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3章 第 83 章

作品:《平阳公主

    83

    次日, 洛府黄河畔。

    一场大雪昨夜落下,今日行马就格外艰辛, 好不容易赶到黄河畔, 远远地就见乌泱泱一片人头, 喊声震天响,声音混杂着, 就听不出具体内容, 只听出连天砸地的一片愤怒。

    沈孝下了马, 喘出的粗气在干冷的空气里凝成了水雾。

    以工代赈施行了刚几天, 一切都往好的方向走,灾民有事可做,有粮可吃,沈孝也从繁重的赈灾里稍微抽离出来, 有功夫琢磨别的事情。

    今早他本在县衙里筹谋着开春后的耕种事宜黄河淹过的地方都盖了一层泥沙,最是肥沃, 等秋天时收成肯定会好。

    没想到就传来堤坝劳工聚众闹事的事情。

    李勤前几日刚离开了洛府。

    快年关了,他是皇子, 肯定要赶回去参加祭天和各种宫宴的, 因此要在离开前最后一次巡视黄河沿岸, 确保没有大事。

    故洛府这段的黄河修建,这几日都是沈孝盯着。

    怎么会忽然聚众闹事

    沈孝浓眉紧皱, 大步朝堤坝走去。行走间风吹开披风, 直直灌进他胸膛里, 仿佛一柄刀直插身体, 让他忽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刚走了几步,身后就传来脚步声,侍从跑得直喘粗气,“大大人,那位派人来了。”

    侍从比划了个“七”,沈孝这才停脚,“怎么了”

    侍从喘匀了气,道,“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儿,就给您送了俩人高马大的侍卫过来,还有一身过冬的衣裳。”

    沈孝皱起了眉,这都什么跟什么

    侍从又接着道,“还还有一张小纸条。”

    侍从说着就伸手要去怀里掏,可沈孝一扬手,“行了,什么琐事非要在这关口说,等我处理这头的事再说。”

    又是衣裳又是侍卫的,估计纸条上也不是什么大事。七皇子怎么忽然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了。

    毕竟目下灾民闹事是更重要的事情,沈孝脚步匆匆,继续朝河岸边走去。

    那张从信上专程被撕下来的,以稚子一般持重字迹写下的“天寒日冷,多加衣裳”,就没有被侍从掏出来。

    民怨非常激愤,沈孝赶到的时候,他们甚至都跟督工堤坝的兵丁起了冲突,有人甚至扛起了锄头铁锨就往堤坝上砸,堤坝修理刚上正轨,竟然就又做了废。

    看到沈孝身上那身青碧色的官袍,灾民汹涌的愤怒终于找到了发泄点,一个个眼红地就朝沈孝冲过来。

    沈孝只带了几个县衙捕快,都是些拿刀都手抖的货色,见劳工如此激愤,各个都吓得抖如糠筛。

    劳工扛着锄头,直直朝沈孝扑过来,可沈孝却根本不避,一双寒星似的眼直直就盯了过去,将冲在最前的劳工直接逼了回去。

    “闹什么闹,有什么事好好说,闹能解决问题吗”

    他冷着嗓子,怒吼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许是沈孝那身浑不怕的气势惊住了作乱的灾民,又许是他自上任以来跟之前只顾敛财的官不一样,是个干实事的人,灾民慢慢都静了下来。

    冲在最前头的人眼眶猩红,“大人,既然说是以工代赈,那我们都是凭力气挣口粮的,凭什么给我们吃的是发霉的陈米”

    沈孝听的一愣,旋即斩钉截铁地否认,“这绝无可能”

    怎么可能是霉米,那是要吃死人的,再怎么想省钱,也不会拿人命冒险。

    他忙道,“这件事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本官这就着令去查,保管给你们一个交代。吃霉米会死人,本官绝不会做那种事”

    他话音刚落,就听灾民堆里一个人冷笑了一声,“大人,你说不可能,可已经吃死人了。”

    人命消息突如其来,直接就砸在了沈孝身上,他没站稳,趔趄了一下,看到面前的灾民一个个眼眶都红了,像是难过,可更像是愤怒,都死死盯着他。

    先是受灾,死了多少乡里乡亲。再是迟迟吃不到赈灾粮,又有不少人去了。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个以工代赈的法子,刚吃饱了几天饭,可没想到吃的是断魂饭

