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莫问前程

作品:《琉璃钟,琥珀浓

    云知从来没想过他居然会下厨。

    他们那一代男孩受到教育是“君子远庖厨”, 而沈一拂小时候唯一一次炖参汤就差点将厨房给点了,当时他可是黑着脸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碰锅铲的。

    “你怎么还做菜了”

    “难道你吃过了”他问。

    “没有。”

    “那就洗手吃饭。”

    她早饿了,想着沈一拂应该是给自己做饭多添了双碗筷, 也就不客气, 先夹起看上去最香的盐酥鱼, 尝了一口,果然是外焦里嫩,她最爱的那种奶加盐的滋味。

    正要夸两句, 见沈一拂随手拉开她身旁的餐椅坐下,她背一僵长方形的欧式餐桌, 正常两个人的时候不是应该相对而坐么

    他从后边拎来药箱,说“你吃你的,左手给我。”

    她忙摆手“我自己用酒精消毒过了, 就是擦破皮而已。”

    “伤口如果直接接触酒精, 更容易造成感染, 延缓愈合。”他语调平和,却莫名强势。只是维持着握棉签的姿势,就给人一种最好别抗拒的感觉。

    云知只得伸手, 看到棉签靠近时下意识闭了下眼。

    他的动作更轻些。

    浸着碘伏的棉签从伤口向外,不像酒精那样刺激, 如此三次过后,又轻轻上了一层微凉的药膏, 贴上纱布方才松手。

    “你祖父也对你下鞭子了”

    “你怎么知道是祖父的”她诧异。

    沈一拂直接起身去厨房洗手, 等回来时她反应过来, “你见过我哥了他伤的厉害么”

    他坐回到对面去, “他不希望再把你牵扯到他的事情里, 说如果你问起, 要同你说他没有大碍。”

    “您倒是实诚。”云知嘴角一抽,看他这样肯定是不会说了,也就没再打破砂锅问到底。她闷闷不乐地夹起第二条盐酥小黄鱼入碗,问“那大哥还会回大南么”

    “暂时不会了。”

    她惊了,“不是已经还我哥清白了么”

    “既然被盯上了,除非他暂时将他的研究暂且搁下,否则危险只会不断重演。”

    确也是这个道理,只是为了科研,回不了家,连生命都受到威胁

    她轻声问“值得么”

    沈一拂“这个问题,我想我无法替伯昀回答。”

    “我问的是你啊。”

    他微怔。

    “我大哥他不也正在走你走过的路么”她状似不经意问,筷子戳着鱼却没吃。

    实则,这个问题,她早就想问了。

    他向来都是念家的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选择与亲人断绝关系

    这么多年,孤身一人漂泊于世,可曾寂寞,可曾后悔

    沈一拂眸光一动,没应声。

    她碰到他的目光,忽然后悔问了这个问题“我就随便问问”

    “毕竟,我也还在路上”他看着她,“只是,每次找不到答案时,我会想起小时候听过一出戏。”

    戏

    好像是有这么一出。

    那时,应该是他正处于要不要踏出北京治病的纠结中,有一次,他们陪小七去戏园子听戏,正好看的是一出悲情的折子戏,他看着看着就说“既然注定命不久矣,又何必将剩余的时光用作求生的奔波中。”

    一旁没心没肺啃鸭脖的小七连连点头“对啊对啊。”

    小妘婛一掌别开弟弟的脑袋,“这世上大部分“注定”,都是懦夫认命时的自我安慰。你听”

    台上的青衣唱了句什么,乍然一听很是振奋人心,她连忙重复了一遍,当时的小沈琇好像就受了那句话的鼓舞。

    是什么来着

    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了。

    “哪句词儿啊”她问。

    “不是应该先问是什么戏么”

    “我这叫直入重点。”

    沈一拂望着她,“我好像,也有点忘了。”

    云知心虚,自没注意那个“也”字,她默默“嘁”了一声,不再往下聊,很快将鱼一扫而空,又去捞第三条。

    他看她光啃鱼不吃别的,提筷拦截“喝汤。”

    “沈校长,这你也管啊”

    “受了伤,煎炸食物少吃,要多吃冬瓜和萝卜。”

    “那你还炸”

    “我是给我自己吃的。”

    云知撇撇嘴,“要以受伤程度来算,你比我严重多了,沈先生,身为校长,自律二字可是要以身作则的。”

