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番外:克己复礼(2)(番外结束)

作品:《每次女扮男装都成了白月光

    殷鉴斋里多了一位老师, 是专程教姜月章的。

    对于上午课程分开学习,他表现得很平静,反而阿沐有些不舍。

    她手里拿着笔, 从三楼跑到二楼,不管不顾地打断他的课堂, 问“为什么皇叔要上别的课, 皇叔不是我的伴读吗”

    新老师也是朝廷有品级的大臣, 据说是诗书世家,精通繁文缛节, 说话也文绉绉的。姜月章本来就听得不大耐烦, 有阿沐打断,他自然没有不乐意。

    说不定还能利用阿沐, 让太后改变心意。

    他就略垂下眼眸, 他知道自己这副表情会显得忧郁, 天生叫人心软“阿沐,我也愿意一直当你的伴读, 但这是太后的意思。”

    他料想阿沐应该会不高兴, 至少会为了他去找太后抗议一二。这段时间他们相处不错,不是么

    谁知道,阿沐一听, 立即毫无异议“既然是皇祖母吩咐的,那一定有皇祖母的道理。皇叔你好好学, 我也回去啦。”

    她又跟老师打了个招呼,就高高兴兴地走了。

    他端端正正坐在书桌前,险些将手里的笔给捏断。

    为他授课的老师摇摇头, 声音压着一点笑“定海王,继续吧。看来, 太后她老人家要微臣教定海王何谓礼、何谓仁,是很有道理的。”

    他抬起眼,盯了那山羊胡须的中年人一眼“老师说的是。”

    老师又摇摇头“口是心非。定海王,你要学的东西实在还很多。我问你,何谓仁”

    他看了看自己面前的大字,克制着不耐烦,平淡地回答“克己复礼为仁。”

    老师看了他一会儿,有些愁苦地捋了捋胡须,叹息道“定海王的字只抄在了纸上,却没有抄在心中。所幸来日方长,王爷还需好好体味圣人之言。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为仁只能凭自己的努力,岂能靠别人。

    真是无稽之言。

    那时候他冷冰冰地想可他要“仁”干什么他只需要更加强大,强大得足以随心所欲,想把谁变成自己的傀儡就能做到,这就可以。

    于是他继续一笔一划地抄写那段不长的文字,一遍又一遍。

    这段不长的文字也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落在纸上,丝毫没有融进他的心里。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在他日复一日、百无聊赖地抄写着圣人之言时,阿沐则在学习许多最新的知识。

    每天,他们一起下学。阿沐贴身伺候的女官走在后面,他带的小厮也跟在后面,他们两人则走在前头,经过漫长的红墙金瓦。

    他会牵着阿沐的手,这得用点力,因为阿沐是个活泼健壮的孩子,走起路来喜欢蹦q,一点没有天潢贵胄的稳重;如果牵得不够稳,她随时都能脱手而去,像匹小马,或者一只好斗的蟋蟀。

    阿沐总会叽叽喳喳地跟他说她今天学了什么内容、老师留了什么作业,接着又盘问他今天学了什么、有什么作业。她还曾试图威逼利诱,让姜月章帮她写作业,但他还记恨她放任他调课的事不管,所以干脆地拒绝了。

    这令阿沐怄了一会儿气,但很快她又自己忘了,重新来牵着他的手,继续蹦蹦跳跳、叽叽喳喳。

    她讲了半天,仰头问“皇叔,你怎么一天天地全在抄克己复礼啊”

    那是冬天,明珠宫里下着小雪。雪花晃悠悠地漫天飘,飘过灰色的天空、金色的琉璃瓦、朱红的墙,落在她的头发上、额头上,落在她大红镶白色绒毛边的披风兜帽上,还落了一点在她鼻尖上。

    她眼睛很大,黑沉沉的,却又有明亮的光,显得格外水润明亮。他凝视着她,等了一会儿,想看看雪花会不会落进她的瞳仁,可惜没有。

    “皇叔”她催促道,已经皱眉了。她从来不是一个有耐心的小孩儿,逃课的时候除外。

    他才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抄那一段,想来太后自有深意。”

    “嗯,深意,什么深意呢”

    阿沐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会儿,忽地一拍手,说“我知道了”

    那时候,他正伸手为她抹去鼻尖的雪,再抹掉她头顶的雪,最后干脆把她抱起来,塞在他自己的披风下面。她变成了他怀里的一团热量,还发出带着热气的笑声。

    “你知道什么了”他配合地问,也继续往前走。他走得不快,四周的雪也飘落得缓慢;他开始觉得下雪是个好天气。细雪化开,他的心脏也像化开;一种出生以来从未体会过的温暖。

    阿沐说“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她正色背了一段,像个端庄的小君子,又对他谆谆教导“这就是说,皇叔,你要用心学习仁政,将来等孤当了皇帝,你才能好好辅佐孤。”

    姜月章顿感好笑,心里犯嘀咕你迟早是我的傀儡娃娃,还这么讲究。

    面上,他却从善如流“好,都听你的。皇叔好好学习,将来好好辅佐阿沐。”

    “真的”

    阿沐却狐疑起来。她伸着脖子,定定看了他片刻,像在仔细观察什么。突然,她猛一下挣开他、跳下去,往背后的女官那儿跑了去。

    “皇叔说谎,孤不理你了”

    他猝不及防,一时呆住。他看见阿沐的背影嵌在漫天细雪里,他看见空阔的明珠宫蒙了冬日的冷色,灰蒙蒙地伫立在天地之间;他也看见,那个小人儿一头扎进别人怀里,再不肯看他一眼。

    仿佛操控傀儡的丝线突然断裂,傀儡即刻叛逃。

    他突然感到一种没来由的焦躁和怒火,像是灼心的火焰倏然烧进了四肢百骸。那是他要的傀儡,怎么能挣脱他的控制那明明是,明明是他的傀儡

    但他什么都不能做,也什么都做不了。

    明珠宫的暗卫遍布四方,随时守护阿沐的安危。如果他要真正得到这个漂亮干净的傀儡,就要继续忍。

    他捏紧双手。理智上他知道现在该去哄哄她,叫这个明珠宫里的小主人高高兴兴起来,但情绪阴郁地翻滚,宛如他受伤的自尊。他实在不想再哄她,干脆哼了一声,转身顾自走了。

    第二天再哄也不迟。

    但第二天,阿沐没有去殷鉴斋上课。

    他心不在焉抄好了一百遍“克己复礼”,往窗外看了又看,终于没忍住,问“老师,阿沐怎么没来”