    再怎么孱弱的百姓,这会儿都被激起了浑身的怒意。

    一双双眼睛像野兽一样死死盯着沈孝,难道这些官儿就真不把百姓的命当一回事儿

    信不信他们反了他娘的

    灾民纷纷都静了下来,只闻粗重的呼吸声,紧绷的弦一触即发。

    沈孝知道自己若是现在劝不住他们,后果真的是不堪设想

    他忙道,“诸位放心,本官一定彻查此事,还你们一个公道”

    “公道个屁”

    他的声音被一个愤怒的声音打断了。

    沈孝朝说话的方向看过去,那人的脸却隐在人堆里,只能听到他极有煽动性的话语。

    “咱们平白无故受了这么大的灾,土地牲口都没了,从前都是直接去领粥的,凭什么如今为了一口吃食,还要辛辛苦苦来干活咱们受了灾,凭什么还要受累”

    群情激愤之下,本来就没有什么冷静思考的能力,灾民眼眶更红,继续朝沈孝围拢过去,“凭什么受了灾还要给你当牛做马,凭什么”

    那声音又道,“什么以工代赈,说的好听,我看就是这位沈大人他想贪污咱们的救灾粮”

    沈孝厉声道,“本官如有此心,天打雷劈你们若不信,去我府上看看,若能找出一分余产,今日我就把命撂在这里”

    他低声对旁边捕快吩咐道,“快去把那个说话的人给我揪出来”

    捕快得令就往灾民堆里冲,那人的声音换了个方位,不知道又从哪儿飘过来了。

    “大家伙儿想想,市面上新米多少钱一斗,霉米又多少钱一斗他说是让咱们干活挣口粮,自己帮自己,可事实上给咱们发的都是霉米,中间的钱他自己都中饱私囊了”

    他的声音骤然就拔高了起来,响彻堤坝,“可咱们吃霉米吃死了人,天杀的官员,连咱们的命都恨不得吞下去。今日就毁了这堤坝,砸了他的县衙,抢了他的府库,再也不受他的欺负”

    他的嗓音沙哑又粗粝,极有煽动性,灾民本就因吃死了同伴,正是心中愤怒时候,闻言立刻就开始骚动,纷纷往前冲去。

    捕快见灾民要涌过来,连忙就拉着沈孝后退了几步,沈孝却一把推开了捕快。来之前就派人去州郡借兵,但事情紧急,兵没来,没成想却已经到了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

    若是真让这些灾民过去了,烧砸县衙,那就是流民造反。

    沈孝知道厉害,扬臂拦在他们面前,拔声怒斥,“你们都给我退回去谁敢再动一步,形同造反”

    造反二字听得灾民一愣,都知道那是砍头诛九族的罪,更兼沈孝直挺挺拦在路中间,一副“有本事从我身上踩过去”的模样。

    灾民踟蹰片刻,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前进,可打头阵的人忽然感觉被人推了一把,直直就朝沈孝冲过去。

    有人先动手了,其他灾民也都来了勇气,跟着他纷纷扑了上去。沈孝顿时就陷在了人群里,左推右搡,被挤的站都站不稳了。

    跟他而来的捕快也都被灾民冲散了,沈孝正是孤立无援的时候,忽觉身后传来一股力量,一道力带着他往黄河边上走。

    仓促间沈孝回过头来,终于看清了那个煽动人心的人。

    陌生人,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

    他根本就不是灾民,是谁派他来故意煽动流民作乱的。

    “你”

    那人打断了沈孝的话,阴毒地笑了笑,“沈大人,一路保重。”

    “哗啦”一声,沈孝落水的声音被淹没在群情激愤的灾民怒吼中,一时无人察觉。

    八百里加急,三日后消息传到了长安城,信使下马时腿都冻僵了,一路上拉屎撒尿都在裤子里,抬上宫殿时浑身都是臊臭。

    “洛府灾民叛乱,砸毁堤坝,烧抢府库,静仁县县令沈孝殉职,求皇上速速派兵镇压”

    正元帝这几日身体刚刚好转,又开始在含元殿处理政务。骤闻消息,他猛然一拍桌子,桌上笔墨纸砚都跳了一下,“叛乱”

    赈灾怎么能出叛乱的事情,是不是沈孝中饱私囊,克扣了灾民口粮

    前朝作乱就是这么来的

    正元帝气急,噌一声就站了起来,准备绕过桌子去细细质问信使。可他忘了自己身体情况,站得太急,又怒火烧心,两厢交加,眼前登时就是一黑,只觉得脑子嗡嗡响成一片,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自己直挺挺向后倒仰过去。

