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8章

作品:《天欲雪

    “医官给我查,这竖子如何这般情境”四扇殿门合上,方发出铜锁插销的声响,殿中诸人尤觉闭门声慑人,然有一重声音落下。谢琼琚居然要求当场查验贺兰幸身体。

    薛真人最先上去,之后医官陆续而上,最后连着薛素亦上来查验。

    原是极其好辨认的征兆,此乃服食五石散之故。

    五石散虽上不得台面,然贵族之中多有服食者,如今贺兰幸用了,大多被耻笑一番,对皑皑的行径真诚地道个歉也便过去了。左右这桩婚事是不成了。

    但贺兰敏本也未对这桩婚事抱有太大的希望,如今没了也罢了。

    观过已经闭合的殿门,又看满殿惊惧的人,都向她头来依依目光。

    今日除夕宴会,除了千山小楼里的至亲,还有安置在辽东郡各处庄子上的其他三州剌史家眷。这三州皆以青州为首,从来一心。纵然谢琼琚有旁的心思,也是一人难抵万众。

    贺兰敏心中如此盘算过,遂重新定下心神。

    六郎无度,沾此秽物。”贺兰敏对着谢琼琚道, “待他清醒,定好好向皑皑请罪。

    少年郎,偶入歧途,也是有的。”谢琼琚嗤笑了声,却又道,“但是晚宴之上,如何会有五石散五石散毁人心智,这贺兰幸一介少年又是从何处得来以往可是从未闻他用此药,怕不是遭人陷害的

    她的目光掠过贺兰敏,扫过在场诸人时,却是一派温和之态。

    是啊,得查清楚了,此间这般多孩子。

    可不是吗,若非翁主处防范得快,今日如此宴会尚在服食,焉知私下都是如何随意的。

    若是被诬陷也可就此给个清白,这等宴会竟出此药,经手的人也一并要查

    宾上三州刺史的家眷显然开始后怕,窃窃私语间多有不满。

    贺兰敏听四下低语声,意识到谢琼琚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所以,今日且给我查清楚了。我们中,或是自己的郎君,或是自己的儿子,或是自己的阿翁,为家园和功业皆赴战场。若是连着都不安,又如何使他们安心。

    谢琼琚眉宇肃然,贺兰敏闺目恍然。怪不得近

    大半年半点不插手后院事宜,原是在这处侯着她。

    只是事态远没有她想象的这般简单。

    即便在主殿的侍者查寻宴会经手的人时,安嬷嬷给她吃了定心丸,道是已经毁去丹药。然却还是从她身上搜出了五石散。甚至在她被束绑押在堂中后,更是从她寝屋找出了不少的药物。

