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54 章

作品:《霍乱江湖

    容落云问“你为何道歉”

    霍临风答“做错事所以道歉。”

    容落云明显一愣, 这两日他们朝夕相处,对方做错了何事他疲于仰颈, 将霍临风拽到旁边坐下, 平视着问“什么错事”

    极大的错事, 天大的错事, 已经错够十七年之久。

    霍临风盯着空气不吭声,容落云掰他的肩膀,摇他的手臂, 愈发好奇地追问。他要如何启齿, 告诉对方, 你的双亲最后死于辽辽大漠。

    死在他父亲手里

    一旦承认, 他们之间的关系将彻底改变。

    “这件错事, ”霍临风出声, 掩不住浓浓的迟疑和错杂,扭脸对上容落云的眼睛, 犹如刀架在颈上一般, “我晚一些告诉你。”

    容落云正好奇得厉害“净面之后”

    轻轻一句,却带着巨大的力量把霍临风推至悬崖,他强自笑道“那也太急了罢,再晚一些。”

    容落云问“用过早饭”

    霍临风说“你在买物件儿还价吗”

    容落云笑一声, 方才的确好奇,蹉跎几句已变成解闷儿。说得渴了, 他赤足踩着地毯,走到桌边捧凉茶喝。稍一抬眼, 恰好望见墙上挂着的画像,就这般挂着,写着“吾爱”的字眼,也不怕仆役打扫时瞧见。

    他用眼睛赏画,动唇提醒“我一会儿回不凡宫,那错事估摸要下次见面再说。”饮尽茶水,伸手将杯盏搁回小桌,却忽闻身后慌乱又急促的脚步。

    容落云被猛地勒住腰,趔趄半步,手一松摔了那薄瓷小盏。他发出惊呼,眼睁睁看着瓷片飞溅,同时牢牢地嵌入霍临风怀中。

    那双铁臂愈箍愈紧,缠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明其意,只觉肺腑要被这拥抱抽空,再这般的话,他就得用锁息诀了。

    耳鬓一阵痛痒,霍临风用下巴蹭他,力度和方式好似向猎户求好的猛兽。他无法动弹,只好任由宰割般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霍临风说“先别走,先别离开我。”

    那声音很沉很沉,语气里几乎不含任何杂质,尽是恳求。若是寻常的惹怜姿态,容落云必定心软得一塌糊涂,再留多少日子都好说。

    然而霍临风实在反常,似乎他走的那一刻将有事发生。

    容落云回想这一早,身旁床榻冷透了,显然半宿无人。霍临风立在屋中,不遮不掩地提起三皇子一事,又猜透他的身份。

    还有所谓的错事,又是什么

    他有些心悸,更有许多迷茫,唯独少了此刻该有的心软。“我待到黄昏再走。”他意识到,这答复犹如一种逼迫,“到时一定要回不凡宫。”

    静默许久,霍临风回道“好。”

    他缓缓松开手,退两步,转身朝屋外走去。走出厅门唤杜铮伺候,自己却定着,而后坐在厅门前的台阶上。

    一家之主,不梳洗更衣,披着丝袍枯坐。

    霍临风昂首望向天空,湛蓝无云,太阳像一颗发光的柑橘。也不知那些祝魂灯漂到哪儿了,容落云的爹娘和弟弟,有无听到昨晚的话。

    唐祯夫妇若听到“定北侯之子”,恐怕今夜便给容落云托梦。

    所以,他不能拖得太久,霍家做的错事一定要尽快承认。他不禁又看向太阳,待黄昏日暮时,他就把一切和盘托出。

    霍临风深呼吸片刻,利落起身,大步流星地折返屋中。

    卧房内叮铃咣当,容落云和杜铮蹲在地上,对着脸捡碎瓷片。“你家少爷怎么了”容落云询问,“他今早不太正常。”

    杜铮问“如何不正常”

    容落云答“我说走,他不许,还走火入魔似的抱住我。”

    杜铮一听“嗬,你休得意”

    容落云心想,他哪里得意了凑近些,他小声讲“你晓得的,昨晚我们去放灯,会不会河边有不干净的东西,上他身了”

    杜铮瞠目,也凑近些“你有没有跟你爹娘提及少爷”

