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琼院(交锋)

作品:《每次女扮男装都成了白月光

    第二日上午, 骄阳炎炎,万里蓝天。

    高处长风烈烈,吹走流云聚散。

    裴沐踩着剑, 剑光如飞,划破长天, 留下徐徐云气迤逦。

    她身边黑风似魅, 如影随形。

    而在她腰间

    裴沐保持微笑, 镇定地、一字一字地说“琦姐,你要勒死我了――”

    话音未落, 腰间那双手臂更加用力, 简直要把裴沐的腰生生勒细三分。

    u琦站在她背后,死死抱住她的腰, 脸埋在她背上, 颤声说“我真的怕高啊啊啊啊你们这些修士, 为什么一定要飞啊啊啊啊”

    她都抖成了一团。

    旁边的黑风还时不时去撞她一下,像是恨不得将她从裴沐的剑上撞下去。

    “姜月章, 你不要跟琦姐赌气”裴沐无奈又好笑, 再去安慰u琦,“烈山在上洛以东,现在又不似古代, 可以身随意动、倏忽万里之遥。若无传送法阵,又想赶路, 便只能御空而行。”

    “我还以为”u琦虚弱地说,“你们会坐马车”

    “那太慢了。”黑风中,传出姜月章冰冷的声音。

    他是怨魂复苏, 只能存在九十九日。而今,距离他苏醒, 已经过去了二月有余,剩下的时间不到二十日。

    u琦呜咽几声,不顾黑风的阻挠,将裴沐抱得更紧。

    下方时而山脊起伏,时而原野千里。强烈的阳光铺陈在大地上,云影在地面飞速流动;越往东去,空中水汽愈浓,大地绿意越盛。人类的城镇四下散落,荒野中偶见妖兽出没。

    小半时辰后,他们开始降落。

    u琦已经僵硬到抖不动了。不过,她还是勉强维持住了守陵人一系的尊严;尚未彻底落下,她便拿出了一只小巧精致的黄铜罗盘。

    她先掐指测算大致方位,又对着罗盘凝神调整。

    等裴沐御剑落下,u琦又抓着她的手,示意她放在罗盘中心“来,对准勾陈的位置对,就是这样。”

    裴沐侧头观察环境。他们已经离开了陆地,此时正在一座海岛上。不过,从这里已然能瞧见陆地的轮廓。

    海面风平浪静,碧蓝深邃,翻起白浪如碎玉,不时跳起几条妖力缠绕的鱼。

    她们在测定方位时,姜月章负手而立,阴风流散,为他查探四周。

    “此处并无异常,不过,灵力的气息略有一丝不对劲。”他忽地蹙眉,似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似的。

    “怎么了”裴沐立即问。

    “无事,不过有一丝古怪的刺痛感。”姜月章抬手按了按额心,等他再放下手,苍白的指尖赫然有一点暗色凝血点。

    “这是”

    “那应当是古时残留下来的巫力。”u琦抬起头,隐隐有点幸灾乐祸,“烈山封印多年,大祭司夫妇的力量还恋栈不去,那可是传说中半人半神的力量,天然是怨魂一类的克星,哼哼”

    “琦姐,”裴沐不忍心上人被嘲笑,赶紧打断,“巫力与灵力还有区别”

    “自然有。”u琦看破了她的心思,撇了撇嘴,倒也不多说,“传说中,盘古大神自混沌中生出,又劈开混沌,清气上升是为天,浊气下沉是为地。清浊二分,方有天地。不过,这是个缓慢的过程,至今,清气与浊气都还在人间混杂,并未全然最快发区分。”

    “过去,残留在人间的清气更多,因此祭司们使用的巫力,其实更接近清气。而我们使用的灵力,清浊则更加平衡。而姜公子么他乃是彻彻底底的浊气凝结,岂不正好被巫力克制”

    u琦到底止不住那分幸灾乐祸,微笑起来“进去烈山后,可别走不了多远,姜公子便化成灰啦。”

    姜月章瞥她一眼,神色冷冷,没有半分动容。他只拉起裴沐,淡淡道“阿沐,离这女人远些。似她这般实力低微,还不懂收敛之人,迟早落个惨淡收场。”

