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

    这一日,大公主照常守在大驸马床边，她拿着用温水浸湿的帕子替床上的人擦了擦手脚，无意间又叹息一声。

    也不知道,驸马什么时候能够醒来,这都已经半个月了。

    期间不仅三妹妹与大侄女他们常过来看她,有时会带上大弟也一起来，甚至她母后也来过一回。

    她万万没想到,母后话里的意思，竟也是想要她认清现实，若是驸马真的不行了,便之后给她再找一个……

    一时间，大公主觉得自己和母后虽是亲母女，可这时候,三公主和她母后更似母女。

    大公主还想要等。

    驸马他还有温热的呼吸,他的胸膛还有起伏,手腕处还有血脉在跳动，他怎么就会不行了呢？

    即便是大驸马再难醒来，她也仍旧打算要守着大驸马，无论如何，她都是他的妻,她该做这些的。

    大公主带着无尽的悲伤,昏昏沉沉的趴在床沿昏睡了过去。

    醒来前，她好似做了一个美梦，梦到大驸马醒来了，只是似乎有些呆傻,在床上坐直望着前方，两眼中尽是茫然。

    大公主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不是在做梦，大驸马真的醒来了。

    她万分欣慰，探身上前查看：“你终于醒来了。”

    对方听到了她的声音，缓缓将头转了过来，看到大公主欣喜的面庞时，他顿了顿，随后迟疑的道：“公主……鸾湘？”

    “怎么了？”大公主的眉眼间浮上些许担忧，“是不是睡太久，睡糊涂了？”

    男人低下头：“好似是的，我还有些头晕。”

    她立即道：“那你再躺下歇息一会儿，没准睡一觉醒来就会感觉好许多。”

    他躺下，被妻子温柔的将被子掖好到脖子，床上十分温暖，伴随着一股淡淡的馨香，他竟真就这么睡了过去。

    再一次醒来，他只稍微的发出了一些动静，先前看到的那个女子便又急急忙忙的赶了进来。

    竟不是做梦么，这地方也不是地府？祁川怔怔的，看着那女子为自己奔前跑后。

    “迎春，去端一盆水过来，我来替驸马擦擦脸。”

    “再去膳房要些清淡的粥来，驸马昏睡那么久曾用过东西，一定饿极了。”

    “你感觉怎么样？头还晕吗？身子可有哪里不适？”大公主坐到床边，一脸担忧的问他。

    “没有。”

    “可要吃些东西？”

    “好。”

    “那头痛不痛？”

    “不痛。”

    祁川一问一个回答，事实上，他自己都不是很清楚自己说了什么，他的大脑正在接受着这个“祁川”前二十年的记忆。

    如果祁川能分神听清大公主的问话的话，他回的应该是“痛”。

    就好像快被塞爆了的衣柜，却还是有人源源不断的往缝隙里塞着东西，祁川现在的脑子就是这个感受。尽管如此，他也仅仅只是微不可见的皱眉。

    他曾受的痛楚，要比现在这种感受要痛苦的多，如今不过这般，要是普通人定会抱着头满床的滚，然对于他来说，还在能够忍受的范围。

    许久过后，祁川终于接受完了新身体的记忆，在这期间，他已然食不知味的吃完了饭，被伺候着又躺回了床上。

    因为旁人怕打扰到他休息，房间里此刻只有他一个人。

    祁川又坐了起来。

    毫不留情的，好似不是自己的肉一般，在自己的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看着青紫一点点浮现，他的内心却无比安宁。