    何止提了,还直言二人断袖,容落云想想便害臊。杜铮猛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定是你爹娘昨夜找了少爷,入梦牵魂,审问少爷对你是否真心。”

    容落云呆若木鸡,怪不得,他只说要走便那般反应,是叫他爹娘相信哎呀呀,他爹娘也是的,刚得知就这般,把人家吓着该如何

    嘀咕半晌,他起身一回头,见霍临风抱肘倚着门框。

    两人相视,各自悄悄打量,皆想无事发生般说句话。

    “你”齐齐出声。

    霍临风一笑,抿住唇示意容落云先说。容落云道“你是不是该剃胡茬了”那会儿蹭着他,有点扎人。

    霍临风趁势“那劳烦你了。”

    二人落座镜前,一条布巾擦拭两张面孔,擦完抹点香胰。容落云左手抬起霍临风的下巴,右手捏一片薄刃,仔细地剃去一层胡茬。霍临风又给他弄,他扬着颏,眼睛睨着对方。

    他问“你会和三皇子结盟吗”

    霍临风笑道“平等的双方才能结盟,臣子与皇子之间只有效忠一说。”一旦他答应,那他则需扶植三皇子,成为其一只羽翼。

    容落云又问“那你会答应吗”

    霍临风反问“你心里想我如何做”

    容落云摇摇头,他从未犹豫过,从始至终都不愿霍临风答应。一来,霍家从不弄权;二来,霍临风难回塞北,因为皇帝已经忌惮,稍有不慎便酿成大祸;三来,天下需要明君,他无法肯定三皇子就是。

    总之兹事体大,需要慎之又慎地考虑。

    剃完净面,更衣后到小厅去,早饭已经布好。容落云边吃边想,这两日把将军府逛遍了,犄角旮旯都瞧过,也不知如何打发工夫。

    于是他问“今日做点什么”

    霍临风喝粥“不知道。”喝完擦擦嘴,觑一眼外头的阳光。他贪看良久,语速颇慢地询问“小容,你能不能再送我一幅画”

    用过饭,他们就在小厅待着,铺上笔墨纸砚。屏退下人后,霍临风亲自研墨,征战沙场的人干书童的活儿,有点稀罕。

    容落云稀罕地瞧着,指间把玩一只紫毫,阳光一晒,他犯懒般扑在宣纸上,改成趴着瞧稀罕。他问“想让本妙手画什么”

    霍临风答“你。”

    他一愣“我怎的了我到底画什么”

    霍临风再答“画你。”

    容落云咻地坐直,画他见过画山水人物、花鸟走兽的,还未见过自己画自己的。他搁笔罢工,捧着漆盒吃起豆子来,俨然不肯配合。

    研好墨,霍临风说“我想拥有一幅你的画像,裱起来挂在我那幅旁边,有个伴儿。”整日吼兵喊号,第一次苦口郎心,“我若画得好,就不劳烦你了,就怕画完被你说成辟邪。”

    容落云嗤嗤笑,如此折损颜面的理由说出口,真是难为。他心中已然答应,奈何恃宠生娇,偏要占占便宜“你到时只看画像不看我,该如何是好”

    霍临风低笑“你虽然丹青妙手,但画得仍不及你真人好看,我实在见不到你时再以画解渴。”

    容落云从前不懂,为何朝暮楼的姑娘久经风月,还总听信男人的鬼话。眼下明白,甜言蜜语的确能叫人昏头,他便昏着提笔,晕着蘸墨,忘记问一句怎会实在见不到呢

    紫毫尖儿将触白宣,他问“画什么样子的”

    霍临风脑中纷乱,那些音容笑貌相同,但有千百个场景。戴冠的,扎马尾的,浅笑抑或颦蹙,根本挑不出最喜欢的。

    磨蹭半晌,他选择初见容落云的那次。

    这思索的工夫,容落云把笔塞给他,改了主意“还是你来画罢,我想让你画。”又小声强调重点,“我帮你一起,然后你写那几个字。”

    霍临风装傻“什么字”

    容落云道“汝爱落云。”

