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0章 番外

作品:《行医在三国

    “哐当。”

    孙尚香说话的关头, 袖中笼着的灯已盈盈举起,对着那肃穆暗沉的高案一照,登时让那在低影中窸窸窣窣的小家伙现了身。

    被逮个正着的“小老鼠”木立片刻,端在心口的半碗肉粥不留神脱手砸在地上。木碗在众目睽睽下骨碌转了一周, 最终颤巍巍停在了陆延脚下。

    陆延眼也不眨地直直瞧着光下那道佝偻着掩住脸的瘦小身影。

    是个小孩

    偷食吃的小东西也呆呆从指头的缝隙望出去, 见一男一女持灯看了过来, 中间立了个缁襟棉袄的小少主, 眸光熠熠打量着他,眼神困惑不已。

    两个半人高的小不点隔着明明的灯火对视一眼, 大概都能猜出对方的身份与目的。陆延虽然年幼,却也马上反应过来, 抬手唤了声“你是谁”

    那穷酸破落的小孩却没那么客气了,眼珠一转,撒腿就跑。

    一面跑着, 一面偷偷扭着脖子回看有没有人追来, 没注意门前已阴测测站了个人,闷头便撞了上去。

    小孩惊恐地抬眸,还没叫出声,脖上一紧, 已被连衣带人一块拎了起来。

    陆延眨巴眨巴眼睛, 目光跟着落在来人的脸上, 手臂惊喜地招起“顾公。”

    来的正是顾邵。

    许是刚从宴席退场,他一身皂色朝衣尚染酒气,此刻单手利落地提了小孩在手, 唇角勾起,笑道“原来是你这只小老鼠,陆都督家的粥也敢偷”

    小孩见挣脱不开, 脑袋一垂,抿着嘴不吭声。

    他虽不言,但李隐舟能从他一身破烂褴褛的衣衫看出原因,俯身对着那双仓皇躲避的眼睛,问他“你家里可还好”

    小孩一听“家里”两字,倔强拧起的眼皮红了一圈,咬着牙低声道“去年鼠患厉害,我家养的蚕都被糟蹋了,今年,今年我们实在是没有粮食了。”

    说着仰起头,见这人一身白衣素服,显然是普通百姓,于是心存一线希望地求道“我家中还有母亲和妹妹,您行行好,让我回去吧。”

    孙尚香拿灯照近那张瘦骨嶙峋的小脸,用袖子替他擦了擦脸上的灰尘,轻声问“那你父亲呢”

    小孩一扭脖子,将脸别开,却不答话了。

    孙尚香微皱了眉,衣角吹飞在凉凉夜风中,片刻只笑了笑,对顾邵道“稚子无知,送他回去吧。”

    顾邵点头。

    要是换了他小时候的脾气,真得揪着这小贼问出个二五七不可,早年一身的锋芒在人情冷暖中淬炼过,也削去了尖锐的棱角,更圆钝,也更成熟些。

    陆延跟着三个大人走下楼,那台阶极高,他一脚一脚试探着踏下去,目光瞥着顾邵挟在手臂下的小孩,又仰头看向顾邵,终忍不住问“我们不报官吗”

    顾邵低眸,本漫不经心的眼神停顿在他认真的脸上,便正经了几分。

    他反问“为什么要报官”

    陆延又垂头看路“君子不取不义之财,哪怕一粥一饭,拿了别人家的东西,不就是偷吗”

    顾公今天的行为,和夫子讲的礼仪道德的规范大有不同。

    小陆延很是困惑。

    孙尚香提灯跟在后面,也不去搀扶,只细心替他照着回转的楼梯。听到这一问,才有趣地跟着道“你觉得他有错吗”

    陆延看一眼那瘦得凄惨的小孩,又瞧见自己一身熨帖干净的锦衣,似乎也觉得有些过分。

    他咚地往下走了一步,回头看向高处的顾邵,虚心求教“先生说,孔夫子不喝盗泉的水,是因为他品性高洁,可人要是快饿死了,又能不能去偷盗呢”

    毕竟是陆家教养出来的孩子,不可能问出后世“何不食肉糜”之类的愚蠢问题,但小陆延这一问,还是令博闻广识的顾孝则噎了一声。

    孙尚香也用眼角瞟着背后的李隐舟,示意他说点什么。

    李隐舟默然走在最后,觉得陆家这位小少主还挺有陆逊小时候那股藏在背后的反叛与执拗,对一切圣人先师的教诲充满怀疑。

    能不能为了活命而偷盗,这可真算个千古难题。

    他信步跟下楼梯,正儿八经道“能不能偷盗我不知道,可他并没有偷盗,所以我们也没必要报官。”

