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试过无数次,太医终于配好了方子。

    每日辰时，连柔都要服下一碗汤药，刚猛的药性让她腹痛如绞,若不是青苓在旁边照料，她恐怕早就挨不住了。

    秦琰看着这一幕,最初痛苦至极，到后来，逐渐变得麻木。

    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有多无力。

    服药以后,连熙微的身体好转了些,听说孪生妹妹成了药引,她心疼不已，特地来庵堂中探望连柔。

    她扫了青苓一眼,示意这丫鬟退下。

    偏偏青苓提防她，觉得她心怀不轨,警惕地挡在连柔身前。

    连熙微弯了弯唇,笑意却未曾到达眼底。

    连柔怕青苓出事,忍不住道“你先下去。”

    等房内只剩下姐妹二人,还有秦琰这道魂灵时,连熙微不紧不慢地饮了口茶,“为了我,柔儿受苦了。等过段时日，我身上的毒性尽除，就让阿琰接你回相府。”

    注意到连熙微的称呼,连柔拧了拧眉。

    她嘴唇干裂，唇色也格外苍白。

    连熙微叹了口气，状似无意地道“当初母亲离世，你独身一人待在陪都,我实在放心不下，便让阿琰娶你过门，好生照料。”

    连柔眼眶慢慢红了。

    连熙微让秦琰娶她，便有了这桩婚事，那自己又算得了什么呢

    冰凉指尖抹去连柔颊边的泪，连熙微笑着说“别哭，你生得美，哭了就不好看了。王爷头一回见到你，就说你的容貌即使放在建业，也是数一数二的，我都不及你呢。”

    正是因为陈王这句无心的话，连熙微才动了杀念。

    临走前，她将管家唤到近前，抬手指着青苓。

    “这丫鬟冲撞了我。”

    偌大的陈王府，是个人都知道王爷有多宠爱王妃。

    如今王妃怀着孕，体内还残留着断肠草的毒性，根本不能行房，可王爷身边愣是连一个侍妾通房都没有，情意委实深浓。

    在这种情况下，只是处理个小小的丫鬟，管家自然不会拒绝。

    屋内的连柔听到动静，挣扎着跑了出来，她左手用力攥着连熙微的衣袖，哀声道“姐姐，就当我求你，你放过青苓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她哭得伤心，模样可怜极了，让人看着就觉得心疼，可连熙微明显不在此列。

    “柔儿，抱歉，这件事我不能答应。”

    话落，连熙微在丫鬟的搀扶下转身离开。

    连柔在庵堂内跪了一夜，她都没有改变主意。

    秦琰垂眸望着眼前的少女，瘦骨伶仃，残缺的右手露在外面，腕间满布着一道接一道血痕。

    秦琰心闷闷的疼。

    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憎恨那个有眼无珠的“秦琰”，更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与其在这里受尽折磨，他心爱的姑娘还不如嫁给伏廷那个疯子，起码伏廷不会让她受委屈。

    若有机会，秦琰真希望能亲手杀了连熙微。

    连柔的身体日渐衰败，与此同时，连熙微体内的毒性也在慢慢减少。

    秦琰时常背靠床头坐着，两手虚虚搭在少女身上，保持这样的姿势，仿佛就能将她抱在怀里。

    连柔是在他怀中闭上眼的。

    那日恰逢初春，柳树发了新芽。

    他惜之如命的姑娘终于离开了这个污浊的世界。

    连柔死后，秦琰发现自己能做的事情比先前多了些他可以影响另一个“自己”的情绪。

    甚至还能让“秦琰”眼前出现一些画面。

    待在陈王府的这段时日，足够让秦琰查清真相。

    譬如连熙微通医理，她确实中了断肠草之毒，可体内的毒性并不深，只是用了某种药物，改变了脉相罢了。

    譬如死在她手上的玉犀公主。

    看到这一切，秦琰并不觉得意外，毕竟连熙微这个女人根本没有心。

    为了逃出陈王府，她连自己的枕边人都不放过，还有什么事情是她做不出的。

    近段时间，“秦琰”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那次宫宴的场景。

    他看见死去的妻子坐在连熙微身边，纤弱可怜，浓密眼睫遮不住眸底的忐忑，可她却逃不了。

    “秦琰”很厌恶连柔，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忍不住拧眉，俊美面庞上也露出几分嫌厌。