    山羊胡的中年人有些意外“王爷不知道今上病重,太子殿下亲自侍疾,得暂停上课。”

    他的确不知道这事,不由愣了一下。花了一会儿功夫,他才想起来原来明珠宫里是还有那么一位皇帝,她是阿沐的生母、太后唯一的女儿。

    听说那是个疯子。

    朝廷一应事务,皆送由太后处理。而作为太子的阿沐年岁幼小,还不能监国理政,至于他这个定海王,更是才从民间找回来半年,才学完启蒙,开始接触四书五经和新的技术知识,对朝政插不上半点手。

    所以,很多时候姜月章都忘了,这帝国名义上的主人其实是一个毫无存在感的疯女人。他也从没见过她。

    那是个什么样的皇帝呢

    他很少对别人感到好奇,太后是一个,阿沐是一个。现在,他突然又有点对那个疯子女皇感兴趣了。毕竟是阿沐的生母。

    他打决定下学之后就去看看,如果宫人不准他进去,他就悄悄翻个墙什么的。这样一来,他还能顺便看看阿沐在做什么――真的只是顺便。想想看吧,就她那短手短脚、娇娇气气的样子,能侍什么疾指不定端个药走几步,自个儿就摔了。

    姜月章为了这个想象而笑起来,并且有点恶毒地想如果她成了他的傀儡,由他用灵丝操控着,那她必定一举一动都精妙得当,没有半分差错。

    然而,那天傍晚,还没等到他真正走到皇帝所在的紫云殿,就听到宫内回荡起了悠远的钟声。

    他抬头望去,看见高塔上的敲钟人。远远望去,巨钟像变得很小,震颤也缓慢;它实在太小,远比这座宫殿、比它背后的天空渺小。姜月章情不自禁注意到那片无边无际的天空一点残霞隐在浓浓的阴云后,其余都是漫天的暗色,它们重重压下,这才将那钟声压得很清晰、很近,仿佛就在耳边。

    钟声是什么意思

    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回忆起了所学的礼节内容,因而明白过来哦,这是代表皇帝驾崩的钟声。

    那个疯子女皇去世了,他还没见过呢。他不无遗憾地摇摇头,接着又想到,那从今往后,阿沐就没有母亲了。

    阿沐会伤心吗会哭,又会哭得多厉害书上说以前的大孝子能哭晕过去,阿沐也会哭晕过去么

    应当不会吧

    姜月章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寡之人,不觉得没了妈是个严重的事。何况他一直牢牢记得,太后说过,阿沐只有他和太后两个亲人,这就说明那个疯子皇帝不算什么。

    不过

    他又转念一想阿沐是个心软的孩子,说不定会有些伤心况且皇帝驾崩,阿沐也要守孝,大约很要受点罪、吃点苦头。

    他还是得去看看。

    这么一想,他就安下心来,继续往紫云殿而去。

    但出乎他预料,紫云殿里虽然重重叠叠都是人,但空气中并没有他想象的悲伤情绪。是有一些响亮的、幽怨的、余韵悠长的哭丧,但姜月章一听就知道,那是专门擅长哭丧的人哭出来做戏的,民间也很多,他听过好几次,还无意听到主家抱怨,说请个好的哭丧人很贵。

    原来皇帝驾崩,也跟表演似地哭一哭就可以了

    当年的姜月章还不大琢磨得清这件事,所以他一直心不在焉地琢磨着,一面又拨开人群往里走。

    到了靠近核心一些的地方,就能听到真正的哭声。一些人细细弱弱地哭,声音发哑、悲伤得真切,这才是真的哭。

    姜月章往里一站,双眼一扫,一下就看见了阿沐。她正站在太后身边,牵着太后的手;一高一矮、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都背对着她,而面向那一处黑幽幽的宫殿内里。

    他耸了耸鼻尖,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有宫人小步上前,低声和太后说了什么,然后太后转过身,对他招招手“月章,来。”

    他走上前,站到太后另一边。他的双手本来是垂下的,但是太后先抓住了他的胳膊,继而抓住了他的手。他第一次感觉到老人干燥的皮肤和衰弱的肌肉,但太后握得那么用力,令人联想起至高无上的权力沉沉压下来。

    他忽而肃然起敬。

    疯子皇帝的去世并不意外,她好像原本就病了很久。一切都是早已备好的,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太后带着阿沐和他,拒绝坐卧,就站在雪里,看那幽居的疯子皇帝如何出殡。

    太后颁布懿旨,太子归沐苍服丧两年,期间由太后监国理政。

    按制,作为亲子的阿沐至少要守一天夜。太后说阿沐还小,不需要做什么守七天七夜、哭灵哭昏的戏,但一天的夜是必须守的,这是国法的一部分。

    她还说“月章不必守夜,回去歇着吧。”

    “太后仁慈,但臣愿陪殿下一起。”他嘴上说着漂亮话,有些迫不及待地松开太后的手,绕到阿沐那边,又牵起她的手。

    阿沐一直垂着头,到那时才抬头看他。她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一场,但终究没哭很厉害,因为那双眼睛乌黑清澈依旧,一点没有肿起来的意思。

    她对他点点头,勉强提了提嘴角,像是笑,接着又去望着太后“皇祖母,皇叔跟孤跟我一起就行了,皇祖母才应该回殿休息,别累坏了。”

    姜月章隐约觉得,阿沐似乎在等太后说什么。然而,太后半晌都没说话。

    他隐秘地观察着那个帝国最尊贵的女人。突然之间,他吃惊地发现,那位老人竟然显得如此颓唐、忧郁,真正像个普通老人,而不是轻描淡写间定人生死的太后。

    那个普通的太后凝视了片刻孙儿,像是有些迟疑,却还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她的动作很轻柔,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好孩子别怕,啊。”她说了这么一句语焉不详的话,随后看向他,“月章,你陪着阿沐罢。”

