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1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一更】

作品:《本君仙友遍天下

    “时二妃争宠, 贵妃孕。国师指其殿曰九皇子,乃帝王命也。灵帝大喜, 以为后继。”

    “及诞,灵帝赐名曰信,亲抚育, 是为闵帝。后知其目盲, 灵帝以为不吉, 遂弃于观。”

    “及少长, 食不饱, 衣不暖。以其目盲,未识字,不念书。常诵经,倚竹杖, 终日游。”

    “四十二年春,吴军近, 灵帝南下渡海, 传位闵帝。”

    “帝初临, 年十五, 尚懵懂。半朝文武老弱,计以年相近者替之。帝于殿外, 柱杖叩门而入, 否之。”

    “乃披发跣足, 素衣归吴。”

    “入吴三年, 虚封安乐侯, 携文武南归封地。清溪过村,人称冘水。冘,怠也。后分地与众,伐木建村,帝曰何若枕水遂改称枕水至今。”

    “又三年,夜雨,黑蛟腾云,众皆闭户不得出。及晨,帝无踪,不知所往。”

    “唯余墙外新桃数株,灼灼非凡物。”

    吴越缠斗数百年,三百年前越亡,三百年后,或许是该换一换了。

    已经到了兵临城下的时候,吴国朝中乱成一片。

    可是吴国皇帝徐恪,却总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整日捧着一卷新越书,将闵帝纪那几页反复翻看。

    新朝为前朝修史,越国的史书编过两回。第一回是三百年前编的;第二回是徐恪还是太子的时候,重新编的。

    说是他重新编的,其实是他主持,底下文人编的。

    其间微服出巡,途径枕水附近,这才知晓,这里的人都信奉一个亡国之君。

    觉着颇有意思,回去之后,便亲自编了闵帝纪。

    寥寥数句,撰写的时候,他才十四岁。至如今,登基已有十余年,仍时不时捧着越书看。

    今日朝上也是如此,他高坐龙庭之上,斜倚着,捧着书卷。

    朝臣忧心忡忡,他不关心;慷慨陈词,他不理会;以头抢地,他才偶尔抬眼看一看。

    下朝之后回了寝宫。

    殿中温暖如春,他抬手遣散随侍,连朝服也未换下,只是蹬开朝靴,放下帐子,和衣躺在榻上,准备睡个回笼觉。

    半梦半醒之间,他做了个离奇的梦。

    他梦见承朝宫外,有一个素衣仙君,与他相对站着。

    那仙君对他似乎有些无奈,却还是好心提醒他“做个明君。”

    徐恪不屑,并不把这句话当真。

    他走下台阶,才发现自己身材瘦小,尚是十多岁的少年模样。

    殿前八十一级台阶他走了很久很久,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殿里很闷,雪光映着残存的夕阳余晖,从绢布糊的窗外照进来,透过重重叠叠的帷帐,闲得昏暗又压抑。

    徐恪起身,小太监上前,告诉他几位老臣都在书房等他。

    他没有理会,披上大氅出门,往承朝宫的方向去。

    承朝宫祭祀的是吴国从前的护佑神重渊帝君,后来徐恪在梦里看见黑蛟陨落,便将承朝宫封了起来。

    没有护佑神,也不用祭祀,徐恪乐得轻松。

    还飘着雪,徐恪行在雪地里,没系好的大氅坠在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在路上,他想到很多事情。