    他自己倒是忘了,他刚遇见裴沐时,她那笑眯眯又恶劣的劲儿,比之u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裴沐就心想,琦姐说得不无道理。她干咳两声,正色道“阿姜别怕,我会保护你。”

    姜月章一愣,神色古怪起来“阿姜”

    裴沐促狭地捅捅他“不是很可爱么”

    姜月章沉默片刻,断然拒绝“不要。”

    裴沐眼睛一眨,去看他腰间那只蓝色的小陶猪“也好,那我就给你的小陶猪起名,就叫阿姜啦”

    “”

    姜月章盯着她,目光下移,到了她的那只小陶猪上。

    “阿沐。”他盯着那只猪,果断地说出这个名字。

    虽然只有两个字,可其意昭然若揭。

    他们对视片刻。

    噗嗤一笑,裴沐笑出了声,而且越笑越厉害“姜月章,你好像小孩子啊”

    而且是那种被人用泥巴团丢了一下,就一定要用同样的方式报复回去的、很记仇的小孩子。

    姜月章

    他眉眼依旧冷淡,却隐约滑过一丝懊恼。

    u琦在一旁木着脸“打情骂俏到此为止,好了,可以了。”

    她手一挥,罗盘便向着海上某个方位飞出。忽然,一股无形之力生出,将罗盘束缚于半空;紧接着,一道青绿色的光线投来,正没入裴沐的掌心――那嵌了桃花的树叶图腾

    姜月章本能地就要去阻挠,却听u琦说“别动”

    片刻后,天上地下,忽然响起了一阵隆隆之声。那声音时远时近、时高时低,令人想起无尽的空间、无涯的时间,想起亘古也想起未来。

    阳光似乎都暗了下去。

    转瞬之间,一座身披重重草木的高山出现在了海面上。

    它半实半虚、缥缈无定,微微扭曲,如隔了腾腾水汽。

    “这就是烈山”

    一时间,三人都仰着头,无言地看着这巍巍高山。

    u琦喃喃道“原来烈山长这模样好强的幽寂之感。传说,自烈山隐世,大祭司与燕女的名姓也都被隐藏在了星空之中。他们的命轨无人能见,灵魂永不溃散。我有时会想,不知道他们是否也在轮回中煎熬”

    她面上有一丝狂热。u琦既然自愿选择了担任守陵人,自然是因为对传说、星空与命运格外沉迷。

    她平复下急促的呼吸,喘气道“这是通往烈山的入口。我灵力不足,罗盘撑不了多久。阿沐,你走前面,你身上的信物会为你指出道路。”

    裴沐点点头,拉起姜月章,自己走在了前面。

    在她身后,那阴冷而俊丽的青年垂下眼睫,毫无血色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神色沉沉不动,如迷雾结冰。

    海浪涌动,却自有一层奇异的力量隔绝了空间。

    青绿色的幽光时隐时现,相互联结;很快,一枚巨大的树叶图腾就在海面铺开,如一个指引,又如一次无声的凝视。

    姜月章伸着手,抓着那人温暖的指尖。他一直垂着眼,不去看她的背影。

    当他走过图腾中心时,他看见了那朵细巧的桃花,而那桃花也像在柔柔地看着他、

    而后,他一脚踩上了虚幻的花影,漠然地走了过去。

    层层的光,像层层的浪。

    裴沐忍不住闭了闭眼。

    再次睁开时,她看见了

    一枚悠悠飘荡的树叶,乘风而落,擦着她的鼻尖,又继续往下落。

    裴沐伸出手,接住了树叶。这是一片榆木的叶子,大半枯黄,中心留着一点绿。

    冷风卷过,掀起一阵干燥的“沙沙”声。四周寂寂,山道上堆满落叶,简陋的石子路残缺不全,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

    路边倒着几句白骨,像鹿;在烈山巫力的浸润下,这些白骨如玉似的闪闪发亮。

    “冬天这是冬天的烈山”裴沐抬起头,看见遥远的山顶。那里有断续的白色,像是积雪,也可能是冻结的泉河。

    她再四下看看,又试探着放出灵力,感应片刻,沉吟道“周围都是森林,没有建筑的痕迹阿姜,你有发现么对了,这里巫力更浓,你有没有事”

    姜月章顿了顿,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对她淡淡一笑。

    “无碍。”