    他立在霍临风身前,共执笔,于纸上勾画出轮廓。月白纱袍银丝冠,面沉如水,双眸亮可拟星。这是霍临风的视角,当时匆忙一瞥,便头脑发热地追了去。

    那时谁能想到,如今会举案齐眉。

    此刻也难以预料,将来会演变到哪一步。

    人像渐渐画完,容落云松了手,乖顺地挪到一旁。霍临风独自握笔,待墨迹半干时压住一角,写下四字吾爱落云。

    写罢扭脸,见那吾爱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容落云在向他爹娘传话,此乃他认定的人物,可亲可信,莫再吓唬人家。

    霍临风喊来杜铮,吩咐送画去装裱,同时耳语了一声。

    容落云没注意,等人一走,说“我想要一盒棋子” 左右纸笔未收,不如再研究研究攻阵。

    两人移步廊下,霍临风捧一盒棋子,容落云伏在栏杆上画阵图。描一点,掷一颗,以四方的院子作盘,落子形成点阵。

    下人们连忙退开,聚成一撮看景儿似的。头顶骄阳似火,每颗棋子闪着豆大的晶光,连成一片。容落云跑下去,在东南角捡起八颗,掷向中央。

    “这是第一变,霍将军,你要记好了。”他在阳光下露着明眸皓齿,“若我不在,忘记可没人提醒。”

    霍临风挺立阶上,点一点头。

    若对方不在,听来真怕一语成谶。

    容落云在阵间移动,拾子落子,将阵法翻腾出花儿来。下人们看得痴了,之后杜铮回来,立在树旁夸张地叫好。

    最后一变,整个阵法恢复原状,呈半包围态。

    容落云说“中间部分乃水下精兵,周遭为船舰上的水兵,主辅相合。”他还未说完却急急刹住,环顾一遭改了口,“临风,你叫他们进屋去。”

    霍临风说“你吩咐罢,他们也要听你的。”

    这等于宣称身份相等,容落云试道“都回屋去。”说罢,丫鬟小厮纷纷回下人房,杜铮连忙蹿进了正厅。

    待旁人走尽,他望向霍临风说“戏蛟阵是我自己研究出的套阵,独一无二。之前的擒龙阵、行云流水阵,其实皆非我所创。”

    “我骗你说是师父教的,后来打马虎眼,只说是我从小喜欢。”他走近几步,“其实是我父亲亲授,虽然我才学到五岁。”

    霍临风心中咯噔一下,不知摆出何种表情。

    容落云兴致勃勃道“我父亲精通奇门之术,曾著一本奇书,名为孽镜。”那本书写了整整一年,从他出生那日起,到他一岁生辰那日止。

    十七年前逃命时,为免暴露身份,唐祯没有将书给他。谁料双亲遭难,那本书也寻不到下落。他的兴致逐渐消退,遗憾地笑了笑。

    这时,霍临风问“书里是否夹着一张小笺”

    容落云面露惊讶“你怎么知道”他奔到阶下,微微仰脸看着对方,“孽镜完成时是雨夜,我爹写一张素馨小笺夹在里头,是给我的生辰礼物。”

    他至今记得笺上字句“欲织蜀锦袍,偏得苎麻衣,不可汲汲,且当卧薪。”

    霍临风忽然放声一笑“雨夜赠小儿”

    他曾以为那孩儿已轮回转世,愿奉出这一世的阴德为那孩子积福,愿其来世安乐。没想到造化弄人,他们这辈子已经相遇。

    容落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为何知道为何”

    霍临风说“我岂止知道,我还一直霸占你的东西。”他偏过头,凸着青筋朝厅中喝道,“杜铮”

    一阵慌乱的脚步,杜铮取来那书,跌跌撞撞地递到容落云面前。

    容落云瞪大眼睛,盯着“孽镜”二字陡然僵住,伸手接过,颤抖地把第一页翻开。那张素馨小笺夹在里面,血迹干涸十多年,遮住了他原本的名字。

    这本书为何在霍临风那里

    他抬眸望去,心跳快了起来。

    霍临风说道“因为十七年前,你的双亲逃到了塞北。”他承诺过,再也不会骗容落云。况且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在疾风来之前,他自己利落决绝地推倒。

    “最终取你爹娘性命的人,并非陈若吟的手下。”他说,“而是我的父亲,霍钊。”

    十七年前的错事,终于认了。

    一切是否都要结束了

    这般快,连黄昏都未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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