    许多年前,一场大梦似的事情,被那个梦境重新勾出来。

    他对林信,有过孺慕,有过怨憎,如今只剩下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凉。

    林信让他做个明君,其实他一开始是想要做个明君的。

    但是后来,他逐渐明白了,废话连篇的折子是看不完的。他吩咐下去的事情,到了最后,永远都是办不好的,朝臣准备了无数个借口应付他。

    吴国的朝廷臃肿冗杂,已经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却仍旧用歌舞升平掩饰着。

    被他关在明君壳子里的那个疯子,苦苦挣扎了几年,最后变作模样可怖的暴君。

    从前拿着越书,看林信的纪文,是想知道他如何能够成仙。

    近来再看,是想看看,林信是怎么做亡国之君的。

    天色半阴,他在宫道上停下脚步,从两边的宫灯中取出一枝点燃的蜡烛。

    雪地里秉烛前行。

    如果他不是一把火把承朝宫给烧了,那应当是很美的意境。

    徐恪缓步登上石阶,点燃九百年国运将尽的最后一束火光。

    北风愈紧,将火焰卷上九天。

    宫人大喊着“走水了”,徐恪将蜡烛丢进火里,站在石阶上,冷笑不止。

    火光刺目,他再看了一会儿,便移开目光。

    不经意间的一瞥,却隐约看见火里,有一个素白颜色的身影。

    徐恪身后的蛟龙,蔫得厉害,只有手臂粗细,身上鳞片布满了细小的裂纹,盘在他的肩上,随着缓慢的呼吸,双眼一张一合。

    徐恪疑惑地往前走了两步,试图冲进火里,被宫人们拦下了。

    他一把推开他们,急急地往前走,试图看清楚究竟是谁。

    那人就站在拐角处,徐恪看见他的衣袖之后,便抬了抬手,让随侍的宫人都退下去。

    宫人迟疑,便被他提着衣领,丢下台阶。

    他转身向回,听见那人仿佛在问身边的人“怎么样了全都烧了么”

    顾渊看了一眼,应道“嗯,都烧完了,帝君的神像也烧没了。”

    一时间,林信也没有想到,重渊帝君的神像是金的,不会被火烧没。

    徐恪只看得见尚是凡人的林信,却看不见顾渊。

    他快步上前,拽住林信的衣袖,生怕他跑了。

    林信下意识朝他那里转过头“怎么了”

    他以为是顾渊牵他。

    顾渊皱眉,抬手想要拂开徐恪的手。

    徐恪却攥得紧,喉咙一紧,不大确定地唤了一声“林信”

    林信还能辨认出他的声音,只道“打扰了,我马上就走。”

    徐恪还有些不敢相信,却道“你走错地方了,林蓁在城外。”

    “我知道,因为你放火烧了承朝宫,所以我过来看看。”

    “你真的成仙了”

    “嗯。”

    徐恪最后问道“那朕从前”

    “我们从前见过。”林信点头,“但是你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年少时的记忆重新浮现,他想要解释“朕曾经试过”

    徐恪停下,他以为这种事情,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楚的。

    他看见林信额上的汗珠“你不急的话,我有些话”

    林信不大想和他说话“阿蓁那边还在等我。两边对峙,应当避嫌。”

    “大局已定,说两句话罢了。从前又不是没说过。”

    林信想了想,道“你说。”

    徐恪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林信举起竹杖,就敲了他一下。

    徐恪道“这里太热,去城楼上。”

    林信便道“有人扶我,不劳烦你。”

    吴国的图腾是一条黑蛟,尚黑,宫墙城楼也都是一式儿的黑颜色。

    途中,徐恪从宫人手中拿过灯笼,然后看了一眼林信蒙在眼前的白绫。

    似是随口一问“眼睛”

    林信应道“暂时坏了。”

    他也不会以为徐恪是在关心他。

    顾渊扶着他,徐恪走在前边,登上宫墙城楼。

    脚下灯火升平,徐恪将灯笼挂在城楼上。

    他侧过身,看着林信“你做枕水村的护佑神,常常帮枕水村吧”

    “和其他护佑神比起来,确实是这样。”

    寻常护佑神高坐神台,只是任由天道将他们功德簿上的功德划去散福,并不管具体的事。

    徐恪轻笑一声“难怪。”