    他也抬头去望积雪的山顶,若有所思“也许是因为托庇了信物之力,我并未感受到之前的压力。”

    “那就好。”裴沐松了口气,也忍不住回他个笑容。

    她正想上前去清理山道,但才抽手,就被他拉住。她回过头,就见他走来她身边,反过来带着她去走了另一条路。

    “我们去山顶,这里更近。”他边走边说,“根据古籍传说,烈山山顶有星渊堂,是当年祭司们的集会之所。若大祭司在山中修建陵寝,根据古时的习惯,入口应当就在山顶。”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裴沐惊讶,任由他领路。

    “不知道。”

    “啊”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了解烈山,就像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想要了解。”他声音本就有一丝飘忽的鬼气,现在语气略带迷茫,就显得更加飘忽,“似乎我有很重要的事物丢在了这里,但那本是绝不能丢失的。”

    裴沐想了想,迟疑道“或许是修士的灵觉,让你冥冥之中预感到了这场生死劫。”

    说着,她突然眼睛一亮,语气上扬“阿姜,这么说的话,你肯定能顺利拿到乌木灵骨,重获新生。你绝不能丢失的重要之物,一定就是你的人生了”

    姜月章忽然停下脚步。他略回过头,比常人更高一些的眉骨、鼻梁,在他雪白的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灰寂的长睫如山顶的乌云,遮掩了独属于他的本色。

    “一定可以么”他沉默了,一副情绪不高的样子。

    “裴沐。”

    他突然用力一握她的手,握得她手指微疼,然后又松开来,转身正面面对她。他略弯下腰,双手按着她的肩,表情有些僵硬,眼睛里翻滚着无穷复杂的情绪――太复杂,所以她反而一样都分辨不清。

    “裴沐,你希望我活过来”他声音里似乎隐忍着什么――什么就要喷薄而出的情绪,“你果然希望我活过来”

    他们离得很近。

    裴沐按住他的手,再将之拉下去。她揽住他的脖子,吻上了他的嘴唇。在这个轻轻的、不带任何欲念的、单纯亲近的吻里,她温柔地说“你是有些近乡情怯别担心,都走到这里了,不会出意外的。无论我们之后会遇到什么,我都会保护你。”

    他僵硬地站着,而后缓慢地拥住了她。他没有回应这个吻,只是阖上眼,像在仔细地感受什么、整理什么。

    “好,我相信你。”他的声音一点点软化,温柔的笑意也一点点漫出,可这声音这样轻,轻得太幽缈,好似下一刻他就要化为雾气而去。

    忽然,他扣紧她的腰,撬开她的唇舌,深深地、近乎掠夺一样地吻她,纠缠到激烈处,几乎不容许她呼吸。

    “谁让”

    他在深吻中轻笑,温柔至极地轻笑。

    “谁让我实力不如你,便只能如此了。”

    这叹息般的话语,终于似晨雾融化,消失无影。

    山道寂静。

    不时有些动物骨骸,都被巫力蒸得化去,只剩了最精华的部分被提炼而出。看上头附着的妖力,想必这些动物生前也颇有实力。

    另外还有些破损的牛角面具、散落蒙尘的宝石、快变得光秃秃的灰暗羽毛

    “都是扶桑建立之前,部族祭司用的东西。”

    姜月章一路为她讲解“那时,祭司是唯一拥有力量的群体。他们不仅要担负保护部族的责任,还要占星、观命,为部族谋划出路。”

    “占星我连星宿都分不大清。”裴沐听得津津有味,感叹说,“若我去当祭司,观星时肯定会睡着。”

    一声气音。

    裴沐呆了呆,才发觉是姜月章笑了。

    他侧过头,明显在忍笑。

    “你笑什么”她莫名有点不满。

    “没什么。”他回过头,霜雪冷淡的眉眼还有笑意的残留,“就是觉得若是阿沐,必然是如此了。”

    “我就是随口一说,也不定我会很厉害呢星海无尽,都在我掌控之中”裴沐不服气。

    “嗯,好,阿沐厉害。”他摸了摸她的头,又去看她腰间的小猪,“就和小猪一样厉害。”