    洛府前脚叛乱,后脚陛下大厥,卧床不起,无法处理政事。1

    没办法,一国政务必须有人担着,群龙怎能五首。于是太子刚解了禁足不久,就开始全面监国。

    东宫权柄更盛往日。

    所有人心里头都揣着琢磨隆冬将至,陛下能不能熬得过去,这还另说呢。

    如今该去烧谁的灶头,这简直就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了。

    五日后,含元殿。

    太子监国,第一件事就是下了一道急召,命七皇子李勤速速归京。

    甭管是为了“以工代赈”造成灾民叛乱的公事,还是因为七皇子趁太子不备分了太子权柄的私事,但太子监国,七皇子讨不到好,这根本就不用怀疑。

    厚厚的雪压住了宫殿顶上的琉璃瓦,就愈发显得朱红宫墙猩红狰狞。

    太子监国,以陛下名义下诏急召,李勤不敢不从,不管雪路危险,一路赶回了长安城,连身进宫的皇子常服都没时间换,草草脱了那身风尘仆仆的披风,就脚步匆匆去了太极宫。

    高高汉白玉台阶上,李勤刚上了几步,台阶上就走下来了一道明黄色的身影。

    “七弟可终于赶回来了。”

    太子斜眼看去,脸上都是讽笑,“黄河治理是个大差事,七弟初担大事,没有经验,难免出了点岔子。”

    他说着就拍了拍李勤的肩,“以工代赈,七弟怎么会同意沈孝的这个馊主意啧啧,洛府都被你逼成了什么样子。”

    拍在肩头的手像是毒蛇一样,李勤压着心头不满,笑道,“大哥,臣弟许久不见父皇了,还是先去给父皇请安。大哥恕罪。”

    说着李勤迈步就要动,可太子一伸手就拦住了李勤,眼睛展过来,“父皇病着呢,太医说了,最要静养,不可情绪激动。七弟还是别去了,我怕父皇看见你,又要生气。”

    太子笑,“还是说七弟就想专门给父皇添堵”

    这是什么话

    李勤从今往后还不能去探望正元帝了,否则就是不孝么。

    李勤心知目下和太子争个一时高低没有必要,他谦卑拱手,“那臣弟就在殿外给父皇磕个头。”

    说着就直挺挺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响头。站起来时,下身袍子都是雪。

    “洛府叛乱的事情”

    李勤又道,却被太子打断了,“七弟莫慌,跟你关系不大,都是沈孝那个以工代赈的馊主意,孤已经派人抄他的家了。不过七弟啊,你也是的,怎么就偏听偏信,用了沈孝这么个人呢”

    “近年关了,这几个月你也累了,身上差事先搁一搁,回府好好反省反省。”

    太子谈笑间就撸了李勤身上所有职事,别说是黄河治理了,就连之前礼部的差事都没了。

    那身明黄色身影下了台阶,就有小黄门凑过来打伞,太子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串下人,排场跟皇上也没什么两样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太子刚监国,一是提拔了东宫旧臣,二是将洛府叛乱根源死死钉到了沈孝身上,三是借故收了七皇子手下所有权柄。

    短短数日,天地突变。

    太子党在朝堂如日中天,刚刚开始耀眼的七皇子,骤然就跌落了下去。

    风云变幻,瞬息万千。

    太子跟七皇子说话的时候,崔进之刚从兵部下卯。

    太子得势,怎么可能亏待得了崔进之这个头号功臣。

    借着洛府作乱需要镇压的由头,崔进之这个武将世家出身的重新被提拔进了兵部。

    崔进之到底是在皇上那儿留过案底的,不好一下子提拔地太高,因此他只得了个六品的兵部主事一职。跟他之前三品侍郎的高官相比,这官位着实是低,但崔进之却全权负责镇压洛府叛乱的事情,官低却权高。

    刚从兵部下卯,崔进之往皇城门走去,一路上就有官员不断向他拱手问候。

    众人姿态都是谦卑。

    如今太子上位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这位是太子的左膀右臂,东宫的头号干将,日后铁定是一等一的国公爷。

    啧啧,崔家这才落寞了多久,这就又要重新揽下滔天的权势了不服不行啊。

    崔进之刚出宫门,就有侍卫匆匆跑过来,急声道,“大人,平阳公主的马车横冲直撞出城去了,派去盯着的人没拦住”

    崔进之凤眸就是一缩,“废物”

    他猛然翻身上马,马鞭一扬,直朝城门驶去。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