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1、长风相送(一)
作品:《仙门老祖她翻车了》 “她是怎么死的”
在空旷的宫殿中, 有一个人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之中,他平静的说出了一句话, 就仿佛是鬼魅一般的细语,却让跪在地上的一群人克制不住周身的颤抖。
大内总管是伺候着纪尘寰长大的人,他从来都觉得自家陛下不像是外表看起来那样好脾性,所以在纪尘寰身边伺候的时候,这位总管指总是分外的小心。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成了在纪尘寰身边伺候的最久的人。
纪尘寰并不霸道,也不凶恶, 可是却莫名有一种慑人的气氛。让大内总管这种深宫之中混迹了多年的人也觉得胆寒。
他几乎没有见过纪尘寰出手整治下人, 只不过, 在见过一次纪尘寰处置背叛他的宫娥的之后,这位大内总管就发誓效忠陛下、永不背叛。
那个向臣子透露陛下和帝师大人相处的场景的宫女的下场,就是大内总管这种见惯了深宫阴私的人也会觉得胆寒先给人希望,又让人深入绝望, 诛心之举比直接折磨人更加的可怕一些。
而如今,纪尘寰的面容非常平静。
他不哭, 也不愤怒。如果并非对纪尘寰十分了解的人,几乎会只觉得他在询问一个普通的朝臣之事。
只是大连总管知道, 这份平静下潜藏的是另一种波涛汹涌。
“我说,你没听见吗我问你她是怎么死的”纪尘寰的眼睛泛起了一层薄红, 他死死的盯着自己眼前禀报南方之事的奏折,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已经知道那奏折之中所写是何事,也正是因为知道, 所以大内总管更不敢言语。
这样的纪尘寰,他面前站着的却是神态仿佛跟他截然相反的陆行之。
纪尘寰当然不是与大内总管问话,此刻他的宫中伺候的人跪了一地, 每个人都面色苍白。
这些宫人也是规矩,每个人都自觉的一身缟素,生怕哪里犯了忌讳。
分明是中秋在即,前一日宫中还热热闹闹的准备着一场盛宴,准备为帝师大人接风洗尘。而今日,整个皇宫就像是一夜之间被水洗过一般,撤去了所有花哨的颜色,只剩遍地静素。
不能满城缟素,可是举世同悲。
宫人都已经瑟瑟发抖,而被纪尘寰诘问的陆行之却没有多余的表情。他站在那里,并不惊惧惶恐,也似乎没有太多的悲伤。
陆行之手中悄然握紧了两样东西,在望向那位人间之主的时候,他的眸中居然含有悲悯多可笑啊,陆行之居然在悲悯。
纪尘寰坐拥四海,可是在陆行之眼中,如今他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陛下,我说过,愿您落子无悔。”
陆行之这样轻声的说了一句,言语化为伤人的刀刃,只恨不能一刀一刀的戳进纪尘寰的心里。
陆行之不明白,这个人怎么能这样的心狠。
人非木石,相伴十年的人,明知道凶险,为何纪尘寰却不肯为唐久更改心意。如果心里真的看重一个人,是绝对不会将人置于危险之境的。
当日那总管对陆行之说“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可笑他一个白月城幽居在此的质子尚且称之是“千金之子”,那纪尘寰又怎不知,他的授业恩师也同样命格贵重,不宜轻易涉险
是了,说到底,是纪尘寰早就习惯了唐久对他的纵容,也习惯了唐久的牺牲。
这么多年来,陆行之虽然从来不参与朝堂之事,但是对朝中情况却知悉的很是清楚。更何况,纵然他不了解朝堂之事,可是他也最是了解唐久。
唐久为纪尘寰做的这些事,哪一件不是凶险至极,或是煎熬心力
现在这幅痛心疾首的样子给谁看早干什么去了
看纪尘寰这般作态,陆行之只是捏紧了手中的金铃铛。
他原本不应该有多余的感情,只应该全心全意侍奉自己的神明。可是如今,陆行之却如同凡人一般在心中多了几分大仇得报的快意。
