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作品:《天欲雪

    六月盛暑,铄石流金。又值临近正午,更是浮云盘天,熏风不拂。

    纵是马车中置着冰鉴,但偶尔车帘在行进中被撩起,直扑进来的热浪还是能在瞬间压下冰鉴弥散的凉气,让人心生躁意。如此,便遑论那城门口凉棚下的一老一少。

    虽然霍律已经告知,贺兰敏从青州赶来辽东郡的消息,儿子坠崖这般大的事,总也瞒不住她。但这般出城门迎候,贺兰泽亦未曾想到。

    马车内遥遥见了,只理衣肃容,待到三丈地便叫停车驾,下车欲徒步前往。“阿母和皑皑就在前头,烈日酷暑你莫出去了,我去便好。”

    车停人空、周遭冷意转热浪,谢琼琚才有些反应过来,这片刻的功夫内,他和她说的话。她曲了曲手指,手背上还有他方才言语时覆上来的掌心温度,和一点纱布的粗粝感。

    她垂着眼睑,下落的眸光不知怎么就划过了他的右手。无论是指骨,还是掌心划痕都不是太严重的伤。薛灵枢原是随霍律一道来接他们的,回程路上,帮他清理医护的很好。

    他们都和她说过,一点皮外伤,无碍的。

    无碍的。

    她在心底和自己说。

    薛灵枢还说,六齿花已经送来,待回楼中稍做休息,就给可以给贺兰泽左臂重新续好筋脉。

    贺兰泽说,等手好了,天天都要抱她。

    想到这,后背蓦然打颤生出的一层细小颗粒慢慢退散了,她勾起嘴角笑了笑。长意

    谢琼琚心里想着事,听得声响,不由循声望去。是他在唤她。

    “我很快就回来,你安心坐着。”车前的男人唇口张合,冲她温和地笑,又说了这么一句话。

    去哪她愣了愣,努力聚拢涣散的神思,似想起什么,目光不由往车窗外城门口看去。

    自然先看了皑皑。

    又是近两月未见,然孩子明显白皙丰盈了些。她梳着双丫髻,髻上坠着金玉两色米粒珠子,发辫里缠着金晃晃的丝绦,穿了一身鹅黄镶边的藕白襦裙,腰间点缀着同色腊梅纹

    路。

    跽坐在藤席上,双肩打开,背脊笔挺,衣衫规整利落,是个高门深户里俏丽的小女郎了。

    她的模样愈发像自己。

    但谢琼琚却觉得,她身上属于自己给她的痕迹都没有了。

    自己给了她什么

    流离的生活,坎坷的命运,然后在担惊受怕的年年月月生出的燥郁、不安

    如今没有了,该是好事。

    她原本勾起的嘴角深了些。

    “我去见过阿母。”贺兰泽的回应零零碎碎回荡在她耳际。

    她下意识点了点头,然后目光便从皑皑身上移向她对面的老妇身上。拢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攥起来,她转首看男人离去的背影上。

    终于意识到自己前头的忐忑是因为什么。

    七年前她伤了他左臂,七年后又伤了他的右手。他身上的伤,中断的前途,都是因她而起。大抵是个母亲都无法容忍。

    所以她把皑皑带在身边是何意

    谢琼琚的掌心渗出薄汗,那点从心底攀起的惧意一层层扩散开来,她猛地起身下来,疾步朝前走去。

    “夫人”车夫和侍卫惊了一瞬,因为她下车是差点跌倒。

    “长意”贺兰泽闻声回头,见人步履虚浮过来,只赶紧迎去扶住她。

    外头日光晃眼,暑气袭人。贺兰泽掌中有力,身上苏合香甘冽。

    谢琼琚怔了怔,眼中的混沌慢慢散开,神思清明了些。“你是不是一个人害怕”贺兰泽带着她往侍者高撑的伞下避过。

    谢琼琚摇头,眉梢染上一层稀薄的笑意,有些报赧道, 妾与你同去。断没有让尊长迎候,妾避内不见的道理。贺兰泽看她面色尚且平和,揉了揉她后脑。两人相视笑过,往前走去。

    贺兰敏今岁四十又七,近天命的年纪。

    鬓角微霜,眼角细纹,是当年碧玉年华里命运急转、辛酸的烙印。而如今乌云高髻,仅一副钗环点缀的利落,和裸纹深衣,只腰间一枚羊脂玉作饰的简约,是千帆过尽后的从容高华。

    “快起来,大热的天。”她扶起请安的人,两手握在儿子臂膀上,退开一步上下来回地看,眼中渐渐便蓄满了泪意,合目道,万幸万幸只是瘦了一圈。你父王保佑你

    让阿母挂心了,是孩儿的不是。贺兰泽伸出右手,引过谢琼琚, “阿母,这是长

    意。”