    说完,太后就真的松了手,招人扶着,上了候在一旁的灵晶飞车。但上车前,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皇帝的灵柩,喃喃道“那是哀家的亲女儿啊”

    夜色中,姜月章分明看见一滴眼泪滚落,又没入这冬夜的沉寂之中。

    被他攥在掌心的小手,也在同时微微一抖。

    他低下头“阿沐”

    小孩儿紧紧盯着太后,看不清表情。

    姜月章弯下腰,试图将她的神情看得更清楚,但他堪堪才折下去,就被阿沐扑在身上。一个有力的小团子,用了十二分力气抱着他,架势活像要把她自己拍成个扁团子,贴在他身上才好。

    他干脆用了些力气,将她抱起来。

    她乖乖的,一点不挣扎,整个脑袋埋在他脖子上。过了会儿,他听到一抽一抽的声音,脖颈的皮肤也濡湿起来。

    怎么哭了失去母亲,还是很伤心么

    他一边想,一边轻拍她的背,安抚着“好了,好了,慢些哭,皇叔在这儿呢。”

    “皇叔”

    “在这儿。”

    “皇叔,孤,我,我”

    他发觉,阿沐似乎不太愿意自称“孤”了。

    “怎么了”他耐心地问。对她,他从来是很有耐心的。

    但阿沐沉默很久,却只是摇摇头,再摇摇头。没等他生出些许被隐瞒的不快,她就已经将他搂得更紧,小声说“皇叔,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他说“嗯。”

    她又问“我遇见皇叔的时候,就是在殷鉴斋那次是不是皇叔,你是异姓王,所以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是不是”

    没有血缘关系他心中模糊地一动,飞快闪过了什么,但那念头实在模糊,无法被描摹清楚。他想不清,也觉得不必细想,就耐心哄她“虽然没有血脉联系,但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我死为止。”

    这是真心话。一旦她成了他的傀儡,自然会被一直放在身边。他寻思过了,他应当是不会腻烦她的。

    阿沐缩在他怀里,又抽抽鼻子,闷闷地说“那我们说好了哦不,皇叔要发誓,你要发誓会一直陪着我,直到我死。”

    她那份身为太子的霸道任性又冒出头了。

    姜月章讨厌被命令,也讨厌被人颐指气使,但他忽然发现,也许阿沐是个例外。她再怎么霸道再怎么任性,只要她人在他面前,他就能平心静气。

    “好,我用全部的修为和这条命发誓,我会一直陪着你,到死不,死后也不会停止。”

    ――死了都不会放手。他要是死了,她就得葬在他身边。

    阿沐笑起来,却又喃喃说“皇叔真是个好人,可是,也是因为我是太子,是归沐苍吧”

    一向无忧无虑的孩子,在那个下雪和哭丧的夜晚,像是突然被催熟,竟生出大人似的忧郁来。

    在那个夜晚,姜月章还不能懂得她真正的心情。多年后他回想起这一夜,才懂得背后的汹涌先帝去世,太后也终于告诉阿沐真相,原来之所以要她一直隐藏自己的性别,是因为她并非皇室血脉。先帝只生下了一个男孩儿,而那个男孩儿出生不久就夭折了,所以为了大统承继,太后秘密从民间抱了一个孩子回来,就是阿沐。

    同样是多年后,他问阿沐是否怨恨过太后。她说不,因为太后原本可以抱一个真正的小男孩回去,但是因为遇到了她,觉得她被抽取了灵晶、丢在慈幼局里很可怜,又很顽强,太后心中不忍,就宁肯让她女扮男装地来扮演这个“归沐苍”。

    多年后,阿沐会说“我永远敬爱皇祖母。”

    而多年前的那个雪夜,在引魂幡“哗啦”响动不停时,小小的阿沐依偎在他怀里,也说“但是没关系,我会好好做好自己的事。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皇叔,对吧皇叔的职责是辅佐我,我的职责是当好太子,以后当好皇帝。”

    对于这么一番大道理,少时的姜月章心中很不屑;他觉得这都是太后他们教导的陈腐言论。人只要够强,就能随心所欲,其他都是骗人的。

    但他不和阿沐争辩,只说“也许吧。总之,我是一定会陪你的。”

    阿沐突然噗嗤笑出来,轻轻踢了他一下“皇叔,你这个人说话老是半真半假,好狡猾啊,怪不得要天天抄圣人言。”

    他不吭声了。其实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阿沐像是有读心术,总能轻易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那么她知道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吗,她知道他想把她变成傀儡吗

    应该不知道。如果知道,她就会害怕,说不定会吓得尖叫、哭喊、退缩不停。这世上任何一个人知道,自己其实随时面临生命危险,恐怕都会坐卧不安。

    而不是像阿沐,小小一个团子,怡然自得地偎在他怀里,笑一会儿,又哭一会儿。

    他们一起守过了那个光影重叠、哭笑也重叠的夜晚。

    姜月章一直记得,那一夜即将过去时,他正推开窗,去看天边的晨星。阿沐一整夜都牵着他的手不放,困了就使劲揉眼睛,样子挺逗的。

    “皇叔。”她声音带着浓浓的困倦,变得有些傻里傻气。

    他说“嗯。”

    “皇叔,我觉得我比以前更喜欢你一点了。”她大大打了个呵欠,又赶快揉揉眼睛,“你还是、还是很好的。”

    喜欢

    他突然手痒,干脆捏了一把这团子的脸。他捏得有点重,团子顿时“嗷”了一声,生气地说“大胆”

    他逼问“阿沐,我以前就不好”

    明明入宫以来,为了让她松懈防备,他简直对她有求必应、千哄万哄。这辈子他从没对谁这么好过,这么忍耐过,还忍得心甘情愿。

    那小团子明明很困,头都一点一点的,但听到他的问题,她却露出得色。那小小的狡黠之情,让她一瞬间从傻团子变成了小狐狸。

    “这个嘛,”她笑起来,得意更甚,“皇叔自己知道的。”