白月城归降,不仅是纪尘寰的子民,白月城中也有了片刻的安宁,因此在这件事情上,陆行之并不觉得纪尘寰做的有何不对。
如今他对这人生出这么大的恶意,无非是因为他亲眼见证了纪尘寰和唐久这一路走来,又亲眼见到唐久是如何被人利用算计。
帝王无情,很多时候纪尘寰托唐久所做之事,在陆行之看来都只是算计。他像是世界上最贪婪的蛀虫,一边榨取这唐久的关怀,一边又利用着唐久的智慧。
太多时候,陆行之甚至在心中为他们的神使觉得不值。神使分明是方外之人,该求证大道,如今纠缠于红尘琐事也罢了,还被另一个人算计。
何处惹尘埃又何必惹尘埃
最开始的时候,陆行之总觉得是他自己旁观者清,唐久身陷死局之中,又有和这人常年相处的情谊,恐怕会被他蒙蔽。
可是年岁日久,陆行之便发现唐久并非是不知。从头到尾,她分明将一切都已经看得清楚透彻她不是不知道纪尘寰在利用她,只是她也并不介意。
这世上的太多事,一说起“不介意”,或再一说起“不后悔”,就总显出几分决绝的味道来。
陆行之又想到了唐久给他写的那封信,信上简短,不赘旁的一字。
唐久说,求仁得仁,无需介怀。
从来没有那样的一刻,陆行之并不想成全唐久的“求仁得仁”。
他只恨不得将唐久这最后剩下的二三言语凝成冰、凝成火、凝成最锋利的刀子,将它们通通的抛向纪尘寰才好。
陆行之当然要这么做。
他完成了神使之托,而神使也没说不许他这样做。
白月城的祭司本应该公正无私,本该不染凡尘。可是从陆行之选择跟唐久离开白日城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是这红尘之人。
那么这一次,就让他按照这红尘俗世的人的方法来处理这件事情吧
指央是属于唐久的金铃铛的冰冷触感,那是唐久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
陆行之在宫殿之中,静静的感受着纪尘寰的怒火。
看着周围已经瑟瑟发抖的宫人,陆行之却仿佛是不在乎一样的笑了起来。
纪尘寰还在逼问他唐久是怎样去的君可知,何谓“面大如盆”
微微的敛了眸子,陆行之再一次说出了这几日他不知重复过多少遍的说辞。
“江南骤雨数日不歇,神使设祭坛沟通天地,祈求众神怜悯,止此灾厄。神明初始不语,会天大雨,神使苦求三日。之后神明有感,天边实现龙凤徘徊不去。神使以身为祭,引动凤凰涅槃、青龙长吟,骤雨方止。随后青龙徘徊于皇宫之上,龙吟三声方才去,为祥瑞之兆。”
一字一句地将这段民间已经流传甚广的故事重新说给纪尘寰听,陆行之的唇边甚至出现了一抹笑意。
只不过,这笑怎么看都像是讥讽“陛下乃真龙天子,天命所归。才不是什么克父克母、天煞孤星的命格。天降祥瑞,乃我朝之幸,黎民之幸、江山之幸”
“够了朕并不是想听这些”
纪尘寰猛的掀翻了他面前的桌案,摔碎了上面摆着的笔墨。折子散落一地,纪尘寰却也顾不得。
他踩着这些折子到了陆行之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狗屁的祥瑞,朕不是想听这些”
方才陆行之说的,是民间和朝堂关于唐久忽然消失不见这件事情流传最为广泛的一种解释。
当日众目睽睽,许多人都亲眼的看见了那场“神迹”,这故事之中所说的一切似乎也并不作假龙凤现世是真的,龙凤现世之后暴雨止歇也是真的,那青龙在京都之中、确切的说是在纪尘寰的宫殿的屋顶上徘徊也同样是真的。
众口铄金。
随着这个故事广为流传,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教导出他们皇帝的那位帝师大人是真的乘风而去。而他们的皇帝,虽然因为父母早逝,小小年纪就被推上了帝位,但是却是天命所归。
那些说纪尘寰克父克母、天煞孤星的人,也不知道是做何恶毒的心思。
纪尘寰到底年轻了些,虽然他很早就开始逐渐料理朝政,但是在百姓之中,知太皇太后贤明者多,知这位少年天子之名的人却很少。