    裴沐对他做了个鬼脸。

    他唇边的笑意再次漾开。但不待这个笑意彻底出现,他忽然神情一冷,猛地别过头,陷入了沉默。

    这沉默无疑是反常的,可裴沐并未注意。因为她沉溺在温柔的心意、轻软的甜蜜中,开心得像在云端漫步。

    她正在心中,充满喜悦地思索着自己的计划

    该等到什么时候,再揭露自己的身份现在不,还是再等一等吧到山顶的路还长,她还可以再看看他温柔的样子。

    还有,应该如何揭露身份自己说出来,似乎有点太刻意了。要不然假装偷袭装成是敌人一直潜伏在他身边,这样很逼真可是,对他来说是不是太过残忍

    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叫他不要太伤心,又不会生出疑窦

    裴沐思来想去,觉得这个不妥,那个也不妥,渐渐居然发起愁来。

    啊,要不然

    有哪里不对。

    裴沐忽然停了下来。

    姜月章走在她前面一步,也停了下来。

    前面视野忽然开阔,是靠近山顶处的一个石台。边缘破碎、花纹模糊的圆形祭台静静伫立。

    在这古老的祭台上,残存的强大巫力吹成了风,拂在姜月章身上,也拂在裴沐身上。

    他们都像僵硬了,成了两尊石像。

    而后,姜月章松开了她的手。

    他一步步往前走,走上去,站在祭台之上。最后,他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血煞匍匐在他脚边,烈山之巅在他背后伫立。

    恍惚间,他静默的身影与古时那些冷酷而神秘的祭司重叠了。

    裴沐站得笔直,一动不动――还是不敢动

    然后,她缓缓抬手,指尖颤了好几下,才按在了左眼眼角。

    虚幻的冬日阳光照在她身上,照得她细腻白皙的肌肤如同透明。极黑的发与极黑的睫毛,衬着她乌黑清亮的眼睛。而在她指尖,那颗原本该如鲜血燃烧般的朱砂痣

    已经不见了踪影。

    那颗朱砂痣――那个一直掩盖了她的身形、血脉的术法,被祭台上残存的强大巫力一冲,竟然自行消解了。

    而一旦术法不在关于她的最大的秘密,也就一瞬暴露无遗。

    “裴沐。”姜月章的声音缥缈轻柔,却在刹那间便收走了所有的温情――所有的,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他漠然地看着她“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

    裴沐僵硬地站在原地,站在姜月章对面,站在古老的烈山与古老的阳光中。

    阳光中――她乌黑的、微卷的秀发高束着,又蓬松地垂落下来;在绀色的贴身劲装下,是修长的四肢、微微起伏的胸脯,还有纤细的腰身。

    任谁来看,都能看出这是一名男装的女性。他们至多会认错她的年龄,因为她纤秀单薄与十余岁少女无异,肌肤白腻无瑕,容貌秀丽绝伦而又藏了一丝锋锐凛然。

    只是现在,她的锋锐凛然摇摇欲坠,整个人像在风中颤抖的树叶,飘飘荡荡不知该往何处去。

    她刚才分明还在仔仔细细地考虑,如何暴露自己的身份而不至于让他生疑。可突然之间,当她所计划的事情真正发生,她才发现自己大脑一片空白,像生了锈、缺了口的剑,挥不动也刺不动,只能可悲地僵在原地。

    “我,我是”

    姜月章伸出手。

    他的掌心悬浮着一颗血球。其上无数血丝翻涌,而每一根都指向了她。

    血眼术――以申屠遐残留的一点点血为依托,他可以轻易分辨申屠家的血脉。他能轻易知道,谁与申屠遐血脉相连、又在什么程度上血脉相连。

    指向她的血丝越多,就说明她与申屠遐的血脉越近。

    “女人。”他托着血球,面无表情,幽冷的声音平静无澜,却又令人从心底里发凉。他就那么盯着她,缓缓重复道“女人,而且是申屠遐的至亲。”

    “至亲,还拥有不逊于申屠遐的力量。传闻申屠嫡系都死绝了,那么,你又是其中的哪一位”

    他高高地站在那里,冷得可怕,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姜月章看上去就和他刚刚从墓中苏醒时一样。

    “我”裴沐声音干涩,神情恍惚。

    她有些茫然地想她该说什么

    对眼前的情形,她觉得自己理当有所准备――难道这不是她梦寐以求的情形只要她承认,一切之后的事就顺理成章。她可以大笑,可以讽刺他太过好骗,可以出手假装要杀他,最后却被他杀死,将心头血给他。