    模棱两可的话,让他心中微跳。

    但那肯定是故意的。皇室所谓的驭人之术、帝王心计,就是用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话,让别人猜来猜去,而越是猜测,就越是自己吓自己。

    明明不可能真的看出来。

    他又捏了一下团子的脸,不客气地说“诈我你以为自己是个油炸团子”

    “嗯”

    小孩儿困惑地看着他,没弄清那话的意思。

    她想问,但那时候,太阳出来了。

    下了一夜的雪,挂了一夜的风,到清晨便是天清云澈;金色晨光自东方而来,穿过明珠宫朱色的塔楼和窗户,落在她身上。

    她揉了揉眼睛,拉拉他的手“皇叔,我要睡了。”

    只在那一刻,他想,这是那一刹那

    他忽然觉得,也许活人比死了的傀儡更可爱。

    阿沐开始变得不太一样。

    她比过去更加用心学习,也更加喜欢缠着他问民间的事,而且私下相处时,她也不爱自称“孤”了。

    “皇叔,普通百姓平时吃什么”

    “他们过节吃的腊肉和宫里一样吗”

    “一年要花多少银子”

    “皇叔去过永康城以外的地方吗”

    他渐渐就答不上来了。他怎么知道其他人吃什么、一年花多少钱他又没有家人。

    但在她面前,他永远好面子。为了避免丢人,他也开始更加关注民间事务,不惜向老师请教,还向太后身边的人请教。他知道那些人常常出宫。

    常常是他自己头一天也才了解过的事,第二天就装成很懂的样子,去跟阿沐讲。

    这样自然有弊端,比如太后的人会告诉阿沐,他也正在悄悄学习。这其实是个很简单的道理,但那时候他竟然没想到。

    理所当然,阿沐很快就知道了他这“临时抱佛脚”的行为,还嘻嘻笑着挤兑他,挤兑了好久。

    搞得姜月章大为恼火。

    少年人面子薄,他心中憋了一口气,自此学习更加用心,绝不肯让她再看轻自己。很快,教他的老师就回禀太后,说再也教不了他什么了。

    但这些意气之争都只存在于他自己的心里。

    事实上,阿沐从来不曾在意这些。她是明珠宫唯一的继承人,注定是未来的皇帝,她何须与别人竞争什么

    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忘记了曾嘲笑他的事。她正沉迷于历史,还暂时性地有了好为人师的毛病,成天拉着他,要给他当小老师。

    在御花园里,他们坐在灌木旁边的草坪上。阿沐扭来扭去想躺下,但被那边的姑姑一瞪,她就乖乖挺直脊背。

    他悄悄说“你可以靠我身上。”

    她立即照做,还甜甜地夸他“皇叔真好。”

    他禁不住笑这小傀儡,越来越会说话。要是做成傀儡,可就不会说话了不过,还是傀儡好,不会褪色也不会改变。

    经历了一个寒冬,春日的阳光让人身上暖洋洋的,心情也不觉懒散起来。他一边晒太阳,一边给身边的小傀儡当靠枕,也一边想着自己那些不可告人的盘算。

    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像一株带毒的植物,即便摊平了晒在阳光下,也只能晒出更多的毒液来。

    而阿沐丝毫不知情,还舒舒服服地靠在他这株毒物身上,跟他叽叽喳喳不停。

    “皇叔,你知道两百年前的奉山之乱吗那一次外贼一直打进了永康城,大燕险些灭国。要不是三年后武帝平叛、恢复衣冠,今天我们都不知道在哪里”

    姜月章心想,他其实知道那段历史。他已经粗略学了一遍国史,像奉山之乱这种大事,他记得清清楚楚。

    但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是坐着,静静地听她讲。春阳和微风或许也有灵力,它们令日子变得漫长,也令和她相处的时刻变长;他仿佛能听见时间流逝的滴答声。这样无波无澜,没有黑暗、没有争夺也没有血腥的时光,他本该觉得无聊,实际却恰恰相反。

    总归他现在也没有下手的时机,他模模糊糊地想,那不如等阿沐再长大一些、再长大一些,那时动手也不迟。

    可连他自己也没想过,机会竟然来得那么快。

    那一年的春末夏初,永康城里的东风比往年更强。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城里飞起了一只又一只纸鸢。永康城的居民爱放纸鸢,从普通的燕子、蝴蝶,到各种奇花异草、秘闻灵兽,有钱人还兴攀比,搞了很多纸鸢比赛,一个比一个花哨。

    自从第一只风纸鸢飞起,阿沐就不大坐得住了。

    她时不时就用目光去搜寻天空,表情里透出十足的渴望。如果有她最喜欢的燕子纸鸢,她更是会两眼放光,而假如是燕子纸鸢飞得最高,她就会高兴得双颊晕红。

    听贺姑姑说,阿沐最喜欢放纸鸢,以往每年东风起的时候,她都会兴冲冲地登上宫墙,牵着风筝跑个不停。

    他不禁脱口道“那让阿沐去啊。”

    话说完才反应过来不合适阿沐正服丧,禁玩乐,纸鸢自然也不行。

    四周静默,宫人们纷纷垂首,连贺姑姑也不例外。经过小一年的学习,十三岁的姜月章已经明白,这世上礼法最重、人情次之、个人最末,哪怕是对一个从不见面、毫无感情的“血亲”,阿沐也要规规矩矩服丧到两年期满。

    他突然不满起来一个疯子皇帝罢了

    他从不知“敬畏”为何物,所有克制与忍让都是暂时的,是为了最终强大起来以后为所欲为。他一直这么坚信,对所有“大道理的限制”都不屑一顾,所以,因为服丧而不能放纸鸢太可笑了。

    活人的笑靥,难道不比死人更重更何况他私心里,从来只有这么一个活人重要。其他活着的人不能同她相比,死人就更不行。

    对于可笑的阻碍,就要设法去除。

    他行动力很强,对自己的目标也十分执著。很快,经过了几天的谋划,他找好了一条通往宫外的路。

    在某个云层很薄、天色很蓝的中午,吃饭之前,他拉着阿沐,低声问“你想不想放纸鸢”

    阿沐愣了愣,紧张地回答“不行不行,皇祖母会生气的。”