    妾、谢氏拜见谢琼琚方才同贺兰泽一道请安时并未开口,只是跪地磕了个头。眼下单独见礼,她突然不知该如何称呼。若是随贺兰泽去唤,他们已经和离还未重新接连理,显然不合规矩;若是按寻常长辈称呼去唤,仿若也不妥。

    这会没有外人,不拘规矩。不想,贺兰动接过了她的话,只将她静看了一瞬,示意贺兰泽将人扶起。

    十年了。距离阿郎写信我,要娶你过门,一晃十年了。倒也还是你我头回见面贺兰敏长叹了一声,看了眼旁的皑皑,有些苦笑道, 罢了,随阿郎道唤我阿母吧。

    这话落下,谢琼琚和贺兰泽都有些意外。到底,贺兰泽冲她点了点头。谢琼琚福身而拜, 妾谢氏见过阿母。贺兰敏含笑颔首,招手唤过小姑娘, 皑皑过来,见过你双亲。

    双亲。

    谢琼琚有些局促。

    贺兰泽感到意外。

    回程路上,在客栈歇息时,两人原提过一次和皑皑相认的事。

    谢琼琚本就心神不宁,神思难聚。当日离开时抱得是必死不归的心,如此身后事压根没有想过。且皑皑也一直以为自己是中山王齐冶的女儿

    贺兰泽则是因为深感这些年责任的缺失,未尽人父之责,纵也不是他的错,但到底心怀歉意。遂两人达成一致,且回来府中,同孩子处着,慢慢说。

    这厢却不想,贺兰敏为着儿子坠崖一事急急赶来千山小楼,闻有这么个孩童,虽是个女郎,却是儿子的长女,自个的嫡孙,念儿子膝下血脉稀薄,亦为着给他祈福,便也直接认下了。

    这半月以来,皑皑都被她带在身边亲自看护和教养,学习世家大族的礼仪。

    眼下可谓礼数周全。

    小姑娘双膝跪地,双掌八指腹叠,两拇指竖起,折腰三拜深叩首, 皑皑拜见阿翁,阿母。

    “起来”声“阿翁”入耳,贺兰泽声音都开始发颤,只上前单手抱起皑皑,清俊面庞上满是初为人父的喜悦和激动。

    只觉一桩心事已了,来日岁月可更多时间更全身心地照顾谢琼琚。是故眼下抱着女儿,只任由她趴在肩头,自己忍不住望向身边人,温柔浅笑

    正午的日光下,他本就明亮的笑容愈发温暖。

    暖到谢琼琚觉得他们之间仿若从未有过伤痛,只是良人初分,小别胜新婚。仿若皑皑一出生便是在他膝下,受他抚育,今日在此等待外出的君父,同他父女情深。

    如果她从来没有带过皑皑,不知她脾性;如果她没有看见伏在他肩头的孩子,抬起淡漠的眼神,看她久别后的第一眼。

    “皑皑。”谢琼琚走上前,低声道, “暑气重,这般贴着阿翁,回头你俩都生了汗难受的,先下来吧。”

    她双手抱下孩子,牵一只手在掌中,对着贺兰敏道, 皑皑年幼,这些日子辛苦阿母了,且让蕴棠伴着您,妾带着她便好。城门口两幅车驾,谢琼琚觉得这样分坐是最好的。

    相比同贺兰泽共乘,这会她更想和皑皑在一起。贺兰敏也是母亲,她想,她应该也是想和儿子在一起的。

    “这些日子不瞒你说,且亏了还有这么个孩子在,安了我不少心。”贺兰敏上来牵过孩子,笑道, 你们好好处着。

    她看了眼贺兰泽, 你照顾好长意。

    “孩儿知道的,孩儿先送你们上车。贺兰泽暗里拉了拉谢琼琚袖角, 你饮些水,歇一歇。”谢琼琚还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晕眩,只木讷地点了点头。