    她总算可以毫无破绽地将命还给他,她难道不该开心

    可是,她却觉得浑身发冷、头脑一片木然。她像个毫无准备的、衣衫单薄的人,被猛一下从盛夏烈日中拉了出来,丢进风雪咆哮的万里冰原。

    她冷得简直瑟瑟发抖。

    这苍白的默然、发着抖的虚弱,无疑是一种无言的承认。

    而这种承认,也陡然加剧了姜月章的怒火。

    他倏然握紧了手,将那颗申屠血脉凝成的血球攥得死紧,直至它猛地破碎四散唯有一滴血液在他指间挣扎――那是他用无数稀薄的申屠血脉提炼出的一滴精血。

    裴沐瞪大眼。她眼睁睁看着,姜月章露出嘲讽的冷笑,甩手便将那辛辛苦苦、费尽心思才凝成的精血扔了出去

    血煞沸腾、阴风席卷,瞬间将那滴他原本小心保存的血液吞噬殆尽。

    这个举动让裴沐明白了。

    她完全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姜月章原本说,要试试以这精血为引,引动乌木灵骨的药力,从而令他复生。

    但现在,他自己毁了那精血。

    而没了那精血,他若要复活,唯一的方法便是

    裴沐眼中倏然有了泪,但她竭力忍住。一部分的她在喃喃自语,说这岂非很好他决意要杀她了,这正是她所求的。

    可另一部分的她在软弱地哭泣,伤心至极地、一遍遍地想他恨她了,他恨她了,他恨得要杀她而后快了。

    她闭了闭眼,露出一点自嘲的微笑。

    她这个人,为什么总是这样不合时宜当年在申屠家,人们教她杀人如麻,可她偏偏要哭闹反抗;现在在这里,需要她冷静自持、从容自若,可她偏偏要伤心难过。

    像个软弱愚蠢的小姑娘。啊,申屠遐说得对,她是个天真软弱的蠢孩子,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裴沐还是说,我该叫你申屠女公子”

    姜月章冰冷轻柔的声音唤醒了她。

    裴沐睁开眼。

    隔着不长的距离,隔着并不高的落差,她能望见他。

    可就是这不长、不高的距离,却像无法跨越的天堑。她只能看见他,却不能走到他身边。

    姜月章站在祭台上,负手而立。深灰色的碎发拂过他苍白的额头,掩着那隐隐重现的黑色咒术花纹。

    ――那个花纹,正是她的双生姐姐犯下罪孽的证明。

    裴沐有些茫然地想,或许她就是为了还这沉重的债,今日才会站在这里。因为太沉重,不可以将她一剑杀了了事,所以命运要让她尝一尝这心痛难忍、却又不得不忍的滋味。

    “我是”她忽然顿住了。她想,说自己是申屠遥,有什么意义告诉他,她当年“背叛”了他一次,现在又不怀好意地潜伏在他身边,背叛第二次

    他会很难过吧。两次都爱同一个人,两次都爱错了人。

    何必。

    “申屠是,我的确出身申屠嫡系。”她试图让自己显得冷静、得意洋洋一些,可她失败了,她根本是木然地站着,眼睛微红、带着哭腔地跟他说话。

    她还在费力地、茫然地想嗯,现在她承认自己是申屠家的人了。然后呢然后她该“暴露真面目”,大笑说要和他抢乌木灵骨,不让他复活。

    好

    原本,她应该顺水推舟地承认,再顺水推舟地往下演。

    可她望着姜月章。她望着他身后沸腾的血煞,望着他冷酷异常的眼神,望着他那无边无际的怨气和憎恨――

    她突然就崩溃了。

    他会恨她。

    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说过喜欢她、爱她,说等到他复活就和她成亲,说会保护她的人

    姜月章会恨她。

    就在这一瞬间,她才真正意识到这个事实,也就在这一瞬间裴沐被这个事实击垮了。

    她忽然忘记了一切。她忘记了理智,忘记了原本的计划,忘记了那些冷静和镇定。她忍不住呜咽起来。

    “姜月章,我、我没有想要害你”