这天下,终归是纪尘寰的天下。百姓若只爱戴太皇太后,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这个带了鬼神色彩的传闻一出,因为那天地异象实在过于宏大,在京都之中千万人亲人所见,实在是做不了假,所以一时之间,纪尘寰皇权天授的声音渐渐地盖过了那些人对他命格的恶意揣测。
这样快的传播速度,如果说没有人在背后是做推手,是根本不可能的。
纪尘寰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再加上那熟悉的龙和凤,他一瞬间就想到了是何人为他这样造势。
只是这个时候,纪尘寰已经没有什么心思管因为这个传言他会获得多少声名了。
关乎龙凤的故事有些长,其他人都将视线落在了京都突然出现的龙身上,唯有纪尘寰脑中轰鸣。
他分明听见讲故事的人说,说他的帝师随着那凤凰涅槃而去。
那是熊熊烈火,纪尘寰从不抱侥幸。而且,三月离别,他日日盼归的那个人,却终归没有回来。
那些随着唐久一同前往南方赈灾的官员和大夫都一一回朝,唯有一身白轻骑,飘然出京的唐久迟迟不归。
在发现归来的队伍之中并没有唐久的时候,纪尘寰的心终于很沉很沉地坠了下去。
回朝的队伍战战兢兢地递上了一封书信,上面的字迹纪尘寰非常的熟悉。
他七岁的时候唐久就在他的身边,虽然那个时候纪尘寰已经开蒙,但是很难说如今纪尘寰写的字之中没有唐久的痕迹。
而书信上寥寥数语,只是劝慰纪尘寰万般皆是命,莫要迁怒他人。
唐久真的非常了解纪尘寰。
可怜满朝文武还以为他们陛下是什么温和宽容的好性子,然而唐久却知道,所谓的温和宽容,只不过是因为她时常在他耳边耳提面命,让他爱惜名声,莫行事暴戾,为自己添个暴君的名声罢了。
骨子里纪尘寰控制欲极强,而且冷漠又薄凉。他的所有温和手段,全部都是唐久教的。
纪尘寰很听唐久的劝告,当然,他本质上只是追逐利益最大化而已。毕竟。一个看起来温和的君王,的确比一个暴君的名声好一些。
或许是纪尘寰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吓人,那些送信归来的官员们乌泱泱的跪了一地。
虽然知道南方灾区艰苦,可是他们每个人都抱着赈灾归来,为自己履历上增添浓墨重彩的一笔的心思,更何况这一次帝师与他们同去,有了唐久在,就像是一颗定心丸。
可是谁也没想到有了那样的变故,他们现在只盼着陛下不要迁怒。
回京述职、并且知道唐久之事实情的灾区知府战战兢兢的不敢说话。
他只能按照帝师大人最后的吩咐,将她留下的书信递给了皇帝陛下。
当时帝师大人的神色镇静,却又郑重至极的写下这些书信,然后一字一句的叮嘱,说务必要第一时间交给皇帝,否则的话他可能有性命之忧。
而如今知府看着他们的陛下紧皱的眉和颤抖的手,心中却是不敢确定那封信到底是他的保命符,还是催命符的。
而最终,知府确认了那信的确是保命符了。
因为皇帝陛下什么都没说,只是让他们出去了。到了第二日,还在庆幸留下了自己一条小命的知府也收到了来自皇帝的嘉奖。
一切都仿佛是很正常,但是确实只是“仿佛”而已。
纪尘寰其实是个很擅长养气之术的皇帝。如果他不想,谁都无法从他的面上窥探出他的情绪好坏。可是在这队南方赈灾的队伍归来之后,纪尘寰那压抑着的疯狂情绪就已经摆在了脸上。
一时之间,整个朝堂之上都小心翼翼起来,生怕触了这位的霉头。
“南方灾厄得以顺利平复,按照道理来说,陛下应该高兴才是啊。”
不知内情的官员和百姓为所谓的祥瑞之兆而欢呼,唯有纪尘寰,他能够猜出其中的端倪,却不敢承认,所以只能向散播的这个所谓“祥瑞”的源头去求证。
陆行之进京十年,第一次被传召入宫。
唐久算无遗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就将一切都已经安排的分明。
她送了纪尘寰一场祥瑞,送他江山永固、民心所向。