    陆延惊讶地张开了嘴,没敢质疑他,但也不想被随便糊弄过去,半晌闷闷道“可我都看见了。”

    李隐舟问“你看见了什么”

    陆延不假思索指着那孩子“他偷了我们祭祀五谷神的肉粥。”

    小孩红着脸别过头去,缩在顾邵背后一声不吭,自己都不知如何反驳眼见为实的指证。

    李隐舟又问“你家守卫如何”

    陆延想也不想地回答“守卫可多了。”

    他想偷溜出来,都是筹谋了数天,得了老管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才能贪半天的热闹。

    李隐舟于是道“这就是了,都督府守卫森严,寻常人等怎能随便闯入你父亲供粥于此,本就随人取之,又怎么能算偷盗呢”

    揪在顾邵手中的小人愕然地扭头看过来,不知该不该老实交代,他其实是钻了个狗洞爬进来的,陆都督便是再神通广大,又哪能知道自己后院多了个不起眼的狗洞

    陆延一步踏空,险些没跌下去,及时拉住了扶手,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李隐舟轻咳一声,循循善诱“你父亲有没有说过,世家为百姓所养,当反哺百姓”

    陆延迟疑地点头。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他父亲不是还在武昌指挥大营么

    见小家伙已经开始蹙眉深思,李隐舟俯身贴近他,假意严肃道“你是陆家少主,你的言行就代表陆氏的言行,即便你父亲不在此处,你也能替他行家主之责,不是么”

    陆延还没从上一个弯里绕出来,骤然被扣上这么一顶大帽子,心脏莫名紧张地扑扑直跳。

    他是陆家少主。

    他也能像父亲一样保护百姓吗

    见他小脸慢慢发红,孙尚香很适时地跟着补了一句“是啊,都督七岁的时候便劝谏陆康公废除禁火令,受到一方百姓的爱戴。阿延是陆家长子,当应如是。”

    被两人半正经地撺掇一番,陆延脸色越发地红起来,走着走着,脚步忽然一定,转过头去,眼神晶亮地对着那孩子,极认真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让官兵抓你的。”

    小孩听得满头雾水,只知道小命保住,很感激地看向忽悠了小陆延许久的李隐舟。

    穷人家的孩子看惯世情,自知冷暖。

    将人带下楼送出府后,月已中天,薄洒的清辉纱一样罗着天地。顾邵张嘴刚想说什么,陆延收回定定的眼神,忽仰头,又问“顾公和父亲都说世家应该善待百姓,可为什么我们宁可拿肉粥给老鼠吃,都不给百姓呢”

    这问题比上一个还要一针见血些。

    这些传统的祭祀传承数代,仪式本身已超过了许愿的本意,诸子时代传下来的旧典在这乱世显得如此荒诞,而这陈规陋习竟叫一个五岁的孩子指了出来,顾邵的面上也有些撑不住。

    他镇定自若地假咳一声,目光淡扫,分豪不乱道“谁说的我们不仅不供老鼠,还要除了这鼠患”

    陆延本也只是问问,万没想到顾公居然如此认真,一时也瞪大了眼。

    “怎,怎么除鼠”

    “淮南万毕术曰狐目狸腊,鼠去其穴。”

    昏昏烛火跃在目前,顾邵将手中一卷竹简铺展开,指尖平落在中间一句。

    他额下微汗,终于在古籍中寻到一句治鼠的办法,才勉强呼出一口气,面上仍是平淡,只道“我们将狸、狐、猫抓来,碾碎它们的眼睛与脑子,涂在鼠患肆虐的地方,就可以靠气味吓跑老鼠了。”

    话没说完,其余三人皆以谴责的目光看向他。

    陆延忍不住义愤填膺“狸、狐、猫帮我们抓老鼠,我们却杀害它们,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顾邵讪讪地缩回了手。

    这法子的确太残暴了,若不是面子使然,他早就摔书了。

    孙尚香轻轻地剜他一眼,将那书卷合拢,放在手心一敲,胸有成竹道“倒也不必那么麻烦,民间有中常见的草木,老百姓称之为打碗碗花,据说摘了便会端不住碗,因此得名。但他们不知,将其捣碎了混进食物中,老鼠偷食了自然会倒毙。”

    陆延听得有趣“我也听阿娘说过,摘了真的会打掉碗么”