    呜咽很快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哭声。裴沐拼命忍,却忍不住,所以只能狼狈地哭、狼狈地说着断断续续的辩解。

    “申屠遐确实是我姐姐,可是,可是我对你是真心的。”那些不听话的泪水汹涌而下,打湿了烈山荒芜的地面,“姜月章,对、对不起我真的没有想害你”

    “你难道认不出我身上的咒术你难道分辨不出,我是被哪一家的术士杀死又封印的”

    他发出一声不屑的嘲笑,讥讽道“申屠女公子,告诉我,你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才会让同你们有血海深仇的人当你的情郎”

    “你想必十分得意我明明被迫当你的情郎,却真的对你动心对你温柔体贴,关怀无微不至,对你唯命是从――何其荒谬,何其可笑”

    “如此折辱我,如此――不愧是申屠家的人你与申屠遐――简直是如出一辙的恶毒”

    阴冷的声音,利箭般的指责。

    每一个字,都像锋利的小刀,使劲戳在她心上。

    裴沐什么话都说不出了,所有的辩白都被堵了回去。她只能睁着朦胧的泪眼,努力想看清他的表情,却只能看见他身边阴风肆虐,像极了永不消解的怨恨。

    与申屠遐一样的恶毒

    他就是这样看她的吗

    她呆呆地、呆呆地看着他。哪怕看不清楚,她也还是用全部的心神看着他。

    “那,”她感觉泪水不停地滑落,“那你想我怎么样呢我,你不要恨我好不好,姜月章,你不要恨我,我会还你的,我真的会还你的”

    “呵,还我你以为你能怎么还我你能让我看重的人活过来他们连尸骨都化成了灰。还是说”

    他的声音静默下来。这静默像毒蛇的静默,是最后一击之前的悄然蓄力。

    他的语气也变得像毒蛇一样,让人格外害怕。

    “申屠女公子,”他的嘲讽清晰可辨,“还是说,你打算献出自己的心头血,让我复活”

    “我,我确实是这样想的”裴沐忍不住又呜咽一声,抬手擦掉擦不完的眼泪。她简直是泣不成声了。

    “我真的,真的是这样想的你相信我,我真的愿意”

    她忽地极其茫然。

    裴沐开始想有什么不对。不错,有什么不对。

    ――我若是姜月章,真是高兴得手舞足蹈论实力,我打不过你,自然杀不死你,可谁叫你对我迷恋得很、愧疚得很这不,何须硬拼,只消哄你几日,你这傻子就乖乖自己去送死了

    u琦的声音,清晰地在她耳边回荡。

    可是,怎么会呢

    裴沐更加茫然。她太茫然了,茫然到喃喃开口,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我对你是真心的。可是姜月章,你告诉我,你对我又是不是真心呢”

    她直勾勾地看着姜月章。或许是她的错觉,可她觉得,姜月章的神色变了。他好像不再那么怨意滔天,不再那么居高临下,而是忽然地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这个反应,让她的心直直往深渊沉去。

    忽然地,裴沐一个激灵。她那被悲痛压垮的神智,一瞬间像是苏醒了大半。

    她开始回忆姜月章和她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一开始,的确是我逼着你做我三十天情郎。你不情愿,但被我逼着做这做那。”她梦呓似地说,语气迟钝得像是钝刀砍树,僵硬又乏味。

    “然后在春平城,我们见到了辛秋君,之后我阻止你杀人,当时我其实就有点奇怪,你的反应有些太宽容了,和你表现出来的恨意并不相符。”她捂住额头,一点点睁大眼,“啊,辛秋君,他见到了我。他的妻子是申屠琳的母亲,我和申屠琳是有些像”

    “申屠琳你和申屠琳像”姜月章的神情忽地一动。紧接着,他猛地睁大眼,似乎终于明白了一件什么事。

    但这个细微的举动,已经不再能吸引裴沐的注意了。

    因为她已经彻底想通了。

    “春平城后,你就突然表现得很奇怪,到了三十天期限满时,你就是了,你就突然说要我。”她短促地笑了一声,余音却仍然是茫然的,像是因为太过震惊,所以即便看穿了真相,也只能茫然。