    “你所知道的,我只帮过枕水村两次。”林信道,“头一次是你爹要建行宫,我来了这里;第二次是你南下,把村中人逼得南下逃亡,我在山谷口帮他们绊住你。”

    “上回围城呢”

    “你连夜围城,我连夜赶来,什么事情都还没做,阿蓁便带着人到了。这一回我没有帮上忙,还多吃了他们两顿饭。”

    徐恪换了笃定的语气“林蓁是你教出来的。”

    “我不常见他,只教过他几年,教的也不好,只会让他注意休息。”林信顿了顿,“毕竟我自己也不是个很好的皇帝,倘若让我做皇帝,我也做不好。”

    “他是你教出来的,所以他克朕。”

    “不是。”林信道,“他是靠着自己,才走到今天这步的。”

    徐恪拂袖,似是不屑。

    他换了个话题“朕曾经也是想要听你的话,做个明君的。”

    “然后呢”

    “然后他们都不准朕做个明君。”

    “如何”

    “吴国已经烂到根子里了,朕挣扎了好几年,最终还是被他们拖到泥淖里。”

    “是么”

    “朕不同他们一起烂下去,朕就活不下去。朕每日看着他们虚伪至极的嘴脸,朕恨不能自戳双目。只有和他们一样,朕才得以解脱,才活得下去。”

    “是。”林信垂眸,“你不仅活得下去,还活得很开心。百官任你驱使,万民供你践踏。你想围猎,便带着人放火,骑着高头大马,以百姓为猎物,追赶取乐。”

    “朕根本不想这样。”徐恪有些恼火,急于辩解,一时间连自称也忘记了,只是大喊道,“如果我是林蓁,我一定做得比他好”

    林信无奈地笑了笑“你真的这样想”

    把自己和林蓁放在一起,应当是为徐恪所不齿的事情。

    所以他很快就改了口“如果吴国不是现在这样,烂到根子里的吴国;如果我没有那样一个沉迷修道的父皇;如果我不是唯一的皇子,不是年幼即位的太子;如果我有一个肯教我的人”

    他低声道“如果你肯教我,如果你肯像教林蓁那样教我。但凡你愿意施舍一点善心给我”

    林信没有说话。

    徐恪道“我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

    他靠在城墙上,长叹一声“朕至今没有立后,后宫之中空无一人。林信,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信轻轻摇头“我不知道。”

    “朕害怕,害怕万一有了孩子,把他放在烂了的吴国里,朕又不会教他。”徐恪阴恻恻地道,“害怕把他养成像朕这样的怪物。”

    他摘下帝王冠冕,泄愤似的,双手抓着,摔在墙上。

    冠冕打落纸灯笼,灯笼落在地上,蜡烛倾倒,很快便烧起来,将外边的明纸和竹架都点燃。

    他喃喃道“你不肯教我,你只让我做一个明君,可是我不懂,我不懂啊。”

    这是林信没有料到的。

    他初见徐恪时,徐恪少年老成,政治权谋,比他老练。而今他说他不懂,可林信也不明白。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灯笼烧尽,北风吹走灰烬。

    林信拢着手,道“你总是在怪别人,怪朝臣,怪你爹,还怪我,我又不是你爹。”

    徐恪发怒,咬牙问道“难道我自己有错吗”

    “你既然这么不想做这个皇帝,不想在吴国再待下去,找个皇室宗亲继承皇位,你退位,是很难的事情吗”

    “你”

    “退一万步,你不会做个明君,就一定要做暴君你活不下去,还有多少人因为你活不下去吴国烂透了,你们吴国的将士还在阵前替你拼杀,你怎么敢说他们都烂透了”

    林信气得挥起竹杖,狠狠地打了他两下。

    徐恪伸手去挡,道“你还是因为枕水村的事情记恨我。”

    “我当然记恨你。”

    “我当时”对这件事,徐恪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不过是一时兴起。”

    林信收起竹杖,冷笑道“好一个一时兴起。”

