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织坊案(七)

作品:《伯庸小知县

    宋灵均几乎是被岑玉抓着后衣领摔进房间的。

    他踉跄了好几下才站稳,转身岑玉已经关上了房门。

    宋灵均摸着脖子莫名其妙,分明是岑玉示意要他放了沈希望,现在干什么又动这么大的火气

    岑玉确认房门锁好,转过头看宋灵均,压低了声音“昨晚你去狱中找过沈希望,对吧你跟他说什么了”

    他步步紧逼,不待宋灵均说话,便主动替他回答“你以放沈希望出狱为条件让他不再去追讨祖氏夫妻,是不是”

    宋灵均也不狡辩,坦然道“抚台自己忌惮沈希望背后势力劝我放了他,这会儿何必又装作正义凛然来五十笑百左右都是要放,何不顺便讨了这个人情,解了眼前困局”

    岑玉打断他“新任知县初来乍到不清楚具体情况,应上级求情误放匪首事小,身为朝廷命官明明白白和匪首合作谈交易,这事将来若捅出去你想过后果吗”

    “抚台告诉我鱼和熊掌不可得兼,这会儿怎么又忘了”宋灵均显然早想过这一层,一脸的满不在意,“大人怕惹麻烦又不想越过底线,可世间清浊哪能分明至此呢”

    岑玉看向他“你可清楚有些路,一步踏下去,便再无清白可讲”

    “百姓都已无路可走,谁还在意自己脚底下有多干净黑白两道,哪条路不是给人走的”宋灵均抬手指向不知名的方向,“大人跟我谈清白上一个坚守一条路走到底的人倒是清清白白,现在还在城门上挂着。”

    他说“大人,伯庸城楼毕竟矮窄,怕是挂不下这么多赤胆忠魂。”

    他说罢不再顾及岑玉,径自走到门口将门推开,“我要去吃饭了,过午还要安排释放沈希望,大人自便吧。”

    自宋灵均上任以来,伯庸县衙鲜有这样正式的活动,大小吏役整整齐齐在县衙门口列队,表面上恭恭敬敬迎候着从衙门里走出来的人。

    若仔细看每个人表情,会发现人人不情不愿,有的甚至咬牙切齿恨不能将面前的人生吞活剥。

    宋灵均当是这群人里难得一个表里如一的真诚,见沈希望一出来便迎上去“恭喜沈兄,这几个月的冤狱终于得雪了。”

    沈希望又换了一身衣服,长衣鹤氅比先前在大牢中还要更张扬一些,他一拍宋灵均肩膀“好说。”

    他走出县衙门口,外头早另有一队人马相迎,排场比县衙内更甚。那些人个个横刀立马气势汹汹,一看就知道是什么货色。

    百姓们远远地站着围观,最胆大的也不过低头私语,并不敢近前。

    宋灵均一直送沈希望到县衙门口,朗声喊道“前任知县工作疏忽害沈兄含冤入狱,宋某今日带所有人在这给沈兄赔个不是。今日仓促,改日定佳肴美馔相请,还望沈兄能不吝赏光。”

    沈希望翻身上了一匹黑色骏马,一勒缰绳,回头高声道“宋知县深明大义,将来大有可为,以后有难处大可来找我,兄弟们随时听候知县差遣。”

    他说罢一抖马缰,带着浩荡长队扬尘而去。

    钱天然站在岑玉身旁,不解问他“就这样放虎归山”

    岑玉看着沈希望离开的方向,低声“不,是螳螂捕蝉。”

    沈希望等人走远,围观百姓不情不愿散去,宋灵均等人也转身往县衙里走。

    谁料还没跨进门,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清瘦人影,手持长棍,直逼宋灵均而来“你个狗官今日我便替白知县教训你”

    宋灵均还未来得及反应,长棍已直冲面门,就在这时岑玉冲上来推了他一把,宋灵均堪堪躲开,却听见一声闷响,岑玉结结实实挨下了这一棍。

    岑玉疼得发懵,好在持棍那人也怔住,钱天然大喊一声“岑四”,去夺那人的棍子。

    那人反应也快,飞速躲开,但他无意伤害旁人,被衙役制住后没再挣扎。

    钱天然看着夺下的棍子,只见那玩意造型质朴无华,通体黝黑锃亮,握在手里沉得吓人。

    岑玉疼得一身冷汗,抬起头看见宋灵均,开口第一句话居然是“没伤到吧”

    宋灵均脸色苍白地摇摇头。

    两个衙役示意宋灵均应该怎么办,宋灵均着急去查探岑玉伤势,挥手道“先拘了。”

    宋灵均叫小咬去请大夫,这次来的仍是谢琦,他仔仔细细给岑玉检查了一遍,所幸伤势不算太重。

    另一边三两句就审清楚了,持棍那人叫邓轻舟,就是单纯看宋灵均不顺眼想打他,没别的目的。

    谢琦看诊完毕边收东西边心有余悸“邓家的棍法远近闻名,这一棍应是在最后收了力气,加上这位大人自幼习武身强体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周陈邓沈四大家族后两家都居于伯庸,“邓家的棍子”、“沈家的女子”向来都是美谈,邓家为武学世家,一套家传棍法出神入化,据说对战斧钺刀剑也不落下风。