可是,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祥瑞所有的吉祥预兆,都不过是有人刻意而为罢了。
那一日,唐久从昏厥之中醒来,然后见到了自家师父,知道了自己中毒的事情。
身中无可解的剧毒,唐久居然并没有惊慌。朝堂十年沉浮,她早就习惯了谋算一切。于是,就连自己的注定的死亡结局,她都要算计清楚。
一个计划在心中很快成型,在唐久的坚持之下很快就铺陈开去。
参与进唐久的计划中的人,他们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和时间赛跑,因为帝师大人是真的是日无多。
从昏迷之中缓过来,唐久就开始写信。给纪尘寰的、给陆行之的、留给比间官员的。虽然写了很多封,但是唐久的每一封信都是寥寥几语。
她已经拿不稳笔,那一场昏厥就只是开始,像是一场预告,昭示着唐久的身体将很快地衰败下去。
唐久的师父说她是盏一吹就灭的美人灯,这话法的倒并不夸张。
年幼经年苦学、日夜不辍,十年朝堂勾心斗角、煎熬心力,中毒之后更加宿兴不寐、肝胆摧折。
就是铁打的身子都熬不住,更何况唐久也只是个普通姑娘罢了。
虽然无名谷中有人是绝世高手,但是唐久也只是跟着学了些皮毛。
可是你看她出幽州、平山岳,支身千里走单骑,奔赴灾难之地,不知道的还以为帝师大人是什么绝世的武林高手。
唐久没有特别的能力,甚至没有强健的体魄,只不过,在有些事情上,她总是格外的勇敢罢了。
若没有一腔孤勇,一个六岁的孩子怎么敢应下教导天子的责任,一个刚刚及笄的女子,又怎么敢只身入朝堂,开始十年的与人生死谋算、以命相搏。
而如今,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至,唐久做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事情,就是为纪尘寰铺路。
哪有什么凤凰涅槃,不过是有人在周身涂了可以自燃的紫金粉,控制好了时间,与这一场大雨共焚而已。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用一场祥瑞洗干净纪尘寰身上最后的一点污点,那么作为“祥瑞”本身,唐久就势必不能留下尸身、不能发丧、死后也不得享祭。
因为在众人眼中,她并非是身故,而是与凤凰一道涅槃,成为神明,回归天际。
以唐久的功绩,她去后本该位列凌霄阁,受万人敬仰,享后世烟火,而如今,却是千里孤坟,只在无名谷中留下一个孤单单的牌位,和一座小小的衣冠冢。
她本该被所有人记得,可是最后却几乎不会再有几人记得。
世人再提起这位帝师,都会议论她最后的归处,消遣一样去探索传说之下不可能找寻的真实,而不会有人记得她攘外安内,挽狂澜于大厦将倾的不世之功。
而唐久,终于焚尽一身荣耀与骨血,化身千古一帝的登天之阶。
烈火焚烧殆尽,南方连绵的骤雨初歇。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欢欣的神色,他们目睹了一场神迹,也看见了这场天灾的终结。
生活还要继续下去。这一刻百姓的心中是安稳,也是对他们的陛下的感激。
一切都仿佛非常完美。
在拥抱过那一阵火焰之后,唐久化成风,化成此地萦绕不去的水气。
十年朝堂,人心鬼蜮,唐久曾经说过想有朝一日游览这片山河,不再理会那些朝堂倾辄。
而如今,她终归如愿以偿,可以安心的睡一场很长很久的觉。
长风相送,若是纪尘寰感受到南方吹来的风,那便是她回来了。
唐久这样的在信中写道。
她很少用这样近乎缠绵的语句,在和纪尘寰的通信之中难得流露出了些许温柔。
是温柔,可是却也最残忍。
“她就不怕我此后,再也不敢吹风吗”寂静无人的夜,志得意满的少年君主被兜头泼下一盆凉水。
纪尘寰手中攥着一封薄薄的信,眼中的泪终于坠了下来,一颗两颗连缀成线。