    他按了按缚在眼前的白绫“多说无益,就此别过。”

    林信拄着竹杖,转身要走,顾渊扶着他,却听徐恪在他身后道“如果我是林蓁,我一定做得比他好。”

    林信淡淡道“你做不了阿蓁做的事情。”

    “你总是偏心他,你为什么总是教他不肯教我”

    “我说,你做不了阿蓁做的事情。”

    林信也有些恼了,回过头,在徐恪面前,将林蓁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的细细数来“阿蓁出世不久,父母双亡,他跟着村子里的一个老人家长大。”

    “他为了避开你们的查探,小的时候要扮作姑娘家才能平安长大。”

    “他小的时候,跟着村子里识字的老人家学认字。每天做完活开始学,学到太阳下山,大约能学一刻钟。开蒙的书就是家家户户都有的一本老黄历,还有杂货郎卖的一册笑话集。”

    “等长大一些,朝廷在枕水村开设了学塾。一开始学官不让他进去,他躲在墙外、趴在梁上。还是他爷爷与学官提了好久,学官才让他进去的。”

    “他念书,爷爷有时帮他借来旧书,他便一个字一个字地抄下来。”

    “束冠之后恢复男装,一边念书,一边学武。镖局武行不肯收他,怕他学走了武功。”

    “他私下练,弓是歪的,箭是弯的,刀是柴刀,剑是锈的。他没日没夜的练,就连除夕夜里也在练。”

    “后来他在镖局走过镖,在私塾当过教书先生,也服过役,做过卖货郎。”

    “我说我没教他,我确实没教他。我书念得不好,武功一般,只是手把手教过他射箭,教过一次,我还没射中靶心。这些东西都是他自己学的,与我无关。”

    “说真的,如今他布兵城下,应当在你的意料之中。”

    林信反问徐恪“你还能做的比他更好么”

    徐恪没有回答。

    这一番话说下来,林信的情绪也平复许多。

    他深吸一口气,道“你说我没有教你,其实我教你了。”

    “这么些年,你几次南下,总是会去枕水村。在枕水村的学塾里,有一个林先生。他每次去见你,你都不理他;他每次都劝你,你每次都让人把他打出去。后来只要他有开口的意思,你就把他赶出去。”

    徐恪心中大震“你”

    “是我。”林信淡淡道,“再后来”

    再后来徐恪就让人把他打死了。

    枕水村村中人与周边百姓连夜逃亡的那天,林先生冒死劝谏,被徐恪下令杖毙,就死在他面前,鲜血混进黄泥里,灼灼桃花,不似凡物。

    林信抬头,轻叹一声“我没有偏心,我的石头心一视同仁,我从前真的希望你和林蓁都能好好的。”

    “林先生原本是要教林蓁的,却被徐恪杖毙了。”

    “你现在说,我到底有没有教过你”

    林信认真地教他了,做一个明君,起码不要做这么多的荒唐事。

    但是徐恪没有听,一次都没有听。

    但凡徐恪听了他一次,在那次夜里听了他的话,不去做那样荒唐的狩猎游戏,或许林蓁也不会在那时就被逼造反。

    所以林信说,林蓁兵临城下,应当在他的意料之中。

    可惜林先生也被他打死了。

    也就在那时候,林信对这个坏透了的孩子彻底死了心。

    徐恪站在原地,怔怔的,久久回不过神来。

    林信抿了抿唇,握紧顾渊扶着他的手“走吧。”

    风雪越紧,承朝宫的火已经被扑灭,只剩下焦黑一片。

    阴云蔽月,徐恪着皇帝朝服,一个人站在宫墙城楼上。

    朝服灰暗,几乎与夜色融在一处。

    徐恪靠在城楼上,双手十指微张,掩着面。

    黑黢黢的城楼下,是阴沉沉的地狱。

    他苦笑,却忽然想起,这是两个亡国之君的会面。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