    他得意地笑了笑阿沐第一反应是太后,而不是她自己不愿意,这就好。

    “那我们不让太后知道,不就好了”他循循善诱,“今天下午,我是武场演练,你是休息,没课。等等吃过饭,我们悄悄溜出去,去永康城里放纸鸢。”

    阿沐吓了一跳,可再一眨眼,她的脸色就陡然明亮起来。

    这小孩儿从来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性子,相反,她骨子里有股跃跃欲试的冒险精神。

    “你有把握”她兴奋了,但还保持冷静,“那我们怎么出去,又什么时候回来”

    “你跟着我就行。放个纸鸢再逛一会儿,最多两个时辰。”他信誓旦旦。

    阿沐又抿起嘴唇,挣扎了一会儿,但很快她就下定决心“好”

    那个下午,最初一切顺利。

    阿沐为了出去民间吃东西,午饭特意只吃了一点,完了就装困,说要回房间睡觉、谁都不许打扰。而他则是去武场走了一趟,很快就偷偷溜去阿沐的房间。

    按着计划,他带上阿沐,顺利避开暗卫的耳目,一路往明珠宫外跑去。

    等到他们真的从暗道顺利出宫,真正站在了属于百姓的大街上,阿沐伏在他背上,才“哇”地一声大叫出来。

    “皇你好厉害,好厉害”她激动地使劲儿掐他肩,但还记着不能大叫出“皇叔”这个名号。

    阿沐贴在他耳边,稚嫩的声音发出连珠炮似的询问“你怎么做到的我从没成功溜出来过暗卫兵都神出鬼没,你怎么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换岗”

    不得不承认,他愣住了。

    是啊,他怎么能从暗卫严密的耳目下,顺利带着阿沐逃出明珠宫

    ――因为他为了避人耳目地杀死她、将她变成自己的傀儡,所以他一直都在查探宫中信息,做好万全准备。

    那,这岂非是说

    十三岁的姜月章如梦初醒现在只有他们二人在宫外,岂不是最好动手的时机

    动手

    他环顾四城的城中心,人来人往,不是发生凶杀案的好地方。

    他站得太久,引得背上的小人儿心急。

    “皇哥,哥哥你别傻着不动,快走,万一被人抓回去就白跑一趟了”她用劲抱着他脖子,晃来晃去,像一大团会自动揉面的面团。

    不知怎地,他心中一动“你叫我什么”

    “哥哥啊。我叫你哥哥,才不会引来别人注意。”她理直气壮,还继续催,“快走快走”

    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合乎情理的称谓罢了。

    却让他魂不守舍起来。

    他背着这小孩儿,隐在人群里,一步步朝有纸鸢升起的地方走去。他知道永康城里有几处广场,惯来是放纸鸢的好地方。现在风力正佳,天空中冉冉无数五彩装饰。

    他是不是恍惚记得,他也曾像这样背过谁,穿行在阳光温暖的街道上

    还是谁曾像这样背过他,也口口声声叫过他“哥哥”

    没有,他很确定,没有。

    一切熟悉都是无端生出的错觉。

    但为什么,这种荒谬的错觉竟让他有落泪的冲动

    “阿沐。”

    他冲动地叫出她的名字。

    “哥哥”她心不在焉应了一声,又开始使劲摇他,兴奋极了,“看看看哥哥看”

    他这才回过神,本能地抬起头。正好一束强烈的阳光破开云层,直直照在他脸上,明亮刺眼,令他本能地扭头眯眼。

    过了会儿,云影重来,他才偏头再次看去。这回看清了,原来是一只燕子纸鸢高高飞起,超过了每一只神气的对手,飞上云端,骄傲地睥睨众生。

    只是一只小小的燕子,飞得那么高,已经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小点,可姜月章就是知道,那必定是一只高傲的燕子。

    会被他背上这个小孩儿看重的燕子,一定是只高傲的燕子。

    “哥哥哥哥,我也要放,我也要”她开始磨他,迫不及待地指挥,“放燕子的,放燕子的”

    这小傀儡,先命令起他来了。他心里嘀咕,继而无奈地发现,自己竟然也习惯了。

    “好好好,燕子的,知道了。”他顿了顿,“阿沐,你知不知道,买东西是要钱的。”

    “买”

    她显然有点糊涂。作为一个锦衣玉食长大的太子,阿沐虽然学过买卖的概念,却从没实践过。

    他逗她“你有钱吗”

    她立即说“我有没有很重要么皇哥哥有不就行了。”

    “那我也没有呢”

    “啊”

    阿沐为难了一会儿,往他身上一趴,垂头丧气地说“那我们就回去吧总不能硬抢。下回能出来,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听上去可怜极了。

    姜月章顿时心软,忙哄说“逗你的,我计划周全,怎么可能漏了钱你要燕子的纸鸢,具体是喜欢哪种花样”

    她埋在他背上,渐渐发起抖来。

    突然,她笑出声“哥哥,你太好骗了”

    每个字都透出无尽得意和快活。

    原来她刚才是装的。他懊恼地反应过来,恨自己轻易上当,可这“恨”也不是真恨,是会让人一边笑一边骂她的那种“恨”。

    这是什么样的情绪想不明白,可真奇怪。

    他赌气地想真烦人,还是杀了当傀儡吧

    不过,还是再等等。现在依旧人太多,还有纸鸢没放。

    那天下午他们挤在人群里,放了一会儿纸鸢。阿沐亲自千挑万选的燕子造型,花花绿绿的配色和图案。姜月章曾在明珠宫见过几个纸鸢,是受宠的宫人们放的,就那些纸鸢也远比民间街头买的精致许多,更别说太子殿下的爱用品了。

    但――兴许是他记错了,但也兴许没记错――那天阿沐抱着他买的那只纸鸢,蹦蹦跳跳、兴高采烈,一点不像宫里精心养育的太子殿下,只像个普通人家的小少爷。

    接下来,之后

    姜月章也记得很清楚。

    他清楚地记得,他耐心地哄她,说“这里人太多,我们来晚了,跑不起来,风筝也飞不高。”

    她问“那我们怎么办”

