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剑派废弃已久的道观多了些营养不良的小孩子后，从此便一日更比一日热闹。这群小朋友跟着盛无崖读书识字、习武练剑，从此再没挨过饿，也没有被人欺负过。接下来的几年，盛无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巴山带孩子，偶尔有空了，便回南海看一下飞仙岛的近况。

    陆小凤依旧像只凤凰似的满世界飞，飞累了就来巴山歇脚，将江湖上的八卦和趣事一一说给好友听。巴山的小朋友每天都会缠着盛无崖讲故事，女郎讲完了格林和安徒生的童话，又讲了讲自己前几辈子遇到的趣事，最后实在没得讲了，便把陆小凤带来的八卦翻出来，挑挑拣拣地转述给了小朋友们听。

    司空摘星不知何故，自从黄石镇一事了结后便有事没事地往巴山跑，带来了好多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这群出自汉水之畔的小屁孩跟猴子没什么分别，司空摘星这位大猴子一来，小朋友们全都疯了，一做完功课就往猴王身上挂，到处逗狗摸鱼。

    回风舞柳剑是一套很漂亮的剑法，这套剑法练到极致后，持剑人能够在剑尖生出一点碧绿色的寒芒，青幽幽的极为好看。盛无崖教小朋友们练剑时，剑芒极盛，能将一身白衣染碧，和巴山的茫茫烟雨融为一体。

    巴山剑派的新弟子们因出身坎坷，头几年总要盛无崖陪着才能安然入睡。后来，等他们年纪大些后，盛无崖便只陪着女孩子睡觉了，男孩儿们全部失去了睡前故事的待遇。等这批小朋友学有所成能够照顾好自己后，盛无崖便又有时间到处远游了，一年里倒有半年时间都在外面。

    当今的天子是位贤明的君主，治下国泰民安，没有出现过大的动乱。玉天宝的孩子平安出生，又平安长大，在母亲的教导下一心读书，和他爹完全是两个脾性。

    万梅山庄的庄主倒是真的在峨眉山下长住了，再也没有回过那座名不副实的庄子。孙秀青果然和女儿重振峨眉，将恩师独孤一鹤的“刀剑双杀”传了下去。

    花满楼依旧在江南侍花弄草，经营着他那座从不上锁的小楼。陆小凤身边原本只有薛冰、欧阳青长伴，后来又陆续多了江沙曼、牛肉汤等人，后院居然也没有着火。

    江沙曼和牛肉汤，盛无崖既没有听过，也没有见过。陆小凤曾分别将两人带上山，领着他们在好友面前过了一遍。江沙曼身姿颀长，武功和容貌均是不俗，称得上一句人中龙凤。牛肉汤则是个筋骨健硕的黑皮小伙儿，最擅长用牛肉烧汤，故而得了这么个外号。

    盛无崖看完了陆小凤的所有后宫后，嘴巴张得大大的，半天合不上。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汉水日夜东去，永不回头。

    女郎活得久了很难觉察到时间的流逝，只觉得巴山的小朋友们上一秒还是一群豆丁，下一秒便尽皆长大成人了。盛无崖对豆丁们的人生没有做过任何要求和约束，只希望他们平平安安地长大，再学一身好本事。

    这批巴山弟子长大后，有的有样学样、成群仗剑远游；有的打死不出门，宅在巴山经营道观；有的在读书上很有天赋，打算给自己搞个假身份去考科举；还有的只喜欢老婆孩子热炕头，和同门内部消化，又生了一群小豆丁。

    盛无崖不知道陆小凤是在什么时候生出第一缕白发的，也没注意到万梅山庄在何时彻底变得空无一人。玉天宝的儿子进入青春期后就下场考试去了，一路过关斩将，没几年就取得了举人的身份。女郎悄悄去看他时，发现那孩子少年老成，说话极有分量，常常把他爹管得跟只鹌鹑似的，这也不敢，那也不让。

    玉天宝是盛无崖在多年后送走的第一个故人。这家伙因为年轻时没有好好练武，又在大光明境生活了太久，故而被寒气伤了根基。这年冬天，玉天宝的儿子戴着从小不离身的金锁跪在父亲床前，双目通红。

    玉天宝已经犯了很久的迷糊，这天却突然回过神，口齿清晰道“儿砸，快给我洗个澡你祖母要来接我了，可不能让她看见我这幅模样”

    玉天宝的儿子叫玉成，此时早已升到了一地知府。玉成基本上是听着父亲唠叨祖母长大的，这么年了，他从未见过祖母，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更不知道那位老人家叫什么，又身在何处。久而久之，玉成只当父亲嘴里的祖母是虚的，根本不存在。此时此刻，男人听见父亲又开始念叨祖母，忍不住心中一酸，一边深呼吸一边将那人从床上扶了起来。

    昔日罗刹教在时，玉天宝在大光明境天天都能听见教众唤他是“九天十地的诸神之子”。他生来便受漫天神魔的庇佑，疾病厄运永不缠身。可这会儿，回光返照的玉天宝也早已想明白，诸神之子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这世上没有人会永远活下去，即便他已经被母亲续了好几道真气。