    钱天然看着岑玉背后触目惊心的伤痕,不忿道“你说你当时管他做什么他能做出这种事,当街被人打死了也活该”

    岑玉低喝“天然”

    钱天然瞪宋灵均一眼,不情不愿闭了嘴。

    屋里一时气氛尴尬,宋灵均主动去送谢琦出门。

    走到门口他随口关心了一句“你父亲的病好些了吗”

    谢琦面露难色“宋知县,有一句话,父亲让我一定带到。”

    “什么”

    谢琦犹豫半晌,最后还是一字一句如实转达“此后除非讼案关己、人命关天,否则伯庸县衙,他绝不会再踏足一步。”

    宋灵均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宋大人,父亲在人情世故方面一向迟钝,说话常常得罪人。人们说他只识七经八脉不通常理人情。但是此事,真的是大人过分了。”谢琦深深一鞠躬,“告辞。”

    谢琦背着药箱离开,屋内钱天然正和岑玉低声商量着什么,宋灵均站在门口,进退不是。

    最后他溜达到前堂,去看了眼被五花大绑的邓轻舟。

    那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常年练武体型高挑劲瘦,虽然蓬头垢面,但五官端正不难看出年轻时玉树临风。

    宋灵均在他对面坐下“我与阁下素不相识,为何当街痛下杀手”

    “你自己心里清楚。”邓轻舟手脚被绑只能跪着,他用一双充满恨意的眼睛看着他,“我邓家男儿敢作敢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恨没能替白知县狠狠教训你这狗官”

    白度,又是白度。

    宋灵均疲惫地闭上眼,喊堂外的衙役“给他松绑,将他放了吧。”

    两个衙役进来就要解邓轻舟身上的绳子,邓轻舟并不领情,猛烈挣扎“宋灵均,你什么意思时至今日,你还惺惺作态给谁看你要么就杀了我,不然我日日在你县衙门口蹲守,你良心不宁,人也永远没有安宁的那天”

    宋灵均睁眼打断“等等,还是先带出县衙再松。”

    衙役依言将不断挣扎的邓轻舟拖出了县衙,邓轻舟一路叫喊“举头三尺有神明,宋灵均,白知县看着你呢”

    范无成过来正堂,正和被拖下去的邓轻舟擦身而过,他惊奇地问宋灵均“大人这是将邓轻舟放了”

    宋灵均兴致缺缺“不放留他在县衙过年吗”

    “他毕竟伤了巡抚,是否要问过岑玉大人”

    宋灵均看一眼卧房的方向“他不会在意的。”

    范无成轻车熟路拿出茶盏,给宋灵均沏好了一杯茶奉上“大人有所不知,邓轻舟与伯庸盗匪积怨日久,他今日接受不了此事一时冲动也情有可原。”

    宋灵均端过茶杯喝了一口“你急匆匆过来是怕我关他为他说情”

    范无成笑笑,没有否认。

    白度将沈希望捉拿入狱之前,匪盗已经在伯庸猖獗多年,他们不仅烧杀抢掠,甚至专在新婚之夜掳人妻子。

    邓轻舟青梅竹马的发妻,就是被盗匪给强行掳走的。

    少年时的邓轻舟一表人才春风得意,和远近闻名的沈家才女沈清自幼情投意合,两人的姻缘被整个伯庸视作佳偶天成。

    可谁料少时爱人终成眷属,尚未来得及红烛夜话新娘便落入了盗匪手中。

    沈清被盗匪掳走后再无音信,有传言说她因为太过貌美被抢作压寨夫人成了匪首的女人。

    邓轻舟从此神情恍惚一蹶不振,直到十几年后白度出兵剿匪,邓轻舟一马当先应征入伍,跟着白度杀了不少盗匪,情况才好转了一些。

    只是后来白度被斩首示众,对邓轻舟也是个不小的打击,所以今日他才会如此失控。

    宋灵均握着茶杯道“二十年前的匪首并不是沈希望。”

    范无成点头“是伯庸上一任匪首,沈希望的父亲。沈希望在十四岁的一个晚上杀害了自己父兄十几人,迅速树立威信成为了伯庸新的统领。”

    宋灵均的心中忽然有一个微妙的猜想“那沈希望是”

    范无成知道他想什么,给予了肯定的回答“是沈清的孩子。”

    脑子里嗡嗡乱响,邓轻舟被拖走时的话在耳边不断萦绕,宋灵均突然又回忆起上任那日,他迈进伯庸之前,那双藏在满面脏污里注视着他的眼睛。

    他将茶盏往前一推,破天荒道

    “范大人,讲讲白知县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