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幼女

作品:《天欲雪

    谢琼琚长着一双标准的丹凤眼,且是最具格调的内双。

    睑裂细长、内勾外翘,眼尾自然向外延伸。睁眼视物时黑睛微藏,瞳白如玉。闭眸后又是眼尾飞扬,颇有携眉入鬓之势。

    总之,双眼开合之间,气宇高华,韵致风流。生生将原本只有七分的姿容,托举到了十分的绝色。

    一眼万年。

    贺兰泽每每回想谢园梅林初遇的那一刻,总是骄傲又留恋。

    他得见她最好的年华,心甘情愿沦陷。

    谁料十余年后,他在一个孩子面庞上,又见这双眼睛。

    女孩尚且稚嫩,五官未展,比不得豆蔻之年的姑娘,风华无双。但是光看容色,要比谢琼琚更瑰艳些。

    面庞轮廓更锋锐,抬起的眸光更冷冽。

    甚至同样是头一回与他说话,对于他的冒犯截然不同。

    谢琼琚说,“前方雪里,何人闯我梅园”

    虽也带着年少的骄蛮,但一听便知尚有后路。

    你解释清楚,你是一个还不错的人,便有留下的余地。

    混不似面前这个小姑娘。

    带着满身尖刺,撑足了气势,问,“你看够没有 ”

    未容他言语,便直接端起地上给灯笼纹饰的砚墨,泼在自己微黄泛白的小脸上。

    贺兰泽本能地反应,自当是泼他的。

    谈笑间攻城略地、谋算里屠命灭族的男人,这一刻甚至堪堪往后退了一步。

    毕竟,姿容仪表,他甚在意。

    毕竟,她方才那样凶。

    然经此一下,纵然没泼他,他还是僵住了。

    怔怔看着隔柜而立的小小女童。

    砚墨几乎染黑了她整张脸,残汁滴滴答答滑落,晕脏她洗得发白发皱的麻布小袄。

    全没了之前的模样。

    唯有从那双丹凤眼里凝出的光,依旧凌冽而清寒。

    这盏墨但凡泼在他身上,哪怕没有弄脏他衣物,只是泼向他。他便可以从举止无礼,教养泼皮,不敬人也,随便哪一处训诫女童,甚至拿捏这处铺子,以示惩戒。但偏泼给了她自己,便生生将他化作成恃强凌弱,以大欺小的歹人。

    贺兰泽好不容易转过头脑生出的一点反应,也只是下意识环视四周是否有人。这个场景,便是用舌战群儒的本事,也说不清自己仅仅是多看了她片刻,便让小姑娘如此警戒。

    对己泼墨如自毁容貌,这么一点女童,性子竟烈成这幅模样,防备之心更是尤胜常人。

    贺兰泽这日身上的貂皮缎面披风还未来得及解下,内里穿了身三梭罗的中单,很是保暖。然这会后背竟陡然生出一层寒栗,似要渗出冷汗,濡湿里衣。

    待他彻底回神,小姑娘已经抱起周遭东西,踢过兔子,领着它快速避去了后院。

    “贺兰郎君。”外出归来的王掌柜见到贺兰泽,赶紧上来招呼上座沏茶,“今个怎有空驾临小店”

    “您这是大安了”

    当日贺兰泽贴告示求寻药的事人尽皆知,如今观他神色玉秀清朗,王掌柜自是好眼力,连声道喜。

    “先前你处传话说那副鎏金九子妆匣奁已经到了,又建议往上头镶两颗珠子。今日得空,我来看看。”贺兰泽莫名松下一口气,拂盖饮茶,“可否让阿雪姑娘出来为我择选一番。我瞧她眼光不错,诗书典籍皆通”

    “不巧了,阿雪已经辞工,不在这处了。”万掌柜不免叹息。

    “辞工”贺兰泽搁下茶盏,神思缓了片刻,“不在这处敢问她去了何处高就”

    “怎么郎君还要去光顾她生意”王掌柜打趣道。

    贺兰泽笑了笑,“难得见一个有学识的女郎,为掌柜可惜了。”

    “可不是吗性儿也好,识文断字的。”王掌柜叹了口气,“她离开安平镇了,去冀州投奔她兄长。也应当的,这年头,但凡不是生活所迫,女郎家,哪个愿意抛头露面讨生活。就是”

    “就是什么”

    “不说了,人家私事。”王掌柜含笑道,“妾去把九子妆奁拿来,郎君看看”

    贺兰泽初时胡乱择了数颗东珠,片刻却又敛正神色,用指腹抚过圆润珠面,启口道,“做成白梅状,饰在锁片开合处。”