    而这处,贺兰幸在诊治后,得了片刻的清醒,吓得跪倒在地,一股脑认下了自己服用五石散的经历。已有两年之久。

    贺兰敏想拦已经来不及。

    但凡他不说已经有过的服食经历,但凡他死咬住这是头一回使用,她都能将这事说成是栽赃诬陷,是对方的蓄意为之。偏他认了, 栽赃二字便也无从说起。

    的确是谢琼琚的将计就计。

    贺兰幸饮的那盏酪浆,安嬷嬷身上房中搜出的药物,显然是提早备好,如今当场嫁祸的。“去吧”贺兰敏算是彻底回神,只得弃车保帅。

    今日宴,原是自己的人手布置,服食五石散的又是自己母家人,无论怎么辨都是落入下风的。

    是六公子自己服用,银钱不够,遂央老奴帮衬,老奴一时糊涂安嬷嬷跪在堂中, “还请夫人责罚。”六郎亦有罪,请夫人、翁主责罚。

    谢琼琚耳闻二人所言,目光却是落在对面贺兰敏身畔的阿梧身上。

    今日晚膳,起初是她几度看他,然他皆不应,半点没有看过她。后来,是他数次投来眼神,谢琼琚余光见到,没有与他相接。但她还是能清晰感受到他每一次神色的变化。

    从贺兰幸企图侵犯皑皑的难以置信,到贺兰幸被查验当真用了五石散的震惊;再从安嬷嬷被搜出五石散后的失望,到这一刻两人皆在她面前告罪时他对先前误会她的愧疚。

    谢琼琚站起身来,走到这一老一少跟前。

    嬷嬷便是久在内帏,难道不知五石散乃有毒之物,多饮伤身”她目光如炬,问, “你知吗

    奴婢知。

    很好谢琼琚笑道, “你既知便该劝。若是劝阻不动便该上报主子,以正六公子。结果不仅不劝,反而出钱纵他食用。是何道理难不成六公子把刀

    驾你脖上,亦或者控了你家人至亲以肋迫你

    “没有,夫人我没有”贺兰幸匆忙膝行上前,频频叩首。

    谢琼琚目光灼灼始终落在安嬷嬷处, “因为你的纵容,今日险让吾儿陷入难堪境地,而你又时时伴在吾子身畔,是否哪日,一个疏忽便让阿梧用了这药”

    这些话,与其说是在训安嬷嬷,不如说是让阿梧听的。

    这会,他的目光凝在谢琼琚身上稍久些。然到后面还是缓缓垂下了眼睑。乃是因为贺兰敏。

    贺兰敏眉骨有轻微的抖动,一侧烛光下将她登角的银丝映得更亮,她的手搭在阿梧的轮椅上,握着他的手腕。握得很紧,似是抓着唯一的希望。

    谢琼琚越过地上葡匐的人,走向案前,驻足的一刻,给贺兰敏一种居高临下的错觉。

    然却只有一瞬,谢琼琚弯下腰来,持壶给她斟酒,恭敬道,“阿母照拂阿梧多年,自是辛苦。想来多有精神不济的时候,身边出现这等污遭之人,也来不及查明,妾可以理解。

    “再者六公子乃舅家子嗣,安嬷嬷是服侍您积年的老人,又照顾阿梧许多年,妾皆可网开一面。只是吾儿周遭环伺此等人,妾如何安心

    一介纨绔子弟贪食五石散作乐。

    一个奶嬷嬷纵容帮助寻乐

    怎么都罪不至死。

    但是论及对家主儿郎的影响,便足矣驱赶遣散他们。谢琼琚点到为止。

    四目相对。

    贺兰敏如何不知谢琼琚的意思,事已至此,她要的无非是将阿梧带去抚养。握在孩子手腕的手沁出薄汗,然很快她亦重新理正了心神。

    因为,孩子并没有缩回手。依旧由她握着,这么多年抚养之情尚在。

    甚至即便这会谢琼琚退而求次,不再等贺兰敏开口,而是自己启口, “阿梧,你祖母处诸事繁杂,日后且随阿母住吧。”孩童看着她,转首又看贺兰敏,终于道,“阿母,他们犯了错,你罚他们便是。祖母这厢定然已经很伤心了,我”

    谢琼琚有些失望地站起身。

    她今日所举,不过为了让阿梧看清自己和皑皑所谓的与贺兰氏划清界线,不过是让他知晓那处实在不宜他生存。她要把他择出来。

    然而阿梧被贺

    兰敏养了这么多年,又同贺兰幸自小结伴长大,确实非自己一年半载可撼动。

    谢琼琚尚且安慰自己,至少孩子知道做错事要受罚,尚且还有是非。遂合了合眼道,“六公子对吾儿行不轨之举,杖行五下。安氏纵下妄为,瞒上不报,杖行三十。”