    待人从身前过,也就三个人,她却似见看许多人,叠影重重,整个人下意识往后避开。姑娘陪皑皑一道来的竹青红了半日眼眶,这会赶紧上来扶她,忍不住带着哭腔道, 您

    她想说您如何憔悴成这样。

    然回想这些日子漫天的流言,结合前头她知晓的事宜,便也无须多问。那根本就不是流言,是真相。她家姑娘明明搏命躲过一回,竟还要受第二回。

    谢琼琚被搀扶着坐下来,接过竹青捧来的水,伸手才意识到皑皑已不在手中。她心下一慌,水便洒了大半。“奴婢的不是,给您倒太满了。”竹青给她擦拭手背,转身重新给她倒了一盏。

    这会谢琼琚接稳了。她想起来了,皑皑

    没丢,也没离开她,只是同她祖母一道。贺兰泽还特地送了他们。

    她慢慢饮了口,伸手轻轻抚摸着竹青面颊,眼中逐渐凝出笑意, “我不要紧,可能沾了些暑气。”

    竹青握着她的手,一点头,眼泪就噗噗索索落下来。

    不哭了。”她给竹青擦眼泪, “一会惹我也哭了,我会头疼的。

    片刻后,贺兰泽便回来了,竟然还带着皑皑。

    “上车吧,阿母说你或许想孩子,还是让皑皑回来陪着你。”贺兰泽尚且抱着孩子,这一日得那声“阿翁”,他是半点舍不得松开。

    只抬起左手,按了按她肩膀,示意她牵过来。

    “那她、一个人”谢琼琚有些犹豫地抬手又收了回去,只站起身来, “你去吧。皑皑想阿母,你就不想阿母吗”你将我同皑皑比”贺兰泽嗔笑道,用额头抵了下孩子的额头, “我都是作阿翁的人了

    “走吧,这般大的日头,一会中暑了。”他拉过谢琼琚,边走边道, 薛灵枢都说了,让我多陪着你,少留你一人。方才你一人在马车中,才一点功夫,不是都害怕了吗

    这可是我们头一回,一家三口在一起。

    “阿母处无妨,有阿芷陪着。”

    别说了谢琼琚猛地甩开他。

    话落,自己也吓了跳,须臾喘着气低下声来, “我有些头疼,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和皑皑同阿母坐一车吧”

    郎君,奴婢侍奉姑娘,你带着翁主去吧。”竹青只当谢琼琚闹脾气,赶紧上来打圆场,还不忘冲皑皑笑了笑, “待阿母养好精神了,翁主再让阿翁抱回来。

    贺兰泽点了点头,温声道, 照顾好你家姑娘。

    谢琼琚确实头疼得厉害,一入车厢便抱紧了竹青, 许是说话多了,许是想多了,我没说几句,她便靠在自幼一同长大的侍女怀里,睡了过去。

    暮色四起,贺兰泽带着皑皑在贺兰敏处用的膳,围桌而坐的还有贺兰芷和她的母亲萧氏。

    原是叫了谢琼琚的,但是她又起了烧,昏昏沉沉睡了一下午。直到

    傍晚时分,药效上来,逼出一身汗,方退了烧。

    竹青在一旁侍奉着,她抓着她的手不放,眉宇慢慢疏朗开来。贺兰泽难得见她睡得这样安心,便没有再唤她,只让郭玉吩咐了膳房,备下吃食。

    这厢用膳毕,皑皑去了谢琼琚处,萧氏母女各自回房,屋里就剩了贺兰敏母子二人。贺兰敏跽坐在席上,贺兰泽对案而坐,同她叩首。

    贺兰敏也没让他起身,只盘着手中佛珠,看了他半晌,问道, “你这礼,是为着不顾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于我赔罪还是为着谢氏,向我求情求我许你们圆满

    殿中又静片刻。

    贺兰泽自己直起了身子, “都不是。只是谢阿母认下了皑皑,让我们这般快父女团圆。”

    贺兰敏捻珠的手顿下,叹了口气道, “阿郎,人贵在知足。阿母圆了你的父女之情,你莫要再贪心了。”贺兰泽沉默看她。

    本来夫妻之情,天伦之乐,该是自然在一起的,不该是二者择其一。但是你和谢氏之间,隔得东西太多了。你当理解阿母,很难容下她。”贺兰敏顿了顿,继续道, “我认了皑皑,让她安心,全你亲情。但你与她之间,断了吧。”

    或者,阿母也退一步,你把她养在外头。“阿母退两步,你纳了她。”