最终,沉默的眼泪成了无声的嚎哭。
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之中,纪尘寰伏在唐久最习惯躺着的软榻上,哭得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像是失去了世界上最宝贝的东西的孩子。
京城之中人声喧嚣,举国之内议论纷纷。可是一直到了看到了唐久的亲笔信的那一刻,纪尘寰才明明白白的感觉到了什么是失去。
他真的失去她了。
纪尘寰这一生,做过许多狠心的决断,而这些狠心的决断,的确为他带来了最大的利益。
陆行之苦求他收回成命无果,于是就祝他落子无悔。
到了这个时候,纪尘寰才知道,陆行之那并不是什么祝福,而是诅咒。
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在最后抗争无效的失落里,白月城的祭祀对异族的皇帝施展了此生最恶毒的诅咒。而可怕的是,他的诅咒真的应验了。
没有什么落子无悔,只有每一次呼吸都会想起的疼痛。
纪尘寰死死地按住自己的胸口,指尖因为用力而泛起了青白的颜色。浑身的血液似乎凝固了一般的冰凉,他在早已没有唐久余温的软榻上,将少年高大欣长的身体蜷缩成了一团。
纪尘寰还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的宫殿这么可怕过这里每一处都有唐久的气息,都仿佛有唐久旧年的影子,可是却无时不刻的提醒着他,已经没有唐久了。
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一个人,那个人为他身覆火焰,焚尽周身,用生命为他的皇图霸业添上了最结实的一块砖石。
纪尘寰谋算一切,也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是他没有一次将唐久看作他脚下枯骨,自始至终,他都认定她会是陪他走到最后的那个人。
纪尘寰从来都知道他的老师淡泊名利,也更不愿与人计较,也知道唐久是一副玲珑心肝,对世事洞察明晰。
他曾经和唐久探讨过唐久的处世之道,最终纪尘寰笑着说“只不过是不在意罢了,那些人,始终不在老师的心上。”
当时唐久是怎么说的呢纪尘寰闭着眼睛,回忆起了旧年光景。
他记的唐久当时说,人生在世,如果事事计较,未免活得太累了一些,所以亲疏有别、远近有分,就只在意自己亲近之人,计较与自己亲近之人有关之事就好。
这是极为旷达的处世之道,纪尘寰明白,唐久不是不计较,而是懒得计较。
一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发现自己所有的算计与利用,其实唐久一早就看得清楚。
唐久真的不介意被纪尘寰利用。
曾经纪尘寰觉得那是偏爱与维护,而如今看着那人的绝笔,纪尘寰才忽然发现那是亲疏有别,他仿佛从来没有一刻踏入过唐久心中属于“亲近”的这个圈子里。
唐久不介意被他算计,不是愚钝,也不是内心对他留有柔软,而只是懒得介意罢了。
可是凭什么呢他们那十年一起走过来,彼此交付后背,一同奔赴既定的目标。他们明明应该是天底下最亲近的师徒,是死生师友,凭什么到头来,他又成了唐久的“不在乎”
纪尘寰近乎自虐的又将那个南方知府召进了宫中。这一次,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丝的表情,就连平时在朝臣面前伪装出来的和善都无。
知府对皇帝忽然传召所为何时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正因为知道,所以他才格外的不安起来。
纪尘寰哪里理会他的不安,只是开门见山“说说吧,当时到底是怎样的场景”
陆行之的嘴,纪尘寰是撬不开的。陆行之是最虔诚的信徒,一直到了这个时候,纪尘寰才发现,陆行是在乎的东西里甚至没有白月城他只在乎他的神明,所以他一丝不苟地完成唐久交代的事情。