    “你”贺兰敏闻杖行三十,不由失了神色。一介花甲之年的老妇,如何经得起三十杖行。

    谢氏,我尚是你婆母,今日当着各州刺史家眷面给你颜面,你莫要得寸进尺。”贺兰敏起身,凑近谢琼琚, “再者,我不若点头,你看哪个敢真正动我处的人。

    “来人,行刑。”谢琼琚冲外扬声,竟是霍律带人而来。得罪了,老夫人。吾等奉主上令,他不在期间,全凭夫人吩咐。

    贺兰幸被拖去偏殿受罚。

    安嬷嬷就在当堂之上,一杖杖打下去。

    谢琼琚于原处落座,眼光几度和贺兰敏接上。无声告诉她,随时可停下刑罚,只要她开口,让阿梧过来。

    贺兰敏心知肚明,却并不为所动。

    她不动,谢琼琚更无话无色。

    待到第十仗,安嬷嬷已经喊晕过去,贺兰敏拂袖起身,呵斥了声“停”。她起身,谢琼琚没有坐着的道理,随她起身。

    然贺兰敏却又不说话,谢琼琚便道了声“继续”。

    到第十六下,厚厚的棉衣渗出血迹,安氏已经奄奄一息,满头虚汗。阿梧连连喊停。

    皑皑道, “阿弟,这嬷嬷包藏祸心,你慈心怜她,我与阿母自然也愿意松她一把,左右她伴了祖母多年,且让她回去祖母处安老。但我们都不放心这样的人在你身处。你过来。

    贺兰敏看着他,他便对皑皑道,“阿姊,你左右无事,她也挨了十六杖”

    你阿姊无事,不是旁人仁慈,是我们自己护住了自己。”谢琼琚将皑皑掩在身后,对阿梧多有失望, “你要留在你祖母处尽孝,亦是你的道。阿母不拦你,但这等老妇,阿母也不会留。

    霍律,继续。

    除夕宴,以罚在安嬷嬷身上的三十廷杖结束。

    各州家眷散去,行径谢琼琚处往日或怜或无视的目

    光,十中七八化作了畏惧,剩下两三成多出敬畏。而殿上,唯余贺兰氏至亲,和谢琼琚一干人等。中间是辨不出人形的一滩血肉。

    谢琼琚支阿梧处,俯下身,摸过孩子面庞,“阿母是有些失望,但是还是盼着你有想通的一日。”从那摊鲜血里回神的孩子,瑟缩了一下,唇口张合间似是唤了声“阿母”,却又很快闭上了嘴,推开谢琼琚。

    错了就得罚。你若觉得是阿母下的死手,亦无妨。这是你要留在你祖母处的代价,亦是”谢琼琚望向贺兰敏, 你抢占吾儿的代价

    乾平二年的除夕夜,谢琼琚用一条人命掀开被她粉饰许久的太平。

    哪有不流血,

    何处不占血。

    她在茫茫大雪里,看自己一双素净的手。

    然回想孩子那一声若有若无的“阿母”,谢琼琚觉得,尚且残留着希望。且一步步来,至少清掉了一个处处多话的老妇。这不是寻常妇人,是贺兰敏相伴四十余年的侍女,堪比她的一条臂膀。

    翌日,乾平三年正月初一。

    谢琼琚尚在更衣,竹青惊慌失色入殿而来,对着主子附耳巧言。贺兰幸死了谢琼琚惊愕道, 不治而亡五板子根本伤不了他性命,何况霍律得她意思,乃“用心打”,而非实心打。

    姑娘,这根本就是冲你来的。把六公子的死彻底推到你身上,大開家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走,我们去看看,叫上薛真人

    然,还未到达陶庆堂,却见北苑已经架起火堆,上头烈火熊熊“这事怎么回事”竹青拉过一个侍女问道。

    老夫人道,六公子尚未及冠,不可入殓发丧,故而焚化将骨灰送回青州。谢琼琚抬眼望去,阿梧的眼光投过来,全是敌意。

    谢琼琚也没有再上前,数日间亦未普前往陶庆堂看阿梧。只在自己殿中翻开箱笼,寻来贺兰泽留给她的东西,然后召回霍律密

    语。

    直到正月十五,霍律的人手回来,她方有了些笑意。又二十日,接到贺兰泽书信,遂彻底松下一口气。于是,将平素不知隐在何处的霍律再次招来,入陶庆堂带走了阿梧

    。阿梧百般挣扎,抵死不从。即便是入了主殿,也全然不理会谢琼琚。

    竹青看着不免担忧道,姑娘不是说徐徐图之,怕伤了小郎君心智,又怕毁了您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好印象。