    母亲不怎么见他，却从未抛弃他。他上了年纪身体不好后，也是母亲悄悄过来给他开了方子续了命。此时此刻，玉天宝早已油尽灯枯，回天乏力。他对自己渡过的一生感到十分满足，脸上禁不住露出了微笑。

    玉成给父亲好好地洗了个热水澡，然后按照对方的要求，把父亲抬到了花园里的梅树下。

    又是一年寒梅盛放时，玉府的花园里一片清香。玉天宝希冀地看着高处，终于看到了一道白影踏雪而来，轻轻地落到了地上。

    白衣女郎容颜依旧，没有露出半分老态。玉天宝艰难地伸出了自己的手，哑声唤了句“母亲”

    跪在地上的玉成霍然抬头，然后便看见了一个他终生无法忘记的身影。

    “母亲，我想回大光明境”玉天宝期期艾艾道“儿子想回家您带我回家好不好”

    盛无崖握住老人的手，温柔地点了点头。

    玉天宝离世后，下一个走的人是西门吹雪。西门吹雪是在峨眉山上咽气的，盛无崖从头到尾没有露面，只在暗中陪了那人最后一程。

    孙秀青和西门吹雪的女儿如今已是峨眉派的掌门了，将刀剑双杀和天魔玉法都练得极好，在江湖上名气很大。西门吹雪七七过后，盛无崖在他坟头放了一把花，正要离开，却被突然窜出来的峨眉掌门拦住了去路。

    那姑娘的长相随了母亲，气质却随了她父亲。小西门深深地看了白衣女郎一眼，重重地跪下来磕了好几个头，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奶奶。”

    盛无崖不知道小姑娘是怎么将这一切联系起来的，也不知道她怎么就笃定了自己是她奶奶。女郎对这个称呼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将峨眉掌门从地上扶起来，温声道“天魔玉法吃得可透平日练功时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小西门摇了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人，郑重道“七七过后，孙女打算开始学爹爹的剑法。”

    在此之前，小西门从未学过父亲的剑法，哪怕那人曾把剑谱送到了她眼前。

    “也好。”盛无崖点点头，喟叹道“你父亲后半生的剑法与前半生不同，你学了也没什么害处。”

    “您可不可以在峨眉山多留几日”小西门挽留道。

    盛无崖有些犹豫，没有立刻答复。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小西门眼睛一红，泪水滚滚而落“奶奶，我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

    西门吹雪走后，下一个与世长辞的人是花满楼。花满楼是在一个春天无疾而终的，陆小凤和盛无崖都陪在他身边。

    江南花家的七公子，虽一生目盲，可眼神却比任何人都明亮。盛无崖和他说了很久的话，叹道“你年轻时我就说过，可以让你顺利复明”

    满头华发的七公子摇了摇头，像年轻时那样拒绝道“我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这样哪里好了”陆小凤叹了口气。

    “花某这样做，是想告诉所有目盲的人，就算什么都看不见，也可以活得很快乐。”那人这样说道。注1

    “一定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花满楼在虚空中找了找陆小凤和盛无崖所在的位置，微笑道“那就是没能看见你们的模样。”

    小凤凰一边流泪一边将自己的脸颊送了过去，轻轻地埋进了好友的手心“我就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你现在该知道了吧”

    花满楼小心翼翼地抚过好友的脸，摇了摇头“不，你很美。”

    “就像江湖中传说的那样”

    这句话是花满楼在世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之后，那位七童便永远地长眠在了春日的花香中。

    陆小凤在花满楼去世后就不再到处乱跑了，而是和好友一道回了巴山，在道观里喝茶打牌当孩子王。司空摘星原本年年都会来巴山做客，却在这一年后再也没有来过。

    江湖上不再流传这位“偷王之王”的任何新消息，皇宫大内也没有什么贵人再丢过帕子香巾。汉水之畔的那群小孩子不知不觉就长得比盛无崖还老了，神智不清时会一声又一声地唤女郎“师父”。

    盛无崖把小朋友苍老的双手握在手里，一边安慰一边纠正道“不是师父，是代课老师。”

    陆小凤渡过了漫长的一生，也渡过了多姿多彩的一生。这位小凤凰在巴山陷入长眠前，曾拉着好友的手反复念叨“我走了你该怎么办”

    “你放心。”白衣女郎守在友人的床榻前柔声打趣道“你走后，我每年都会烧好男人给你的。”

    小凤凰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又道“我走后，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打算啊”盛无崖挠了挠头“大概是回家吧。”

    “你的家在哪里”

    盛无崖被陆小凤问得一愣，好半天后才悠悠答道“天山缥缈峰。”

    “你一定能回去的。”小凤凰的声音微弱了下去“一定”

    陆小凤死后，这位会用无形气剑的玉姓女子下落成迷，不知所踪。没有人知道她活了多久，最终又去了哪里。

    巴山依旧是那个巴山，汉水依旧是那个汉水，白云在天边来了又去，静悄悄的没有任何语言。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