    他指着郊外“我们去外面放。东郊外有高地,在那儿放纸鸢,肯定放得比谁都高。”

    阿沐无疑是个聪明的孩子,但那一年她只有七岁。一个七岁的聪明小孩儿,无论如何都斗不过十三岁的少年心机。更何况,为了这一天,姜月章已经筹谋许久。

    走在往郊外的路上,姜月章一直在默默思索。他尝试按照寻常人的伦理、道德来思考,自己的行为会被如何定性。

    首先,白眼狼,这是肯定的。是太后救了他,给了他身份地位,让他受名师教导。如果他杀了太后唯一的孙儿,就是恩将仇报。

    接着,阿沐是君,他是臣,以臣弑君就是以下犯上,也是不可饶恕的重罪。

    再有,阿沐信他、依赖他,而他利用她的信任谋杀她,是背叛。

    根据常理,能够得出这三点结论。

    “不忠不孝不义”他心不在焉地呢喃出声,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试探。

    果然,走在他身侧、抱着大纸鸢的阿沐立即抬头,问;“什么不忠不孝不义哥哥,你不要悄悄说我坏话,我不是这种人。”

    “没说你,傻子。”他扯了一下她的脸,看那白嫩嫩的脸颊留下几个指印,心中涌起一种古怪的满足,就像占有欲极强的所有者确定了所有权。

    阿沐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摆出太子的威严“那你在说谁”

    “说我自己。”他微微一笑,诱哄似地,“若我是个不忠不孝不义之人,阿沐会如何”

    小孩儿用一种超出年龄的锐利目光盯他一眼“你说认真的”

    “认真的。”

    “你真会做出这样的事”

    “说不定会。”

    “只有会或者不会。”

    “好吧,那么,会。”

    阿沐的神情忽然变得极其严肃“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亲自杀了你。”

    他心中蓦然一沉。

    或许脸色也阴沉起来,因为阿沐也露出不高兴的神色。

    “明明是你不好,说些扫兴的话。我要负责任的嘛。”

    小孩儿往前面的山道跑了几步,踏过几丛青草,闷闷不乐地说“明明是你不好,你还生气讨厌,我不理你了”

    他更恼火了什么,还是他不好明明是

    是什么

    他哄骗她出来,不就是为了取她性命、将她做成傀儡

    他根本不在乎什么“常人的道理”,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会被唾骂为不忠不孝不义之人,所以他为什么要在乎她口中的好或不好这些有什么意义没有意义。

    等她成了他乖乖的、毫无生气的傀儡,这一切就都毫无意义。

    他可以带着她的尸体,逃去天涯海角随便哪里,而她会一直陪着他。这样她才能永远属于他。

    他该高兴的,他快成功了。

    可事实上他只是变得更心不在焉,更魂不守舍。

    那座小山丘很平缓,不高,因为天气好,间或也能遇见来散步的人。他心事重重,一个劲带她往林子深处走。

    “哥哥”

    “哥哥”

    “哥皇叔”

    她生气了,在原地停下不肯走了。

    他恍然回头,正见她一把将纸鸢甩过来,脸色气得通红“你有什么好生气的,明明是你不好你讨厌,我不跟你放纸鸢了,我要回去了”

    嘴上说要回去,可实际上,那傻团子只是站在原地,一脸愤愤地盯着他。

    这个愤怒的表情,通常也能被解释为“等待解释”。

    姜月章生来就是个会审时度势的聪明人,所以最明智的做法是立即走过去,甜言蜜语哄她开心,这样就能继续带她往前走。走到没人的地方,悄悄杀了,用傀儡术操控着再伪装一段路,之后就随他去哪里。

    他动了动,走回几步,弯腰平视她的眼睛。

    说些什么,他告诫自己,说些好听的,轻易就能哄好。

    但他的嘴好像突然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听使唤,只紧紧闭着,像是给涂了厚厚的胶。

    在那座阳光下漏的树林里,野花处处的山道上,他们静静对视,像两只各不服气的小兽。

    好半天,是阿沐先服软。她一扁嘴,严肃变成了委屈“那,那真要是你做了不忠不孝不义之事我先问你,问清楚你是不是有苦衷,行不行”

    他又不是在生气,他烦躁地想,跟这有什么关系

    可他又分明听见自己的声音。刚刚还紧闭不能张开的嘴唇,突然又轻易恢复了功能,吐出两个字“不行。”

    阿沐看上去更委屈了,也更气恼。她眉毛皱得紧紧的,还磨了几下牙“你这个得寸进尺的讨厌家伙那好吧,再多加一个条件,如果你是为了我才做了坏事、走了错路,我就跟你一起承担。如果我觉得实在不能不杀你了,大不了,大不了”

    她纠结了一会儿,突然深吸一口气,大叫说“那你也杀了我好啦”

    按常理来说,人即便能清楚地记录回忆,也无法记住自己的每一个表情。姜月章也是如此,但这一刻是个例外。

    他能够清晰地回忆起来,当她说出这句话之后,他是如何一点点睁大了眼。惊愕的情绪一寸寸蔓延,从血管往上涌,令他眼周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拉扯。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什么”

    “什么,你还要我再说一遍这么过分的话,你居然还要我说一遍”

    她更生气了,一巴掌拍上他的脸“姜月章你这个逆贼,听好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是为了我而做了坏事、走了错路,我不得不杀你,那我也允许你杀了我,听明白了吗”

    她打得挺疼。小小一个人,生气打人时力气也不小。

    但这都不算什么。

    无论是什么,都比不上他心中的惊愕。

    他出生以来,随时面对的都是掠夺和被掠夺、欺骗和被欺骗、谋杀和被谋杀。他很早就懂得,如果你要杀人,那就要做好被杀的准备,而如果你在被杀的时候反抗,那也要做好死得更惨的准备。

    没有人会自愿将性命给你。自己的命自己管好。

    所以如果他想要她的命,就要自己去拿,并且做好了反过来被她杀死的准备。

    这才是天地万物的至理。那些“大道理”都是陈腐的言论,天地间只有这么一个道理,可以叫物竞天择,也可以叫杀人者恒杀之,随便什么,反正都是一个意思。

    “姜月章,姜月章,你傻了啊”

