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52 章

作品:《霍乱江湖

    一言一语过后, 房中静得厉害。

    两个活人皆不吭声,伤风败俗那般久, 这会儿才想起来矜持。容落云耷着眼、屏着气, 轻巧地动弹一下, 自以为不露声色。

    奈何霍临风道“老实些。”

    容落云解释“你的衣裳刺绣, 磨得慌。”

    霍临风一瞧,裤子还未提,那屁股光溜溜地挨着他的外衣。“藤条都受的, 磨两下却娇气。”嘴上说着, 探手把裤子一拽。

    这下没得瞧了, 他移目看盘中蜜桃。容落云自觉地倚他肩上, 问“你见我师父的时候, 得知他不懂奇门术了”

    霍临风“嗯”一声, 挖苦道“不懂却能教你,真他娘稀罕。”

    此刻轮到容落云语塞, 那日说一个谎话, 岂料这么快就暴露。“我骗你的,师父没有教我。”他低声承认,“是我自己喜欢,自己琢磨的。”

    霍临风想, 何时喜欢的生来就喜欢,还是耳濡目染后喜欢自己又是如何琢磨的, 为何琢磨出的阵法恰恰与孽镜中相同

    眼下承认谎言,是否又包含别的谎言

    这沉默的片刻, 容落云莫名不安“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霍临风答。他又一次乱想了,扯回神思,垂首瞧见容落云的额角“藤条还敲头么,怎的青了”

    被打得满屋子乱逃,撞的。容落云微微放心,感觉能翻篇儿了,但不确定,于是试探地、小幅度地咧嘴一笑。

    霍临风暗骂傻子,又骂杀人毁物的疯子,少对他惹怜扮乖。估摸是他天赋异禀,明明心中骂着,面上却压不住嘴角,失笑一声。

    容落云立刻缠上他,环得紧紧的,仿佛李寡妇对张屠户动心那夜。窗边有风,他抱容落云坐到床沿儿,先披上赤红衣袍,再赏一块点心。

    素茶糕,容落云咬一口慢嚼,咕哝着问“晨时知晓我骗你,为何不追究”

    霍临风说“我骗过你,这次只当扯平。”他再递一块莲子糕,“况且如何追究究得轻了治不住你,究得重了狠不下心,还有可能被倒打一耙。干脆,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容落云吃完莲子糕,主动拿一块杏仁酥。“那你生气吗”他问,“在殿外时觉得你不生气,寻来觉得你生气。”

    霍临风心道,生气乃子虚乌有,只是瞧你那情态可怜,忍不住趁势欺负。一瞄,碟中点心吃得渣儿都不剩,于是递上那碗牛乳。

    瞧着容落云喝奶,他问“倒是你,我既不挑明也不追究,你巴巴撞来做甚”

    容落云唇上一圈奶胡子“我怕你在考验我”答着答着迟疑起来,眉毛蹙在一处,“你现在不会是考验我罢”

    霍临风没给好脸色,摇着屁股蹭他的手,到底谁考验谁他把人放置床中,药也擦了,话也说了,还连吃带喝填饱肚子,眼下想来貌似被占了便宜。

    他俯身回占,勾了满嘴奶香。

    “睡一觉。”他命令,“养好伤再走。”

    盖被落帐,那脱丝的流苏瞧着滑稽,索性一把薅下。霍临风出屋,到廊下,见杜铮在角落训斥几名丫鬟。

    什么缝上你的嘴一股老嬷子的腔调。

    霍临风抱肘倚柱,咳嗽一声令杜铮回头。等那呆子匆匆跑来,他将破流苏一丢,道“入夜之前换新的,派人把文薄折子敛来,我今日处理。”

    杜铮遵命,偷偷瞄一眼小窗。霍临风当即一拳“再瞎瞧挖了你的眼。”这话跟容落云学的,吓唬完又好奇,“你刚才耍什么威风”