    顾邵不服气地拿胳膊肘暗推了推李隐舟,眼角不住地瞄他“行么”

    已是不惑之年的人了,却比五岁的陆延还幼稚。

    李隐舟唇微哂地勾起,摇了摇头,正经其事道“也不可,打碗碗花药理类同白头翁,其性不如白头翁不说,若碾碎取液,也容易被儿童老者不甚接触眼耳,则易生溃疡,甚至中毒。”

    白头翁虽可用来灭鼠,但其强烈的刺激作用同样可作用于人,尤在这样粮食短缺的年头,保不住便会被哪家饥饿的孩子偷食去了,反牵连人命。

    一连否决两案,陆延脸上也露出挫败之色,他细细的眉头紧蹙着,眼神沉浸,越发认真起来。

    顾邵半真半假地道“此事恐怕得请教子瑜,明日我下帖请他来,可好”

    陆延压根没有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那秀气圆润的眼眸忽然一闪,苦思中的小孩轻呼一声,仰脸看向三个大人,不卑不亢地道“我有办法了”

    孙尚香颇不信地低头看他“哦”

    顾邵也眼带怀疑“说来听听。”

    陆延挺直了腰,背手在后,举止俨然是一个小小的陆伯言,那略带稚气的眉眼平平舒展,神色端是认真。

    他历历道来“鼠有洞窟,而成鼠患,既然我们对付不了它本身,不妨从源头入手,备好罗网在其洞口,然后以烟火炙烤,等它们晕头转向的钻出来的时候,就全部收入网中了”

    小小的年纪,颇会战术兵法。这一招打草惊蛇与关门捉贼并用,听着还真有几分可行的道理。

    顾邵眉头一抬,刚想反驳,见李隐舟目光含笑,却微摇着头,示意他不必多言。

    孙尚香一眼瞥见二人交汇的视线,顿时会意,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抚掌道“这办法好,就听阿延的。”

    十五的夜空,明朗极了,孤月高悬,寒星疏朗,皆落成满地霜白。一片寂寂光华中,唯闻大江酣眠般的波声遥遥在耳,越发衬得山河俱静,天地默然。

    安静明朗的夜色中,忽传来一阵接一阵惊呼的声音。

    “不好了,走水了”

    “东边冒黑烟了,快知会衙门,取水灭火。”

    “这灯会都还没开呢,怎么忽然就走水了究竟是谁家出了事情”

    喧嚣迅速卷过街头小巷,闲歇下的街坊纷纷探出头来,瞧着那浓烟起处的一角。

    怎么瞧着,像是

    都督陆府

    “咳咳咳咳”

    此刻,众目所向的陆府正卷着黢黑烟尘,满府上下在一片惊慌失措的声中仓皇奔走,管家正打算去请做客孙府老宅的夫人示意,无意在墙角处瞥见几张黢黑又熟悉的脸。

    他不大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娘,顾公李先生少,少主“

    老管家眼前一黑。

    陆延顶着张烟熏火燎的小脏脸,颇愧疚地擦了擦自己的手背,这才伸手扒拉扒拉自己凌乱的头发,证明自己当真是自己。

    “您别告诉阿娘。”他拉住踉跄的老管家,小小声道,“我本是想拿家里试试看,能不能除去鼠患,没想到老鼠和兔子一样,也是好多洞穴的,就,就”

    就差点把自己家点着了。

    所幸李隐舟一行早猜到结果,泥沙湿土都备上了,火苗还没窜出来,便被一抔土压下了下去,只升起滚滚的烟烬,让全府上下都受了一惊。

    如此折腾一番,小陆延也知道这聪明计未结合现实,根本行不通。

    眼见夜越深沉,他们对鼠之大患却依然束手无策,陆延抹了抹脏兮兮的小脸,颓败地鼓起脸颊,眼神低低垂着。

    顾邵伸手戳戳小家伙鼓鼓的腮帮子,笑得真心实意“胜败乃兵家常事,这就服输了”

    陆延摇摇头“不是。”

    只是父亲七岁便能设计劝服陆康公废除禁火令,他却连一个小小的老鼠都对付不了,这裸的差距当头一击,顿时将他鼓起的一腔勇气都敲碎了。

    母亲说,延是延续。

    可他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延续陆家的辉煌呢

    小陆延喉咙一哽,克制着没哭出声,抽噎着自言自语“若是父亲,他会怎么办呢。”