    真的不是梦。

    他祁川，现在是大弗朝的祁川了。

    然而会想到自己记忆中，在自己过来前的原主所做的事，祁川沉了沉脸。

    那个“祁川”可真是给脸不要脸，不珍惜眼前人，明明这样好的生活放在他面前，他却不知知足。

    他有还算不错的家族支撑他可以逍遥，父母宠爱，从小到大顺风顺水，甚至到了娶亲的年纪，还成功尚了一国的嫡长公主。

    公主长相上等，气度非凡，温和又知礼，绝对是一个好妻子，可那家伙他做了什么？

    他嫌弃这个妻子过于呆板木然，去寻了一二三四五六个小妾？还明晃晃的敢带着小妾踩到公主的脸面上去？

    祁川深呼吸两回，觉得自己不能再回忆下去了，那个家伙太蠢了，然而他现在得了这个家伙了身体，这些蠢事就要安在他身上，这着实太冤。

    不过祁川仍旧感谢上苍。

    他想，若是他是这个“祁川”，他一定会善待公主，对公主一心一意，绝对不会去找什么乱七八糟的小妾，再随缘生几个孩子，两个人没事一同出去踏踏青，再逗逗孩子，多好。

    至于仕途，祁川不强求，也不想再掺和在那一团子乱麻里去了。

    上一辈子，他倒是混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可他得了个什么样的结局？

    想到上辈子，他的眼底眸色黯淡下来。

    来到大弗朝的前一刻，他刚被关押在天牢中，被挑断手筋脚筋，如若没有这场离奇的穿越，他将成为一个废人，后半生生活不能自理，永远在牢里度过。

    他曾是另一个王朝的九千岁。

    作为丞相之子，他几乎从来没有享受过身份为他带来的便利，反而在他七岁时，丞相府倒台，嫡兄被父亲最后的安排，以假死之名送出京，日后成为一个庶人，而作为庶子的他，并没有谁为他筹谋，祁川被迫进宫，一刀过去后，成为了一个小太监。

    在宫里浮浮沉沉的过了几年，因为他识文断字，勉勉强强活了下去。

    在祁川十三岁那年，他这个前丞相之子的身份又被想了起来。这年皇帝驾崩，新的小皇帝才六岁，尚且不知人事，太后便想要为小皇帝找一个懂事些能辅佐他的侍从，不巧，祁川正好符合她的条件。

    开始是太后垂帘听政，祁川跟在小皇帝身边随侍，渐渐的，他从中学到了许多，逐渐能够帮着小皇帝处理政事。

    在祁川十七岁那年，太后退了下去，政事全交由他与十岁的小皇帝处理。

    祁川一直都十分怜惜小皇帝，他觉得小皇帝的处境与自己很像，都是小小年纪失去了父亲，但是同他被打落尘埃不同，小皇帝被强行驾到了高处，几岁稚子被要求管理好一个国家。

    经过几年的相处，祁川将自己放在了小皇帝哥哥的位置上，因为这份怜惜，他逼着自己越来越强大，强大到能为小皇帝遮风挡雨。

    强大到整个朝堂更倾向于听他的号令，而不是小皇帝的。

    二十四岁的祁川被十七岁的小皇帝掐着脖子按在天牢的墙边，冰冷刺骨的寒意从后颈渗透进心里，他听到小皇帝说：

    “笑话，就凭你一个阉人，也配被朕称为兄长。”

    祁川闭了闭眼，再一次掐住自己的掌心。

    他已经是大弗朝的大驸马祁川了，不是那个被关在天牢里的九千岁祁川了。

    在心里将这句话反复念过七八遍后，他重新放松下来。

    与此同时再一次想到那离奇之事发生事，他在一片黑暗中看到的。

    这个身体的“祁川”还没死，但是这个身体已经为他所占，那，那个“祁川”又到哪里去了呢？

    这一部分的记忆模糊不清，祁川又拍拍脑袋才回想起来，那黑暗里的声音说的是——

    交换。

    两者各取自己想要的，交换后去到互相所处的前一天。

    祁川几乎是没人任何犹豫就同意了交换，他的处境，再糟，有还能糟到哪里去？

    那一个“祁川”也答应了，于是互换条约生效，他想要权利，被送去了祁川被押进天牢的前一天。

    祁川想要亲情与平稳的生活，被送到……

    等一等，“祁川”被送去了他被押进天牢的前一天，那他来到的，也是“祁川”的前一天。

    可“祁川”的后一日会发生什么？

    以自己为例，祁川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祁川忐忑着这些事情，躺在床上并没有睡着。