    三只小奶猫适时嗷嗷叫着,沈一拂默默看了一眼,云知顺着他目光一瞥,立即说“它们不行,它们只能喝奶。”

    小奶猫能听懂人类语言似的,抗议般“哒哒”挠着纸皮箱,其中一只更是溜了过来,云知连忙弯腰一把捞过来,放在膝盖上,轻轻逗弄着它肉肉的鼻子“你们还只是小婴儿,要乖乖的听话,等长大了就可以吃鱼啦”

    她前头还有些拘谨,这会儿整个人靠着椅背,手里有了猫就“没大没小”起来,自己都没太大察觉。

    还是如从前一般的俏皮神态。

    沈一拂望着她,一时怔了神。

    直待她抬头,“欸,你有给猫取名字么”

    “你取吧。”

    “这又不是给我养的。”她说。

    沈一拂不甚明显地提了一下嘴角。

    其实,这三只猫是大南的学生偷养在宿舍里,被舍监“没收”了之后,院长一度想带回家自己养,却被路过的沈教授给要来了。

    嗯,果然有用。

    她把小猫放回去,起筷时忍不住觑了他一眼“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会在你家啊”

    “看的出来,你被家里赶出来了。”

    “不是赶,是我离家出走了。”她纠正。

    说完低头扒饭还不如承认是被赶出来呢。

    “出走后能立刻想到”他眼睛露出一点儿不大明显的笑意“能不超过半径一公里,挺好,继续保持。”

    他好像没有生气

    她咬着筷子,含糊问“那我今晚,能不能住在这”

    “今晚不能。”

    她没注意到这个“今晚”,听他拒绝觉得也正常,哪有老师肯会接收出走的学生的。

    “要不您借我一点钱,我住旅馆”她再试探,“反正今晚我是不能回家的。”

    沈一拂蹙眉,“为什么”

    她抿了抿唇,“你应该也知道登报声明的事了吧。起初我还以为那只是权宜之计,可听祖父的意思,才知道他是真的狠下心了。”她乖乖端起碗喝了两口汤,说“我心急啊,就和祖父争执起来,提到我爸爸,然后就”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和他说这些,但这些话憋在心里更难受。

    “其实我没有想离家出走的,只是一路从楼上走到家门前,姐姐们也都看到被打了,可都没有人拦着我”就自然而然的“被离家”了。

    走出林公馆那一刻,她觉得头上的星,脚下的草,周围的树都让她没有归属感。

    她低头“我知道我也有不对,但现在叫我回去认错,我自己的气都还没消呢。”

    他忍俊不禁笑了一下。

    云知这回听到了,绿着脸,“你笑什么”

    他给她的碗里加了几片白萝卜,“把萝卜吃完,就再分配两条小黄鱼。”

    她着实不满地撅起嘴,嘟囔了一句,“也不想想当日是谁救了你”

    他听见了,突然问“你当时,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他指的是中枪那日。

    “我也是歪打正着,主要是先看了我大姐的一封信”话止于此,她“啊”了一声,“我怎么把这个事给忘了”

    楚曼姐姐的信,她虽然没有随身带着,但看过许多次基本能背了,忙大致复述了一遍。

    沈一拂听的时候微微蹙眉,似是若有所思。

    “你一定认识我大姐姐吧”她问。

    “我没印象了。”

    “怎么可能呢她信上提到的双亭,还有你家的锁,都对的上号,她说的就是这儿啊。”云知说“她被人所害之前,还将恩师的遗物放在你家亭子里的。”

    沈一拂闻言,放下筷子“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双亭之中。

    石板、石桌、梁柱以及瓦顶,沈一拂全部检查过一遍,都是完好无缺,并没有发现什么可以藏东西的地方。

    云知一时也有些发懵,“这是怎么回事”

    “若是毒瘾,极有可能产生幻觉,也许,这些也都是她的臆想。”沈一拂说。

    “可我大姐笔迹清晰,不像神志不清的人写的字。你再想想,真的对楚曼这个名字没有印象么”

    沈一拂摇头,“两年前三月,我并没有去过广华园。”

    云知神色一黯,心想难道信真是大姐姐神志不清写的

    她见过大姐姐的日志,将她视作非常智慧的人,不怎么愿意相信这些是假的。

    看她如此懊丧,他道“又或者,确是巧合,东西是藏在别人家里了。但这件事不论真假,都非同小可,你姐姐若真是叫人所害,你稍露端倪,便有性命之忧。”