    “姜月章,你早就计划好了,是不是你实力不如我,所以要得到我的心头血,就要采取这样的方法,让我主动给你。”她睁大了眼,却是直直地望向了天空,像是在无声地问一个为何如此。

    “你看透了我从我说,我想要一个情郎开始,你就看穿我了,是不是”她喃喃地说。眼泪忽然又冒了出来,一滴一滴地往外涌。

    “你在那天夜里亲了我,然后就一点点地改变了对待我的方式。”裴沐恍惚地说,“你真是狠,明明以为我是男子,还能”

    她突然停下。

    裴沐抬起手,按住手腕。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出现在她脸上,让她失语片刻后,突然笑了出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忘了,我竟然忘了藏身术法能改变外形,却不能改变脉搏。你是高明的医者,哪怕我已经用修为掩饰,你却一定能从脉搏中摸出是什么时候对了,在罗家车队的时候。”

    裴沐用力掐住手腕。现在只有疼痛能刺激她,能让她继续麻木地思考,继续麻木地说下去。

    “原来,你从那么早的时候就开始怀疑我了。”她捂住脸,慢慢蹲在地上。她想要大口地呼吸,却又被自己给限制住了。她开始觉得头晕,觉得喘不过气,可这种窒息感反而让她清醒。

    原来,所有这些痛苦和折磨不是命运要她品尝,而是姜月章精心设计了要她品尝。

    他不仅是要她的命,更是要她这个仇人至亲尝尝锥心之痛是什么滋味。

    她抬起头,任由泪水汹涌。

    那个人依旧高高地站在前方,身姿笔挺,似乎没有任何动容。

    裴沐问“姜月章,告诉我,你是真的想让我去死吗”

    “这一路上,所有的相处所有你对我说的话,所有你表现出来的喜爱,所有的、所有的”她咬牙咽下哽咽,“都是假的吗”

    她等了好久,真是像有一生那样漫长。

    然后,她等到了回答。

    “是。”他冷冷地说,“都是假的。我想让你去死。申屠家的人,全部都该受尽折磨而死”

    裴沐点点头。她的心像是空了,胸口那里一个大洞,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不是没有察觉的时间太短,他的转变太突然,所有那些温柔太过温柔、太过体贴,也就显得生硬。

    她不是没有察觉的。可是,所有片刻的疑惑,都被她遗忘了。她太想要他人的温柔,太想要被爱,所以她自己忽略了那些不对劲的地方。

    所有的被骗,都是因为人心甘情愿想要上当。因为想要去相信,相信那并不存在的事物真实存在,相信即便是她这样的人,也可以得到爱,所以才一厢情愿地沉溺下去,而忘却了所有危险的预兆。

    活该。是她活该。

    所有一切,咎由自取,都是活该。

    申屠遐如此,她也如此。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她轻轻地说。这微弱的、飘忽不定的声音,令她一瞬间更像幽魂,而非活人。

    “姜月章,你知道我是申屠遥吗”她站起来,又因为头晕而踉跄一下,“你知道丑八怪,你知道我是谁吗多年前,你曾经告诉我,无论如何你希望我能好好活下去”

    泪水已经浸湿了她脚边的一小块地面。

    “而现在,”她一步步朝他走近,直到她能清楚地看见他眼神里的所有细节,“姜月章,你希望我去死了,是吗”

    他垂眼看着她。

    她多年以来唯一的心上人,冷漠地看着她。

    “是。”

    他如此回答。

    那一丝细微的迟疑、犹豫,那潜藏太深的震惊和不知所措,全都被他深深隐藏,难以辨明。

    烈山之外。

    u琦站在岸边,伸手接住一只木头做的机关小鸟。

    “我的信”她打开密封的帛书,“辛秋君的啧,不会又要麻烦我给他夫人测算寿命吧嗯申屠家的事”

    “之前在春平城,见到了申屠琳什么申屠琳阿沐那个死了的堂姐”u琦困惑地嘀咕,又继续看,“她女扮男装那不就是阿沐嘛嗯,然后姜月章找到他,询问到了申屠琳的真实身份,似乎另有打算”

    u琦读完了信。

    她捏着帛书,愣愣地想了半天,逐渐冒出了个匪夷所思的猜测。

    “不会吧”她下意识拿出罗盘,却又想起自己算不出那两人的事。

    “姜月章不会认错人了吧”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