大笑,笑完忽而一头栽倒在石桌上,径自睡去。
谢殊错愕无比,左右环视,真的只有他们俩在,是要放任他在这儿睡着,还是扛他下山
她起身戳了王敬之一下,他忽然惊醒,迅捷地握住她的手,继而一愣,又连忙松开“平常跟家人打闹惯了,丞相见笑。”
他看着谢殊的眉眼,一手支额,口中低吟“芙蓉半开倾城色。丞相若是女子,我定要上门求娶,哈哈哈”笑完又伏桌大睡。
谢殊摇摇头,不管他了,自己下山去。
上山时还是烈日炎炎,下山时竟已乌云密布,不一会儿便落起雨来。
谢殊走到半道又返回,将那件用来包供品的长衫盖在了王敬之身上,免得待他醒了说她不近人情。
回到谢府,沐白正带着一大群人要出门,见到她,急忙迎了上来“公子可回来了,你独自出去可吓死属下了,属下正要去寻你呢。”
谢殊勉强笑了一下“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沐白看她情绪低落,连忙拿别的事来转移她注意力“对了,公子让属下去查的事情已经查清楚了,宁州那边并无秦兵俘虏晋人之事,那份快报应当是假的。还有,冉公子的确调动过府内兵马。”
谢殊眼神一亮“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谢殊长长舒口气,没想到自己真猜对了。
她目前给谢冉权力有限,边防快报只会直接递到她手上,那日却是谢冉送来的,难免惹她怀疑。
伶人是谢殊亲手挑选的,谢冉无法在队中安插人手,一定是打算等伶人队伍出了建康再派人去除了楚连,再用一封假快报做借口。
不过谢冉确实有本事,那份假快报做的简直天衣无缝,谢殊派人去查时心里已经信了。
“府中人马可有出动”
“只调动了数十人,属下已派人去追,按他们的行程,最迟后天就可返回。”
谢殊点点头“很好,去传我话,将我给冉公子的印信收回来。还有,今后府中人马直接听命于我,任何人无权调动。”
沐白见她神情冷肃,不敢耽搁,赶紧去办了。
谢殊回房沐浴更衣,回到书房时已经神清气爽。
其实她是存着私心的,无论她和虎牙是否相认,外界已风传她宠爱虎牙,以后他肯定会卷入很多是非。吐谷浑来使说过他们国主十分爱听击筑,可惜本国内无人擅长,她在给虎牙安排去处时便想到了这里。
在乐舞不盛的晋国,伶人只是玩物,去了爱好歌舞的吐谷浑,他们至少还能算个艺人。
虎牙一定和她一样,并不在乎在哪里,只要能活下去,能活得好就行。只有当初在死亡边沿挣扎过的人才能看淡其他,眼里只有存活。
她忽然想起那颗牙,当时是悲伤,现在想想就觉得傻气了。
算了,回头还是刨出来吧。
沐白从流云轩离开后,谢冉就对着窗户默默站着,半天没动一下。
他并没有做错,半点也没有。当初幼年好友前来探望他,不知怎么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份,居然转头就出去散播,多亏谢铭光及早发现才杜绝了后患。
这世上除了自己,谁也不能相信,有把柄就该尽早斩草除根。
八年前的荆州根本就是人间炼狱,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谢殊既然有把柄在别人手上,岂能心慈手软整个谢家都还要靠他,他自己也还要靠他
“怎么伯父偏偏就选了你。”他紧紧握着窗框“难道我押错人了”
待到下次休沐,谢殊支开沐白,又溜达去了地坛。
丞相来一次可能是一时兴起,来多了就奇怪了。药圃里的宫人发现丞相来了两次,每次都是在同一个地方,而那地方居然是特地僻出来试着培育肉苁蓉的,顿时心思就微妙了。
“肉苁蓉不是壮阳补肾的吗”
“好男风也要壮阳我还以为丞相那样的,是下面那个呢。”
“作死丞相身居高位,岂能在下面”
“诶说得也有道理。”
谢殊出了地坛,忽然瞧见有人跨马而来,月白胡服,英气勃发,不是卫屹之是谁。
左右无人,他打马上前,俯身笑道“如意脸色好了许多啊。”
“是啊,仲卿有所不知,原来那快报是假的,我那恩人没死。以他的才能,到了吐谷浑定能受赏识,以后不用漂泊四方,生活也能无忧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