    那般恶毒的女子，连孪生姐姐都不放过，就算生得再美，也不过是艳丽的蛇蝎罢了。

    突然，他愕然地瞪大眼。

    他发现了连熙微的动作女子怀中有一只相似的酒盏，她将雪白的药粉洒了进去，而后接过连柔递来的杯盏，笑吟吟把酒液一饮而尽。

    这幅画面猝然消逝，“秦琰”也彻底清醒过来。

    他神色冰冷，走到木架前，掬起冷水洗了把脸。

    他不知道为何会梦到连柔。

    秦琰站在窗棂前，看着另一个“自己”，他爱慕的姑娘被这帮人折磨至死，他们每一个，都要付出代价

    “秦琰”本以为那晚的梦只是意外，却没想到，连着几天他都在重复这场梦。

    梦境中的场景愈发清晰，每个人的神态都格外生动，甚至“秦琰”都能背下这些女眷所说的话。

    简直荒唐

    即使“秦琰”信任连熙微，接连不断地被这种幻象折磨，他依旧生出了一丝不耐。

    他找到了伺候在女席的宫婢，将人带到相府，命令道

    “你将宫宴那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出来。”

    宫婢知晓秦琰的身份，也不敢隐瞒，当即道“秦夫人因为出身太低，加上身体有残缺，被云梁郡主她们嘲讽，亏得陈王妃及时出现，将秦夫人带到身边，她们这才住了口。”

    “秦琰”想听的不是这些，他闭了闭眼，“云梁郡主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宫婢仔细回忆，半晌才说“仿佛是云梁郡主从未见过身体有残缺的人，想让秦夫人将袖襟拉高，让她看看伤口。”

    “秦琰”搭在桌案上的手紧握成拳。

    他从未去过女席，之所以知晓这些，都是通过那场蹊跷的梦境。

    云梁的话与梦境中格外相似，难道断肠草之毒是熙微自导自演不成

    “秦琰”没办法接受这样的真相，他面色铁青，摆了摆手，示意侍卫将宫婢带下去。

    他觉得书房尤为滞闷，不知怎的，竟走到了后园。

    那片蔷薇丛就在附近，可惜花没开。

    当初的人也不在。

    怀疑的种子一旦生根，就会逐渐发芽、壮大。

    “秦琰”觉得连熙微并不如他想的那般纯善，她的心机城府颇深。

    梦境还在继续。

    这天他梦到了玉犀公主。

    早几年，陈王虽与连熙微定情，正妃的位置却空悬着，皇帝有意将玉犀公主指给陈王，可在成亲前，玉犀应魏氏之邀，去了趟兵部尚书府，从府邸的台阶上摔了下去，丢了一条命。

    若他没记错的话，连熙微对魏氏有救命之恩，二人关系亲密至极。

    “秦琰”不愿再想。

    可梦境却持续不停。

    这次他除了梦见连熙微外，还梦到了连柔。

    少女笑的时候，杏眼略微弯起，像是天上的月亮。

    以往“秦琰”在连熙微的暗示下，一直觉得连柔心思恶毒，从来没用正眼看过她。

    谁曾想第一次了解自己的发妻，竟是通过梦境。

    日复一日，秦琰的心神与另外一个“自己”完全融合在一起，好像一具身体里住了两个灵魂。

    他在众人面前揭穿了连熙微的真面目，两桩命案压在身上，就算她是陈王妃，依旧无济于事。

    还没等陈王跟她和离，皓山一事又暴露出来，令皇帝失望不已。

    陈王到底逃不过被圈禁的命运。

    秦琰解决了所有伤害过连柔的人，亲手剜出连熙微的心，帮她报了仇。

    可他只想再看她一眼。

    时光如流水，秦琰逐渐老去，头发花白的他躺在床榻上，手里紧紧握着一幅画。

    连柔离世后，他没有再娶妻，是侄儿守在他身边，为他送终。

    “这画要放在棺材里，记住了吗”

    少年轻轻拍抚着他的脊背，不断点头，“叔叔别急，我记住了。”

    秦琰缓了口气，将画卷置于胸口，脑海中浮现出少女的笑颜，他的神情也变得越发柔和。

    等秦琰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回到了陪都。

    回到了那个有连柔的世界。

    在变成魂灵前，每年他都会来陪都小住一段时日，只为看一看连柔。

    他没想到自己还能回来。

    也算是老天怜悯，给他一个弥补遗憾的机会。

    秦琰走到主街，迈进连氏茶铺。

    伙计迎上前，问“这位客人要喝什么茶”

    “车前子叶茶。”

    如今连柔还在打理这间茶铺，却很少来到前堂，想见她一面，委实不易。

    秦琰慢吞吞喝完药茶，心里难免有些失望，他站起身，刚行至门前，恰好遇见了从马车上走下来的连柔。

    “秦公子怎么来了”

    “我打算去阁皂山一趟，先在城中歇歇脚。”

    连柔并未怀疑，冲着他点了点头，掀开帘子进了里间。

    秦琰望着女子的背影，回想起先前经历过的一切，觉得现在这样，已经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连柔嫁给伏廷，总比留在建业受尽折磨来得好。

    他这一生也没什么愿望，只愿她平安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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