    “伯言”孙尚香半蹲下来,想起那久远的庐江古城,唇畔勾起一丝怀念的笑。

    她搭下眼帘,瞧着垂头丧气的小家伙,轻柔道“阿延,或许你比不上你父亲那样聪慧,但有一点,你可比他小时候强多了你知道自己一个人能力不足,愿意求助于旁人。”

    陆延胸脯一抽,不肯相信地低头抹泪。

    这话拐弯抹角的意思是他父亲手腕太强,万事都办得妥帖,也不需旁人出手。

    这算是什么缺点。

    顾邵拍拍他的肩,哼笑道“你父亲那会孤拗得很,什么事都只肯一个人担着,为此,还挨了一顿打呢。”

    陆延愕然地抬眸,泪点闪动的眼满是不可思议。

    顾邵轻咳一声,到底没拉下老脸告诉小侄儿动手的就是自己。

    他推了推李隐舟的手肘,将锅甩了过去“不信你问李先生。”

    陆延小心翼翼地仰眸看倚墙斜靠的先生,见他烟火绕身,眉目却仍是疏朗清明,就这样沐着清净的月光,目光温静,出尘而不厌俗。

    李隐舟被他急切看着,伸手薅了薅他的脑袋,在那黑黢黢的脸上又添一笔猫胡子似的墨痕,这才很满意地点了点头,与他道“这世上每个人的才能不尽相同,只要能将事情做成都是本事,陛下不擅带兵打仗,却善于运用人才,不是同样决胜千里么”

    陆延靠着他的手,乖乖站着,仍有些气馁“可我还是什么事都做不成。”

    见状,李隐舟也不忍再逗弄,这才站直了身,径直而去“谁说做不成”

    陆延转身跟了上去。

    没走两步,便见李隐舟蹲下身,从袖中取出拇指头大小的泥丸,放在方才老鼠四窜的洞口,轻轻拿手扇了扇风。

    洞口隐约闪动着两点贼光黯淡的小小眼睛,一闻见洞口传来的气味,吱地尖叫一声,顿时窜入泥洞深处。

    陆延看得神奇“老鼠怎么吓跑了”

    李隐舟摊开手掌,在他鼻尖轻轻一晃,待他伸手要拿,又缩回袖中。

    陆延于是老老实实地蹲下,捧着脸看着地上那丸,不再乱伸手。

    见他聪明懂事,李隐舟这便道“不是吓跑了,这是避鼠丸,里头有蛇床子、苦楝皮、紫苏油、樟脑,老鼠畏憎这样的气味,自然就躲远了。”

    他起身拍去身上烟尘,将那避鼠丸袖入手中,道“鼠之为患,不过偷生,与取粥的穷人并无分别,若为了人的私念将其赶尽杀绝,反而会破坏万物自然的运行规律,所以杀之不如驱之。”

    陆延听得懵懵懂懂,却将这些话一字一字认真记载了心坎上。犹豫半晌,终想起最开始的一桩事,这一刻再忍耐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先生好厉害,比夫子懂得都多,先生,先生可以”

    啪

    话未说完,忽然爆竹一响。

    不远处,漆黑的天幕上,火光明明烁动,在古城的一角瞬间升起,迅速炸开一朵亮眼的赤色焰花。

    小陆延呆看着那一瞬的华光,一时忘了接着说话。

    顾邵得意地走了过来,抬手指给他们看“这是燃灯表佛的灯会开始了,你们瞧。”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见一声声脆裂的爆竹声里,无数灯火在暗沉的天光中萤萤亮起,一盏接着一盏,将那青色的石板、灰黑的屋檐与淙淙流水都悉数照亮。满城的光点次第映上眼膜,随着宵风轻拂,熠熠闪动,照亮眸底深处那波澜起伏的心潮。

    三十余年来,吴郡还是头一次办起了这样盛大的灯会,全城百姓都在惊喜的爆竹声中走上街头,一时人声鼎沸,整个古城亮如白昼。

    李隐舟回过目光,看向身前年少的孩童,眼神在灯火中彻亮温暖“许久不见,还有句话忘了对你说。”

    陆延忙凑近了他,踮着脚附耳上去,生怕漏过了什么,却听见李先生轻轻地对他道

    “恭喜你又长大一岁,阿延。”

    爆竹声声不绝。

    满城辉映的灯烛将李隐舟平静的脸颊镀上淡淡辉光,陆延却看见有细小的笑意流淌在他眼瞳深处,于是也抛下方才的念头,仰脸看向映染通明的天空,只轻轻接道“先生,先生也要长乐安康。”  ,请牢记:,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