    她又一个巴掌拍过来,霸道到了极点。

    “你到底还要不要带我去放纸鸢要是你敢骗我,我就打你”

    他捂住脸。很好,现在他两边脸颊都是巴掌印了,给别人看到,肯定以为他是阿沐的仆从。

    想着想着,他却笑出声。低哑的笑声,他自己听着都觉得渗人。

    也不怪阿沐略吓了一跳,警惕地说“怎么了,你又要扯什么幺蛾子”

    “阿沐,你说的是真的”他尽量轻柔地问,避免将她惊吓,“如果有那么一天,你要杀我,你也会允许我杀你”

    阿沐盯着他,小小地往后挪了一步“你,你现在看起来好有问题不过,君无戏言,我说了就是说了,我不会反悔的。”

    她说这是真的

    那似乎,他再多忍耐一些时候,也不是不可以。

    “也好。”他喃喃说,“也说不定等你大一些,会更好看。”

    ――做成傀儡会更好看。

    阿沐更警惕了“什么更好看”

    他盯她片刻,微微一笑,去揉一把她的头“说你的纸鸢会更好看。走吧,再不放就没风了。”

    阿沐拍开他的手“当然要去了,来都来了快去把我的纸鸢捡起来”

    那个下午,他们相互配合,把那只普通的燕子纸鸢放得很高。他还悄悄加了几根傀儡丝线,还让她放得更容易;她浑然不觉,只顾乱窜乱跳、大呼小叫,哪里像个太子,简直是个山里的小猴子。

    等回到明珠宫,早就过了他所承诺的两个时辰。宫里已经乱成一团,太后大发雷霆,关他们两个的禁闭,又布置了一大堆惩罚性质的作业。

    但是,他注意到,太后对他们一视同仁。她既没有因为阿沐身份更尊贵、和她更亲密,就袒护阿沐,也没有因为他是主谋、无依无靠,而更多责打他。

    他们一起关禁闭,甚至还能相互说说话。

    等好不容易捱过了漫长的处罚,姜月章重新被带到了太后的面前。

    他记得那个夏日的清晨,太后扶着眼镜,仔细观察了他很久。最后,她微微点头。

    “你那克己复礼,以后不用抄了。”太后说话总是不紧不慢,一个个字却都像踩在人心底。

    他犹豫了一下“臣领旨可,为什么”

    太后笑了笑“一头不能被驯服的狼崽子,不可能真正学会人的礼仪道德。但是你已经找到了一条绳子,虽然这不是终点,而仅仅是一个。”

    “臣不大听得明白。”

    太后又笑,摇摇头“你不需要想得明白,只要做得明白,这就够了。”

    他还想再问,太后却说“退下吧,哀家乏了。阿沐刚走不久,那孩子说要跟你一起去喂锦鲤,有没有这回事”

    没错,是有这回事。

    他立即将太后的语焉不详忘在脑后,干脆地行了个礼,就匆匆往外面去了。

    太后似乎还在笑。还是他听不懂的笑声,但那都不重要了。

    就像他们越长越大、计划也越来越宏伟,他们不得不表面装作渐渐离心;

    就像几年后太后去世、阿沐亲征,他远远站着看她哭,却什么都做不了;

    就像后来他终于知道了阿沐最大的秘密,还得按捺所有情绪,继续陪她演戏

    当他真切地身处其中某个时点的时候,总有很多事情是他不能搞懂的。他不明白阿沐为什么总是顾虑太多的人,不明白太后为何舍得放弃皇权传递,不明白阿沐为什么一边说喜欢他、一边可以放弃跟他在一起的机会

    但所有的“不懂”最终都不重要了。

    因为他们一直在一起。

    很多年前的冬夜,他为了哄骗她,心不在焉地许诺说他会一直陪她。这个以谋杀为目的的誓言,到头来却成了真,而最初的那个目的,反而早早被他扔下,一个字也没跟她提起。

    当帝国已经正式变成了共和国,佘家为首的一众权贵树倒猢狲散,连佘相本人也被流放苦寒边境。当佘相远走永康城的那一天,阿沐登上了明珠宫的最高处,望着那只车队缓缓远去。

    他陪着她。

    “皇叔,”她还是习惯这么叫,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你说,以佘相的身体,他真能熬过这一路么”

    他对佘相漠不关心,但他关心她,就仔细想了想“如果佘家的子孙照顾得当,应当可以。”

    她放下望远镜,轻轻打了他一下“你跟佘家虚与委蛇那么久,和佘濂那胖子有没有点真感情”

    他思考了一秒应该说真话还是假话,而后迅速回答“有一些,但不能因私废公。”

    阿沐定定看他片刻,摇摇头“姜月章,你又说谎了。”

    他没作声,却有些困惑她怎么又看出来了

    很多年前,当她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就能一眼看出他说的是真是假,而多年后还是如此。

    他一边思忖,一边矢口否认“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阿沐却笑出声。

    “草木有没有情,我不知道。但是皇叔多半是没有的。”她又用望远镜去看另一边,随口闲聊似地,“我小时候,你不是一度很想杀了我么”

    那个瞬间,他如遭雷击。

    他一直将这个秘密瞒得很好,他发誓他睡梦中都不曾吐露一个字。他谁都不曾告诉,只言片语也没有,他绝对

    否认吧否认就好了。

    “你”

    可他动了动嘴唇,最后只是干涩地问“你怎么知道”

    阿沐唇边带着一点耐人寻味的笑,还有些得意“我一直知道。皇祖母早就跟我说了,皇叔不是好人,很危险,就像没有管束的野兽,随时都可能暴起伤人。”

    “皇祖母问我有没有信心收服你,我说有,所以她就随我去了。”

    他呆呆地站着,忽然感受到了极度的寒冷。

    “那你,还”

    他越想越冷,冷到骨髓里,因为他想到了某种可能。那是他最恐惧的一种可能。他不想问,因为逃避就可以不必面对,但他又不得不问。

    “阿沐,”他打了个寒颤,声音都在发抖,“那你是在骗我你对我的感情都是骗我”