在唐久去后,陆行之甚至没有了对纪尘寰假装恭顺的理由。
纪尘寰有的时候甚至觉得,陆行之是恨不得他杀了他的,因为白月城祭司有不得自戕的教条,自戕的祭祀,是无法回归龙神和凤神身边的。
陆行之是最幸运的白月城祭司,因为他们世代信奉龙凤双神,而一直到他这一代,白月城的祭司才真正得以窥见他们的信仰。
可是他也是最不幸的白月城祭司,因为他没有守护好他们的神使。作为祭司而言,这就是渎职。若非神使不许,陆行之真的想即刻随神使而去。
纪尘寰才不会遂陆行之的愿。
这个人有什么资格为他的帝师陪葬。不过是一个被骗了之后还厚脸皮的黏上来的蠢货罢了,有什么资格随着阿九而去
老师。阿九。
前者是纪尘寰使用了多年的称呼,而后者,似乎只有在他心里才会悄悄的被唤出来。
因为纪尘寰知道,如果他唤唐久为“阿九”的话,唐久会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人。
而如今,这个反对他的人已经不在了,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一夜月亮星稀,天气清朗,只是寒风彻骨。纪尘寰杀意更盛。他心里早开了一个口子,风呼啦啦的往里灌,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何流血。
纪尘寰的思绪已经飘远,而跪在地上的知府却汗如雨下,他在飞快的组织语言。
知府只觉得有人割了舌头一般。这一路,他已经在心中打了十多天的腹稿,也早就料想陛下会有这一问。可是事到如今,他却还是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因为,事情的真相实在是太过惨烈了。
知府大人都不明白,帝师大人看起来是那样柔弱的一个姑娘,为何会有勇气在自己的身上涂抹了可以自燃的紫金粉,那烈火灼身之痛,比她拖着支离的病体安顿南方诸事要更加痛苦万分。
她怎么敢她就怎么能有这样的勇气
时至今日,这位知府对唐久当日的抉择敬佩万分,可是每每想起,他却也会倒吸一口凉气。
“朕要听实话,从你嘴里面说出一句虚言,你就不必回南地了”纪尘寰看着这知府出汗如浆,神色犹疑,他冷了声音。
他不要听什么祥瑞的传闻,他就要知道唐久在最后的时刻到底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又是怎样的场景
纪尘寰知道他的老师不会随意的挥霍自己的生命。和一个可以运筹帷幄、辅佐君王的帝师相比,一场虚无的神迹当然非常不值。
可是唐久做出这个选择,一定是因为她没有办法活下去。
是什么让一个人没有办法活下去纪尘寰还不知道真相,可是手却已经神经质的抽搐了起来。
泪意冲上眼眶,却被死死的按住,刺激得纪尘寰双目都赤红了起来。
如果这一刻知府抬起头来,他会很难辨认得出他面前的是地狱的修罗恶鬼,还是他们的人间帝王。
幸好他没有抬头。在纪尘寰这威胁的话语说出的下一刻,知府浑身一个哆嗦,终究将唐久的怎么谋划,一五一十地呈现在纪尘寰面前。
紫金粉。
纪尘寰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狠狠的闭上了眼睛,整个人却颓然的靠在了椅背上。
她怎么敢她该有多疼。
纪尘寰想起,其实唐久并不是都吃得了苦的。
他还记得有一次唐久走得匆忙,不小心膝盖磕在了桌角上,蹭破了一层油皮。那个时候,他那的娇气的老师小口小口的吸着凉气,手指轻点着自己的膝盖,却是碰都不敢碰的样子。
最终还是纪尘寰这个皇帝亲自拿了药油,狠下心来给人涂在膝盖上,揉散了那一团淤青。而为了这点儿小伤,唐久足足告假了三日。
可是,最怕疼的姑娘,却为他做出了最惨烈的选择。烈火一寸一寸的舔上肌骨,周身都是割肉切骨一样的疼痛,偏偏人却最为清醒。