    谢琼琚冷嗤道, “安氏的死让他伤心,但他尚且彷徨,我自然就有所顾忌,想着慢慢弥补。但是贺兰敏杀了贺兰幸,嫁祸给我,欲釜底抽薪让阿梧恨毒我,那我还有好顾忌的放哪处他都恨我,我还不如接回来的好

    接回阿梧的当晚,贺兰敏自然赶来了主殿,甚至她还集结了人手在千山小楼外。

    谢琼琚将她引入屋内,没有旁人,只此二人。将同竹青说的话尽数与她说。

    贺兰敏笑道, 无需多久,阿梧还会回我处。而你,便是阿郎也保不住你了。你会永远失去他们。

    “阿母何意”谢琼琚笑了笑,却还是蹙眉看她。

    就是话上的意思。”贺兰敏冷哼道, “你滥用刑罚,杀死罪不至死的小儿。于私,令阿梧痛失手足,他恨透了你。于公,幸儿乃我长兄之孙,我已去信于他,他和他儿得信皆心绪起伏、一蹶不振而病倒,左翼军主将不安,如今那处兵甲不发,非阿郎弃你方肯发兵这一切,皆是你之过故而,我来此,不是同你争夺阿梧的,是让你自写下堂书,莫让阿郎为难

    谢琼琚看着贺兰敏, 阿母几时收到的信

    “回信尚未至,但总归是这个局面。当年阿郎随你远走,乃是在这门院之中。如今他尚在最前线,诸将环绕,三军排列,你看他怎么走退一步讲,你不是爱他吗他已为你付出良多,想来今日你不会再让他为难

    “我若是阿母您,现在赶紧修书一封,让家兄聚兵杀敌,莫要懈怠。”谢琼琚掌出昨日贺兰泽的来信,递给贺兰敏。

    贺兰敏阅来,眉宇越骤越深,只起身直指谢琼琚, “这、这怎么可能,你”

    我和郎君都应该感谢阿母此计。本来出征前,郎君就是要调幽州和冀州两处的兵甲前往战场,但是你贺兰氏为夺军功,多占功

    绩,非要将家眷作两处安置,如此拖住公孙缨和宋淮的手脚,不让他们建功立业,不让郎君培养新血液。郎君感念昔年养育之恩,想着来日方长,遂

    忍了。可是悠,今日竟然为了与我挣夺阿梧,行如此昏招。

    谢琼琚叹了口气, 贺兰幸被你火化当日,我便猜到你这一箭双雕的计策,遂让霍律快马传召的公孙缨和宋淮,是故他们早早入了中线。既然大男父不愿发兵,这份功绩且让给旁人吧

    “不可能,你、你如何有传军令的权利”贺兰敏依旧难以置信。

    有何不可能谢琼琚笑道, 郎君离开前,给了我一封盖过他帅印的空白文书。原是给我自保所用。“他护我,我亦护他。”

    二月天,夜色昏沉,不见星月。唯有殿中烛火摇曳。

    你把人手都调走,这东境边关怎么办三百里外便是高句丽贺兰敏在几经崩溃的意识中捡回两分神智。

    所以,阿母与其有空在此同妾争家长,聚集人手欲要谋夺妾的性命,不若在郎君兵甲来接我们之际,将他们都推去城楼,护好边防

    谢琼琚看了眼殿外天色,和高举的火把,揉了揉眉心道, “阿母请回吧,来日岁月如何走,还望您好生思量”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