    杜铮气道“那些丫头嘴碎,说少爷和容落云是是断袖。”

    霍临风一愣断袖

    罢了,不是断胳膊断腿就行。

    午后雨又下起来,暑热尽消,甚至有些冷。书房燃着提神的香,霍临风伏案处理公务,容落云卧在小榻上帮忙看簿子。

    彼此无话,就这般持续到天黑。

    纱帐已经换新,丝线流苏泛着光泽,摸上去滑溜溜的。登床就寝,霍临风搂着容落云,一番抚摸方觉丝线之滑不过如此。

    相拥一夜,各自好眠,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梳洗,用早饭,扒着窗户看鸟容落云做这个做那个,唯独没有穿衣。杜铮进屋收拾,两眼一黑道“宫主别只穿着寝衣闹腾”

    容落云说“无妨,我不冷。”

    谁管你冷还是热,杜铮道“叫下人瞧见不定说你什么你鲜廉寡耻,牵扯我家少爷可不行”

    容落云了然,已经是“小宠儿”,这般许是“浪蹄子”。可他实在不想穿那红衣,昨日情急,此刻觑一眼都难为情。

    僵持片刻,他找杜铮借一身衣裳,倒是很合适。

    容落云穿戴整齐坐在廊下,百无聊赖地看仆役干活儿。忽地眼皮变暖,一只手掌从身后捂来,他反肘便是一杵。

    霍临风松手笑道“猜得出是我”

    容落云说“不然谁敢”他握住对方的手,用指腹触摸手心的厚茧。霍临风配合地伸着手,一抬眼,窥见下人们精彩的脸色。

    “廊下无趣。”他故意大声,“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霍临风反握住容落云的手,牵着,沿围廊从侧门而出,明目张胆地给旁人看。他的府邸,他的园子,藏着掖着像什么话。

    走到将军府的东南角,排排玉兰树后,掩着一座二层小楼。容落云想起贾炎息的湖心楼来,心中暗忖,不会是做将军收受的宝贝罢

    这时霍临风一笑“里头尽是宝贝。”

    容落云一凛“你爹知道吗”

    霍临风说“我爹的宝贝更多。”

    有其父必有其子容落云惴惴地踏入楼中,却见楠木桌配文房四宝,一把摇椅,四面列柜,柜中摆满了各式兵器。

    他连人家的手都不牵了,扑到柜前端详,睹一把锈铁的宝剑。除此之外,还有匕首、头盔、马衔,看得他眼花缭乱。

    “这都是战利品。”霍临风说,“朝廷唯一做的体贴事,就是从家中给我运来这些。”

    容落云仿佛初见世面,每一样来回地看,挨在柜前挪不动步子。他发现一只木盒,打开一瞧,盒中装的是首饰。有耳珰,缠辫子的珠链,还有一颗一颗的宝石。

    “这也是战利品”他问。

    霍临风点头“蛮夷的王族喜欢佩戴这些。”

    容落云奇道“那你打赢后,叫对方摘下来给你吗”见霍临风支吾不语,他想起关于这人的传闻,骁勇善战,尤爱削首以示震慑

    莫非是削掉脑袋,然后扒下这些物件儿

    容落云汗毛倒竖,情不自禁地改了口“霍大哥,不至于那么绝罢”

    霍临风还有更绝的“我对首饰无甚兴趣,当时想着,以后送给未来的妻子。”凝眸看向对方,“如今妻子是不必了,你收着就是。”

    容落云急忙搁下,他可不收只知花缸鲤鱼鲜活,提灯风筝精巧,纨扇合意,小笺浪漫,却不知还有如此血腥的礼物给他。

    他脑中不禁浮现一景,霍临风坐在榻边,怀抱一只血淋淋的人头。掖掖鬓角,摘下耳珰,解开辫子,摘下缠绕的珠链。弄完摸摸颈处的刀口,自叹一句,削得愈发好了。

    他微微一颤,他实在大意了。人家乃统率兵马的将军,满身疤,整楼的战利品,杀人数量和手段绝非江湖人能及。

    容落云识时务道“我以后再也不蹬你、捶你、刺你了。”细数觉出过分,悄悄地后退两步,“我再给你道个歉罢。”