    云知明白他的用意,“我知道,我没和其他人说过。连我大哥都还没来得及说。”

    沈一拂嘴边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嗯。”

    “你也认为不宜告诉大哥可是,我大姐提到受拖累、步后尘,你说我大哥如此多灾多难,会不会和大姐的事有什么瓜葛。”

    沈一拂略思忖,“如果信中所说属实,你姐姐似乎也并不愿意你大哥过问此事,只是希望有人能提醒他一二。”

    云知点了点头,“倒也是这个意思。可能我大姐也觉得我大哥这人一门心思都在研究上,知道太多,反而有害无益吧”

    “此事,我有机会会探探你大哥的口风,你大姐的事,我帮你查。”他说”你记得自己也不要继续打听,对你家中任何人都要保密。”

    她微愣,明白了他的顾忌,点头,复又抬头,“所以你什么时候去见我大哥啊”

    沈一拂没答,径直回到洋楼内,云知跟在他后边,不甘心问“你也不让我留下,我真的会流落街头的。”

    沈一拂“嗯”了一声,故作板脸模样“那就流落街头吧。”

    她以为“流落街头”是要轰她回家的意思,一顿饭默默攒了一肚子气,谁知推开门就看到一辆摩托车横在跟前,“你要出门么去去找我哥么”

    他没答,算是默认了,她正想要怎么唬他捎上自己,一回头,见他递过来一件风衣,不由愣住。

    “有点远,路上风大。”

    “你要带我”

    “不想去”

    她接过衣服,二话不说罩上。

    这一开,就是一个多小时。

    越过灯红酒绿的南京路,穿过外白渡桥,又在郊外行驶了好一阵,最终停在一个僻静的树林中。

    摩托车一熄火,四周陷入一片漆黑。近来经历了种种“历险记”,她尤其怕黑,不由自主拽着他胳膊肘“我大哥再狼狈,也不至于沦落到荒郊野岭吧”

    沈一拂拧开一个手电筒,光线所落处但见一大片青砖瓦房,在夜晚中依旧能看出有些年头了。这里应该是一个小镇,她起初还懵着,跟着他走了一小段路明白过来,这个时间点大多村民都歇息了,他是不想扰人清梦,于是提前停车步行。

    “这里是航东镇,镇上有所小学,这一段时间,你大哥会先留在这儿。”他道。

    “他不会当不了大学老师,就来当小学老师了吧”

    他淡笑不答。

    云知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又要我自己问他是不是。他要是知道你带我来,照样怪你。”

    “也是。那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云知假装没听见,快一步小跑往前,“咦,接下来是走左边呢,还是右边呢”

    “是不着边。”他跟上她。

    穿过狭小的石头街,两人迈进破旧的石楼中,这镇上的学校不同于城里,构造有些像古老的村塾,沈一拂带她绕过天井,在一间唯一有光的教室前停下。

    门虽关着,边沿透出些光亮来,尚未走近就听到人声传出“如果能够利用电法来测出井下的含油砂岩,电法测井就能够实现”

    是书呆子朱黎光的声音。

    云知眼睛一亮,看向沈一拂,他颔首,意思是“你要是想吓他们一跳我不拦着”。

    她轻轻推开。

    教室里没有电灯,大家都围在黑板前的两个汽灯前,正好背对着门,都全情投入于激烈的探讨中,以至于有外人进来都无人察觉。

    “还得再实验,先要把几种不同的溶液提取出来,分区域插入电极测算”老学究蔡穹在密密麻麻的黑板上找了个空隙,画了个电势图,“设钻井液的矿化度为”

    夏尔和单子一边摆弄着仪器一边听,偶尔打断提出新问题,气得蔡穹连连跳脚。

    而伯昀在整理书桌前无数沓报纸文件的同时,还要不时抬头维持一下秩序。

    云知一时间有些恍惚。

    总需要修的实验仪器、永远画满图写满字的黑板、以及似乎总是在斗嘴的五人组。

    就像都还在大南的物理实验室一般。

    这世上总有些什么,能使风雨飘摇的人们,变得更为坚定不移。

    具体是什么,好像还不能清晰的呈现,只是忽然间,她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场折子戏,那句当年她没听懂的词

    古有九死而未悔,今有百折而不挠,万里负行囊,莫问前程,但得心安。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