传闻之中,那凤凰涅槃的场景分明持续了很久,纪尘寰不敢想象唐久痛了多久
世事如棋,执子之人,从不后悔。
纪尘寰以为自己能够做到的,可是事实上,他的身体比本人还诚实。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纪尘寰就添了一个毛病,凡是事关唐久的决断,在他后悔之时,手指就会神经质的抽动起来。
曾经他能够压抑自己心中的后悔情绪,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大业,是大势所趋的必然抉择。
而如今,他看着自己颤抖的手,忽然明白,这是他的身体在告诉他什么是后悔。
从做出让唐久南下赈灾的决断开始,其实纪尘寰已经无时不刻都在后悔了。
如果,如果再有一次纪尘寰自嘲的想,如果再有一次他会怎样呢,难道还能将唐久拘束在身边,小心稳妥地保管起来,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伤害不成
难道他就能放弃一个忠臣良将,放下他手中最锋利的刃
这不是帝王的抉择,也绝对堪称不了最优解。
所以纪尘寰只能笑了,笑容里充满对自己的讽刺。因为他知道不可能,哪怕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因为他冷漠、功于心计、不通人情,所以他失去了唐久。
那他现在做出这副追悔莫及的样子给谁看呢
纪尘寰开始抚上了自己的眼睛,唇边却忽然流下了一道蜿蜒的血迹。
周遭是慌乱的叫太医的传唤之声,纪尘寰却不太想理会。
他不能倒下,因为他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唐久在信里劝他不必执着。
纪尘寰知道,那是唐久在叫他不要追查她的死因。
可是怎么可能不追查呢他必须要知道这其中的是非曲直前因后果。哪怕是要将这朝堂搅个天翻地覆,纪尘寰也要知道他的阿九是因何而死。
她那样的一个人,从来都是风光霁月。
她当然也可以死,可以死于宁静的午后,满足的晒着太阳,回味着自己很长很好的一生。
也可以死在某个安静的夜,膝上卧着一只垂垂老矣的肥猫,身边是一卷读完的话本,屋内有“哔剥”燃烧着的炉火,握着她的手的,是与她把酒言欢的人。
纪尘寰其实给唐久设想过许多种长眠之法,并且在每一种场景下都贪心的加上了自己的影子。
他当然想过未来要如何安顿唐久。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唐久知道太多和纪尘寰有关的核心机密,在朝堂之中又牵扯甚深,可是纪尘寰却没有一天想过兔死狗烹的结局。
别的君王对待知道自己太多秘密的人,总是想着如何处置,而纪尘寰对待唐久,却想着如何妥帖安置。
“这样一对比,我仿佛也不是最坏的吧。”那个时候纪尘寰还在心中洋洋得意,觉得自己真是温柔。
他知道这个人其实最喜欢自由,困于京都十年,可是唐久却总想四处走一走。所以在最后他们的结局只之中,纪尘寰总是想着给唐久身边添置上悠然的小屋,还有自由又清澈的风。
唐久不该死于势力谋算,不该死于人心贪婪,也不该死于权力的拉扯与斗争。
她应该有光、有风、有世人的景仰。因为唐久值得她配得上这世间一切的自由与美好。
纪尘寰是愿意满足唐久的所念所想的,虽然他也曾经在心中想着那么一丝可能或许,唐久就愿意留下来陪他呢
哪怕那个时候他已经成为合格的帝王,不需要唐久在他身后再小心翼翼地为他支撑。
她喜欢读书也好,喜欢在皇宫之中捣鼓那些奇奇怪怪的小东西吧也罢,纪尘寰只是想着自己每天下朝回到寝宫之中,就会有人懒洋洋的靠在他的软榻上,轻声对他说一句“回来了”,就能抚平他一天的焦躁与心累。
虽然知道这是妄念,也不太可能,可是万一呢
十年的时光真的是很可怕的东西,纪尘寰举目四望,只觉得他周遭已经全部落满了的唐久的影子。