    霍临风笑不能抑,若知这些东西有治人的奇效,他早带容落云来了。“单挑群狼的人,少装胆子小。”他笑骂,“上楼去瞧瞧”

    二楼全是书架,兵书、策军密案、军中详细的资料,连地形图都满满一架。容落云转悠几圈,好似深山老农进长安,看什么都新鲜。

    他抽出一本,上面记录六年前一战,还未看清便被手掌捂住。

    霍临风说“别看这本。”

    容落云笑问“为何打败仗怕丢脸吗”他挣开,跑到角落守着墙缝看。目光落在纸上,一字字看过,那点笑意跟着一寸寸褪去。

    六年前,霍临风年仅十七,首次做主帅出战,力挫敌军。

    大捷后,率兵屠城。

    后面的人数他不敢细读,匆匆把书合住。墙缝上结着一点蛛网,这段多年前的战争也被封存在记录中,他想,那段回忆应该也锁在霍临风的心底。

    容落云立了一会儿,直到霍临风行至他背后。

    他转过身去“之后,你一定很痛苦。”

    霍临风怔住,以为容落云不会理解,甚至会怨他残忍,谁料竟予他一句关怀。容落云看着他“曾经的痛苦你自己熬过了,以后若有,我可以帮你。”

    一股酸胀填胸,他沉声说了句“谢谢”。

    两人在楼中停留多半日,将近黄昏才离开。

    正值用晚饭的光景,各苑无人走动,也还未点灯。霍临风和容落云从花园绕行,有点昏暗,假山那一片却隐有亮光。

    仔细分辨,似乎是几点火星

    霍临风在前,容落云在后,压着步子朝假山走去。入山洞,另一头洞口接连小河,二三人影蹲在那里。

    “藏在那儿做甚”霍临风突然出声。

    惊叫声乍起,人影匆匆立好,原来是三名小丫鬟。每人脚边折着几只小船,船心插着一截矮烛。看样子,是趁此刻人罕,相聚来放灯。

    小丫鬟惶恐道“此河能汇到城中长河里,小船就漂远了,不会弄脏园子的。”

    另一个补充“回将军,我娘今日生辰,所以许愿为她祈福。”害怕说得不清楚,还要特意说明,“我娘健在,不会沾染晦气。”

    “我爹娘也在,绝非祝魂的灯”

    霍临风只是问问搞什么名堂,没想到把丫头们吓着。他见惯生死,哪还忌惮晦不晦气,摆摆手道“放罢,别烧着裙子。”

    转身欲走,容落云正在他身后,明灭微光下神情有些怔忪。

    “我想问问。”容落云声音不大,“什么是祝魂的灯”

    一名丫鬟答“放给逝者的灯,祝愿其魂魄归天,若有想说的话也可以说,漂走后他们便能收到了。”

    无稽之谈,听来荒唐,容落云却杵着不动。

    霍临风心下明白,愣是将人连拖带拽地弄出洞口,强制着行走一段,他确认无人后才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待夜深后我陪你去河边放灯,让它直接漂远些。”

    容落云盯着一片黑“从前怎无人告诉我,我要放许多只。”

    霍临风应和“好,你双亲各十只,放二十只下水。”

    容落云喃喃“不对,要放三十只。”

    霍临风随口问“你爹娘各十五只”

    步伐骤停,容落云反身顿住,乌糟糟的夜色下看不见神情。他不知是否该说,亦不知是否能说,只觉得十多年的秘密一瞬间翻涌,堵得他胸口要胀裂开来。

    “我还有个兄弟。”

    他轻轻说“三岁时死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