    阿沐重新放下望远镜,侧头凝视她。这个动作忽然和当年的太后重叠了;她们没有血缘关系,但她们的气质无比相似。

    “姜月章,我说我要收服你,但我从没骗过你。一切言行,全都出自我的本心。靠欺骗得来的臣服,我从来不屑为之。”

    她微微一笑,蓦然带了几丝促狭“我又不是你皇叔才喜欢骗人,真真假假,也就我能一眼看出来了。”

    他像是猛地被人扔进世上最深的深渊,却又陡然给重新捞起来,晾晒在了阳光下。

    他闷了一会儿,没想好自己是该生气,还是不该生气。但阿沐已经张开手臂,用力抱住了他。

    他也就从善如流,将她收入怀中。她长大了,的确更漂亮,也再不是弱小的、可以控的孩子。他再也不可能将她变成自己的傀儡,但现在他觉得,还是这样更好。

    “皇叔,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特意来这里看佘相他们的车队因为皇祖母说过,她年轻的时候真的爱过那个人,而且非常爱他。但是”

    “但是”

    “但是,她也最瞧不起他。”

    阿沐在他怀里蹭了蹭,还来亲他脸颊一口。真是会哄人,轻易就将他哄得轻飘飘的,心甘情愿配合她问“为什么”

    “因为佘相曾经是最可能改变这个国家的人,但他反而成了压在别人头上的大山。佘相一直以为他和皇祖母是棋逢对手,哼,他也配他明明是世界上离皇祖母最遥远的人。他根本不理解皇祖母的理想,也不理解她的人品。”

    他心想我也不理解。

    如同心有灵犀,阿沐抬起头“我知道你也不理解。你不理解太后,也不理解我,你对我之外的所有人都没有感情。其实你根本不算个正常人吧,皇叔。”

    他收紧手臂。在她的目光中,他无所遁形,但他也不想承认。

    “你想说什么”他移开目光,却不肯放手,“我也和佘相一样,是离自己心上人最遥远的人”

    “是啊。”

    她接得毫不迟疑,紧接着却又笑着,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那的确是个温柔的动作。

    “但你跟佘相不同。无论你是否理解,你永远都站在我这一边。”她说,“你是离我最遥远,但也是离我最近的人。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好半晌。

    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低下头,将脸埋在她旁边。

    “阿沐,你总是会吓我。”他说,“说了这么多都是吓我,其实只要最后这两句就行了。”

    “那可不行,我才不让你太得意。”她又促狭起来,“谁让我从小欺负你欺负惯了你就受着吧。”

    他闭上眼。

    “嗯,我受着。”

    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大燕共和国元年,经历了一番波折后,二十八岁的姜月章担任执政官,任期十年。

    末代君主归沐苍以雷霆身段、卓绝胸怀,操控了历史上最值得记载的风波之一,后人称赞其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此后,这位年轻的前朝君王自去逍遥山水,不再过问俗事。

    就连他失散民间的表妹给找了回来,他都没有出面,只是封了个郡主的名头。

    执政官娶了那位郡主。这场被所有人视为政治联姻,竟然稳定地持续下去,据说执政官夫妇还颇为恩爱。

    野史记载,那位郡主实则就是末代君主本人,她实则是个女扮男装、狸猫换太子的传奇人物,而执政官与她早就两情相悦。

    但野史传闻,不足为信。

    十年任期后,执政官再次当选,其夫人始终操持国家福利体系的创办、运行,人们普遍认为其夫人也为执政官争取了不少选民支持。

    共和国第十八年,执政官公务途中被刺杀,命悬一线。

    当是时,执政官夫人裴沐站了出来,联合经济大臣林莳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展开彻查,不仅迅速抓住了凶手,更是揪出了一连串阴谋家。

    其熟练的政治手腕,令无数人为之侧目。

    这场复仇只花了二十一天,便宣告完成。

    第二十二天,执政官伤重不治,与夫人最后告别后,含笑辞世。

    据在场人员说明,夫人情绪十分稳定,一滴眼泪也没流。之后七天,她从容不迫地安排好了丈夫的政治遗产分配。

    让人奇怪的是,她连自己的接班人也安排好了。

    第二十九天,人们发现执政官夫人也溘然长逝。她去世时,手中紧紧抱着一只陈旧的燕子纸鸢。

    遵照二人的遗愿,他们被合葬于永康城的公共陵园中。

    由于执政官夫妇深受敬仰,此后无数人都给孩子取了他们的名字。一个城市里总有很多个姜月章,也有很多个裴沐。

    之后百年,共和国虽历经内斗、战争,却始终存在。

    修士同盟创办的学校是顶尖学府,但同时,还诞生了许多其他优秀的学校。而在执政官夫妇的努力下,国家福利体系惠及万万人,使得无数贫困子弟有机会读书、修炼,从而摆脱了出卖寿命而生存的命运。

    在有序的社会之外

    还有一个更自由的修士世界肆意生长。

    和过去千年中的同道相比,他们要受到法律约束、官府约束,不能仗着修为就随意欺负弱小。

    但和政府治下相比,这终究还算一个自由的、野蛮的世界。修士们接受雇佣而行动,结成小队四处冒险

    还会为了传说中的宝物而大打出手。

    在共和国迎来第一百年生辰时,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爆了出来

    ――共和国初期曾传说发掘、后来又神秘消失的神矿,再次出现。

    但这一回不是矿藏,而是真正的神代遗迹。它就藏在西方的昆仑山脉中;谁若能走进遗迹的深处,谁就能得到天神的穿成。

    一夜之间,修士世界就沸腾了,甚至连政府都派出了专家团前去寻找、考察遗迹。

    和那些装备精良、来头不小的团队相比,某位自由行动、单打独斗的修士,就显得很不起眼。

    更何况,这名修士最近还遇到了一件头疼的事一个敌对修士突然发神经,缠上她了,非要跟她一决生死。

    这名倒霉修士有一个非常大众的名字,叫裴沐。

    而那个发神经的敌对修士也有个很大众的名字,叫姜月章。

    可惜他们不是那对恩爱的执政官夫妇,而是相看两相厌的死对头。

    至少,裴沐是这么认为的。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