将这个人从自己的心中转移出去,就像是拔掉一颗根系繁茂的树,不仅需要使上十足的力气,而且还会翻带出新鲜的血肉。
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唐久,再也不会有那样全心全意的支持他的人。
不会再有人值得纪尘寰交付后背。纪尘寰忽然清楚的认识到,他的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皇权的本质就是孤独,凌驾万人之上,自然是高处不胜寒。”当年唐久说的这句话,纪尘寰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纪尘寰这个人天赋异禀、过目不忘,他从来没有痛恨过自己居然有这样的本领。因为他发现这十年之中,唐久说的每一字、每一句,他都能够记得分明。
就仿佛将这个已经去了的人揉进了自己的骨髓里,他自己就是唐久的影子。
纪尘寰的性格之中有一部分由唐久亲手塑造,他本身就是由唐久用十年雕琢出的一件作品,为人处事也多少能反映出唐久的内心。
纪尘寰一点一滴的将属于唐久的痕迹收拢起来,她看过的书、喜欢的茶盏、没有喝完的酒,零零总总,听着琐碎,可是到最后,却只得小小的一箱。
一个人在这世间的痕迹,到最后就只有这些。
纪尘寰的眼泪和鲜血,在这一刻终于一起流了下来。
在唐久去后,纪尘寰有了呕血的毛病。他分别是不及弱冠的少年人,平日又是拉弓射箭,本是最健硕的身体,可是却开始时不时的吐血。
太医反复看了好几轮,却束手无策,最后一个九十多岁的太医院院判摇头叹息“陛下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
纪尘寰沉默无语,最终却摆了摆手,让这些反复给他看诊的太医散去。
他开始着手清洗。
唐久中了毒,那毒一开始会潜伏在人的身体之内,半月之后才会毒发。这期间人自然要饮食饮水,因此到底如何中毒,的确几乎是无迹可寻。
可是纪尘寰就是有这本事,他掘地三尺,终于还是梳理清了事情始末。
只是纪尘寰没想到,在所有害了唐久的人之中,居然还有太皇太后的手笔。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也是一桩鲜血淋漓的悲剧。
在这朝堂之上,想要把唐久永远留在南方赈灾途中的人有很多。唐久一去,诸多事势力可以得到好处,所以有毒的虽然是黄家的那一杯茶,但是一些朝臣、乃至于他国势力却也参与其中。
纪尘寰一一将这些人查了个清楚,同时也揪出了隐藏最深的一根线。
“祖母,我想知道为什么”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纪尘寰倒是非常的平静。
从纪尘寰决心去探查唐久的死因那一刻,太皇太后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
事已至此。
“你是帝王,而帝王没有弱点。”太皇太后的语调冰冷又平静,抬眼望向纪尘寰的时候,问出的话语也非常冰冷“你要为了一个外姓人处置自己的祖母么”
太皇太后是他的至亲,如果以那点血缘论的话,唐久的确是外人。
可是,这世间的亲疏远近,难道是以血缘论的吗纪尘寰只是觉得荒谬可笑为了别人心中的完美的帝王,为了一个所谓的没有弱点的皇帝。
“您成功了。”纪尘寰笑了起来。
他笑着,可是却仿佛已经哭了。
渐渐的,纪尘寰的表情消失了。他宛若一樽石像,口中的话已然是审判“您成功了,您的确挖走了我心中最后的属于人的部分。”
一个时代走向了终结。
另一个时代轰烈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狼心狗肺的人必须翻车。虐得开心么姑娘们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