    下午的时候，听闻他已经醒来了，有人来看他。

    是大弗朝的小太子，这个身体的亲小舅子，按理说，两人的身份应该是极为亲近的，但不知是因为自己本身的原因，还是原主的原因，他对这小舅子的心情有些难言。

    看着这个小太子，祁川莫名想到了他们那世界的小皇帝。

    曾经小皇帝也是小太子，拥有尊贵的身份，为他着想的母妃，祁川同小皇帝相遇时，对方正差不多是小太子的年纪，两个身影渐渐的在祁川脑海里重合。

    “大姐夫，你醒来吃过东西了么？”

    小太子的询问让祁川回过了神，他在心里哂笑一声，自己可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小太子可是他妻子的亲弟弟，大弗朝的皇帝亦正值壮年，两者到底是不一样的。

    摈去了那些从前世带来的阴影与成见，祁川见小太子是怎么看怎么可爱，圆圆的的脸透着些健康的粉红，眼睛又黑又亮，一看就不是小皇帝那等阴险狡诈忘恩负义之辈。

    祁川本想拍拍小太子的脑袋，可见对方虽话里关心他，可神态却并未见多少亲近之意，想来那个“祁川”与他的关系也就一般。

    怕惊着孩子，他最终还是没有动手，温和的回答他道：“姐夫吃东西了，现在已经不难受了，小弟呢，小弟过来之前可填了肚子？”

    小太子略显迟疑的点了点头，他敏锐的感觉出，今日的大驸马好似有些同以往不大相同，先前大驸马对他虽恭敬有余，却亲近不足，现在却好似给他一种……长姐的感觉？

    “今日不上学堂吗？”祁川又关心孩子的学业。

    小太子道：“知道姐夫醒来，便与老师说了要过来，老师理解的。”

    祁川听到他的话，更感动了，看，多乖巧的小弟，还那么关心他，真的再找不到这样的弟弟了，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但说实话，小太子那么着急赶来看大驸马，还是因为他姐姐的缘故。

    大公主这些天为了照看大驸马日渐消散，小太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虽对这个大姐夫没什么感情，但还是希望他赶紧醒来，这样姐姐也就能不那么难过，打起精神来了。

    小太子到底还是个小孩，看着大驸马那么关心自己的样子，可自己满心满眼里想着的只有自己的姐姐，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扭扭捏捏的关心道：“你也要记得好好吃饭，听嬷嬷说，大病初愈的人最是脆弱了，多吃东西有了力气，身子才能抗得住。”

    祁川欣慰的点了点头，看吧，小弟果然是关心他的，多好的一个孩子，他刚才怎么会将这孩子和小皇帝想在一起呢？

    他招手：“姐夫不累，好孩子，来，我同你讨论一下今日的学业。”

    虽然觉得姐夫对他的态度变好了，但关于学业，他也是头一回同姐夫讨论，从前并未听到对方在这上头有什么建树，小太子有些犹豫，不过在同祁川谈过后，他彻底被对方折服。

    “老师先前曾同孤讲过，没想到居然还能用这等方法释意。”小太子的眼睛亮了亮，对着祁川多了几分敬佩。

    “日后你若是还有什么学业上的难题，都可尽管来问我。”

    看着小孩脸上浮现对自己的崇拜，祁川眼里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意。

    却不知在门外，有一人将他们的对话听的完全。

    昏暗的光照不出大公主面上的神情，她低下头，看着被自己攥疼的掌心。

    原本她就作下了那个决定，而现在，她更加坚定。

    哄完小太子，祁川的心情十分不错，只是这一日再未见到大公主有些遗憾。

    令她始料未及的是，第二日大早，他便得了一个大“惊喜”。

    大公主与他面对面，咬了咬唇道：“祁川，这些天，大家也劝了我不少，我想好了，如若你实在觉得我拖累你的话，我们，和离吧。”

    祁川一时间被这个消息震懵。

    原来，他穿来的，是大公主与他和离的前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