    掌柜应下。

    贺兰泽起身离开,须臾又返身回来。

    他道,“方才我在这处见到一稚女,敢问是谁家的被我不慎吓到,躲去你后院了。”说着,他掏出碎银,“劳掌柜给孩子买些糕点,权当我赔礼了。”

    “稚女”王掌柜往后堂望去,回身比划道,“可是这般高逗着一只白兔玩的小姑娘”

    “对,就是她。”

    “那是阿雪的孩子”王掌柜道,“这些日子暂住在她交好的工友家中,说是等她打理好落脚处,再来接孩子。”

    “不是说投奔她阿兄,怎还需打理那般小的孩子也放心留在这”

    王掌柜忽闻这话,猛地想起自个表妹那日给阿雪出的主意,不由吓了一跳。只是到底是旁人私事,这两头于她皆非亲非故,实没必要交浅言深,便也只是应付道,“大抵寄人篱下,那又是个好强的妇人。”

    “原是如此。”贺兰泽笑着点了点头,推过银钱,“麻烦您了。”

    好强是有。

    但贺兰泽觉得,谢琼琚更多的是对他的逃避。

    怎么当年让她跟自己走,她就有诸般相左的念头眼下,让她离开自己,她就这般听话,走得如此干脆

    还投奔阿兄

    谢氏都没了,哪来的手足兄弟。

    如此前路艰难,也不肯服软道声后悔。

    贺兰泽想不通她在犟些什么

    故而,从店铺出来,他面色发沉,不太好看。

    只独自走在长街上。

    今日他没有惊动人,不过是一病十余日,如今好得七七八八,出来透一口气。不想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这王氏首饰铺。

    来了便也罢了。

    病去如抽丝。

    虽慢,却也同时一点点抽去了那晚大雨中他满心的愤恨和不甘。大抵是因为病痛中虚弱,想起了阿母。

    因他父之罪,外祖父为保家族,遂搬迁隐于人后。

    他在襁褓中不知世事,待有记忆便是幼时居于外祖家时。虽碍于身份,两位舅父待他母子二人尚可。但掌家的舅母们总有闲话,毕竟复仇夺位是极为渺茫的事。

    天长日久,舅父们同家臣便皆有些灰心。

    是他的母亲,冒着不孝不悌的罪名,于外祖临终时,篡改遗命,夺了一半的家财笼络人心,请名师大儒教他文武,如此在族中站稳脚跟。

    后有他十六岁灭冀州之举,终于有了自己的根基,再到成功潜入长安,如此慑服青州文武,归拢贺兰氏一族。

    他和母亲的日子,方算能喘息好过些。

    故而,当他意识道自己无可救药又踏足有她的地方时,他原在店铺前滞了一刻。

    想与她说,就这样吧。

    只需服个软,便不必离开,东奔西走。

    推己及人,他怜她一颗人母之心。

    却不想,她竟走得这般决绝,不肯回头。

    长街人来人往,贺兰泽回首再看那家铺子,眼尾一点点烧起来,广袖间握拳的骨节“咯吱”作响。

    她,又弃了他。

    手背青筋本是愈发爆出,慢慢却又退了回去。他松开了五指,面上多出两分柔和,晕退眼尾的红,眸光重新变得如春水湛亮,溪流澹澹。

    他又看见了那个女孩。

    在店铺门口,被一妇人牵在手中。

    小姑娘已经将脸洗净,只是衣衫依旧墨迹团团。她不小心在门槛绊了一下,一旁的妇人俯身扶她,拍去她膝上尘土,正同她说着什么。她便乖顺点头。

    看模样,很是亲昵。

    日光倾照,漫天流云。

    隔着往来人影,三丈街宽,贺兰泽盯着孩子面庞,眸光如春风化雪,愈发温柔。

    虽是中山王的女儿,但半点没有他的影子。

    他不受控制抬步上前,然才迈出一步,便被一驾马车止住了步伐。

    车驾上晃荡的令牌刻着“公孙”二字,掀帘露面的姑娘挑眉长吁了口气,“您府上不见您踪影,都快急疯了。上车吧,太孙殿下”

    只一瞬,贺兰泽的理智便战胜了情感,敛尽眸中情意,端作清贵郎君,温声道,“劳你辛苦。”如此,从容上了车驾。

    春风撩帘,他的余光映入女童小小的身影。

    她被人牵着,避在道路一旁,给马车让行。

    贺兰泽索性掀帘又看一眼。

    她长得实在太像她母亲了,全然随了她母亲的面貌。

    是年幼未曾长大的长意。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