    贺兰泽贺兰敏拍案起身,半晌缓声道, 非她不可吗“非她不可。”贺兰泽抬首, 若无她,亦不会再有旁人。“原来,你不是来求我的,是来表态的。”贺兰敏冷嗤道, 有本事了

    贺兰泽并无多话。

    “那你且容阿母慢慢接受她,这些日子让她不必过来晨昏定省,她静养身子,阿母也再看看她。”贺兰敏合了合眼,有些颓败地重新坐下

    城门口的迎候,只让贺兰泽觉得不可思议,反倒是这会碰撞过后,贺兰泽反而心下安定些。他再次谢过母亲。

    贺兰敏挥手道, 你也别在我眼前晃,多来气我

    贺兰泽闻这话,面上多了分笑意,只恭敬离开。外门口遇上过来送安神汤的贺兰芷,只颔首与她道谢。

    “辛苦表妹。”

    贺兰芷福身还礼。

    姑母就这般同意了乖巧温顺的姑娘端过汤盏奉上, 方才外头撞见表兄,妾瞧他心情尚好

    “我不应能如何看着他再死一回。”贺兰敏推过碗盏,睨了她一眼, 你今个也十九了吧,不若算了。当年预备的是你阿姊,她识趣,眼下孩子都两个了。

    你也别误了年华,让你阿母给你留心着些罢。

    十九岁的姑娘,挑着远山黛,满眼不屑和傲意, “阿母说了,以前就盼着我做个贵妃就成,眼下便是皇后也是有盼头的。全凭姑母作主

    贺兰敏捻着佛珠,静看着她,半晌笑道, 你阿母一贯是有心的,但愿她还能有力。

    谢琼琚醒来时已是夜色浓重,她没什么胃口只觉身上黏湿的难受,便让竹青伺候着沐浴。泡了半晌,人稍稍舒坦些,更衣出来见皑皑已经过来侯在一旁,心下便也欢愉了。

    皑皑伏在她身侧,问她自己阿翁到底是谁。

    谢琼琚没想瞒她,抓着她的手与她讲述。然而前尘往事多有难回首。她讲得断断续续,头疼欲裂,还未讲过半,突然便脑中空白竟有些记不起往过。

    整个人愣在那。

    竹青见状道,只道, “你阿母身子才有些好,让她歇歇,奴婢陪您先去就寝如何”

    皑皑捏了捏谢琼琚的手,点点头。

    为着手背那一点有力道的温暖触感,谢琼琚到底含笑送她离去。

    她伏在案上喘息,不知怎么又想合眼睡去。

    其实没有睡意,就是合了眼她觉得特别安静。

    贺兰泽是这个时候过来的,见人一身素袍逶迤,三千青丝跌在背脊,只露出一张苍白染着潮红的面庞。

    而案上一盏烛火,许是即将油尽,火焰摇摇晃晃。

    长意他一颗心莫名沉下去,疾步上前将人抱坐起来。

    谢琼琚闻他这般急切的呼唤,有些疑惑地睁开眼, 怎么了

    贺兰泽松下一口气,摇头。

    他展了笑颜,柔声道, “阿母处,不需要你晨昏定省,让你好好养着身子。我亦不瞒你,她确实一下难以接受,你多

    来也感受到。但是她说了,愿意等。我们慢慢来好吗

    真话永远比粉饰太平的话好用。

    谢琼琚点了点头, “妾还未用膳,劳郎君侍奉吧。”膳毕就寝,贺兰泽坐在榻边守她。她睁开眼。

    贺兰泽道, 等你睡下,我再走。她往里靠了些, 你上来吧

    你

    不是说了慢慢来吗谢琼琚笑了笑, “妾知道是郎君,我们试试。”

    贺兰泽掀被上榻,两人合衣而睡。

    半晌,贺兰泽睁开眼,从里侧翻出一床被子,换了一人一个被窝。

    谢琼琚看着他。

    你有些抖,推了我一下。贺兰泽抚拍着侧卧的身子, 这样许会好些。再不成,我还是回去好了。

    “闭眼。”他哄着她。

    谢琼琚戳了戳他唇瓣,闭上眼。

    少时,她也总偷偷摸他唇瓣,然后再摸自己的,趴在他耳畔说,当我亲你了。他哭笑不得, “五姑娘,你少看些杂书。”

    话这样说着,被她手指碰过的那一日,他不思饮食。这夜,他看着手指搭在唇口的姑娘,亦是如此。晚膳有道菜过鲜了,他这会想饮口水,但是硬忍着没饮。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