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下马威

作品:《小寡夫

    11

    行刑场里,草原使臣忽然感觉右脚脚背一片温热,像是热水泼洒,浸透了他的鞋袜。

    使臣低头一看,正巧和那双瞪得极大的死人眼睛对上了视线。

    一颗人头就落在他的脚上,还汩汩地往外淌着血。

    正是温热的鲜血浸透了他的鞋袜。

    旁边的百姓见状,忙不迭散开。

    “快走快走,此等逆贼的脑袋,真是晦气。”

    “王刀子今日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出了名的刀快又准吗今日怎么砍到人脚上了真是。”

    使臣整个人定在原地,神色惊惧,张了张口,一声惊叫却梗在喉咙里,喊都喊不出来,更别提躲闪了。

    那颗人头静静立在他脚上,和使臣视线交汇。

    不论如何,它不会是先败下阵来的那个。

    下一瞬,有个人冲上前,一把将使臣拽开,飞起一脚,将人头踢开。

    “咚”的一声,人头回到行刑台上,将还没轮到的囚犯吓得一哆嗦,白眼一翻,险些晕死过去。

    使臣抖似筛糠,回头看去,道了一声“多谢将军。”

    那位草原将军拽着他的衣领,将他甩到一边,冷哼一声“这么点小把戏就把你吓成这样,简直丢脸,还不快走”

    “是,是。”使臣强忍着脚上的不适,回过头,吩咐侍从,“走吧走吧。”

    一路护送他们来京城的大周士兵,没有在一开始就阻止他们,而是在他们明确说要走的时候,才站出来给他们带路。

    “太傅命人打扫了驿馆房间,只等诸位下榻,请随我来。”

    行刑台上的刑罚仍在继续,使臣不敢再看,用衣袖挡着眼睛,忙不迭跟人离开。

    而那个草原将军,似是毫不畏惧,临走时还回头看了一眼,又是一声重重的冷哼。

    一驾马车静静地停在行刑场外,毫不起眼。

    祝青臣就坐在马车里,单手掀开帘子,看着外面的景象。

    在草原使臣的队伍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他又轻轻放下帘子,挡住面容。

    此次草原部落派来的两个人,他都认得。

    被人头吓坏的那个,叫做阿尔泰,算是个文臣,官职不高,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一脚将人头踢开的那个,叫做呼延律,是个武将。

    祝青臣和李钺对他都很熟悉。

    呼延律是如今草原部落首领的侄子,身材魁梧,高大威猛,以一当百,颇受重用,在草原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

    从前草原部落屡屡侵扰中原,他就是率兵的将领之一。

    不过,这位草原人称百战百胜的大将军,也打过败仗,而且不止一次。

    第一次,是他率兵攻打西北交界城池,劫掠百姓财物,被李钺打退,狼狈逃走。

    第二次,他长了记性,特意挑了李钺外出征战的时候,前来挑衅,被祝青臣指挥打退,又一次狼狈逃窜。

    第三次,他率领一小队骑兵,翻山越岭,试图从背后偷袭正在和另一支诸侯军队交战的李钺。

    结果被李钺和祝青臣联手打退。

    也是在这一仗中,李钺一箭射中他的左眼,让他从此做了“独眼将军”。

    因此,刚才他左眼缠着黑色的牛皮眼罩,看起来阴森又诡异。

    祝青臣没有想到,他竟然还敢来。

    是嫌自己输得还不够惨吗

    还是说

    祝青臣略一思忖,心里便有了答案。

    恐怕他是怀恨在心,听闻李钺过世,特意赶来落井下石。

    这就有些麻烦了。

    祝青臣叹了口气,又一次掀开帘子,看见使臣队伍已经入城,才吩咐道“回去吧。”

    “是。”侍从挥动马鞭,马车辚辚,驶过长街。

    草原使臣被安置在驿馆,休整一夜。

    翌日清晨,朝会上觐见。

    祝青臣带着李端,端坐在高位上。

    呼延律穿着草原的皮袄,一头小辫子,用玛瑙珠子串起来。

    阿尔泰按照祝青臣的要求,穿着素白孝服,跟在他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在殿中站定,行礼问好“拜见陛下、太傅。”

    阿尔泰掀起衣摆,跪在地上,俯身叩拜。

    而呼延律只是抬起右手,在左边肩膀上拍了一下。

    这是草原的礼数。

    呼延律腰杆挺直,连弯都不曾弯一下。

    相反的,他迅速地抬起头,用仅有的左眼,看见龙椅上坐着的是祝青臣和一个六岁孩童时,几乎是下意识地勾了勾嘴角。

    哈,果然

    李钺死了,现在是他的姘头祝青臣,带着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皇帝在主事。

    祝青臣捕捉到他面上促狭的笑意,也不打算轻易放过。

    他转过头,询问旁边的官员“尔等昨日没有教草原使臣觐见规矩吗”

    官员原本就对呼延律的行为颇为不满,如今接收到祝青臣的暗示,马上配合行礼“回太傅,昨日使臣一到,臣等便前往驿馆,尽心教了,只是”

    “只是什么”

    “阿尔泰大人聪慧,学得快,只是”

    官员似有似无地瞥了呼延律一眼。

    学会了的阿尔泰聪慧,没学会的呼延律,不就是蠢笨了么

    呼延律变了脸色,还没来得及反驳,祝青臣的目光重新落到他身上。

    “学不会我大周的礼数也就罢了,怎么连衣裳也不是让你们为使臣准备素衣丧服么”

    官员又回禀道“衣裳也已准备妥当,不知为何,使臣今日不曾穿戴。”

    祝青臣蹙眉,故意问“使臣因何如此打扮上殿可是不会穿衣”

    又是不等呼延律说话,官员就假模假样地请罪“臣等实在不知,使臣不会穿衣,竟忘了教导一二,太傅恕罪。”

    祝青臣摇了摇头“使臣切勿见怪,不曾派人教导使臣穿衣,是我之过也。使臣放心,待下了朝,我就派宫中太监侍奉使臣,一定教会使臣如何穿衣。”

    “穿衣”二字,祝青臣和官员咬得极重,还一连重复了好几遍。

    殿外侍卫都听得清清楚楚,更别提站在一边的朝臣众人。

    话音未落,朝臣之中就传出“扑哧”一声轻笑。

    那人随后咬牙忍住,但是这种事情,越是想忍,就越是忍不住。

    短短数息之间,又有好几声笑声传出来。

    不会行礼就算了,连穿衣裳也要人教,草原就派了这样的使臣过来吗

    呼延律脸色铁青,胸膛起起伏伏,想要反驳,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顺着他们的话,说自己就是不会

    那不就等于承认自己愚蠢吗

    辩解说自己不傻,会行礼,会穿衣

    那不就等于大庭广众之下,低头认错了吗

    就算他闭口不言,也会被当成是默认。

    他没有路可选。

    他早晨刻意穿上的草原皮袄,要给这些中原人一些下马威瞧瞧的着装,此时却变成了牢牢套在他身上的枷锁。

    祝青臣也知道这许多,但祝青臣还不想放过他。

    祝青臣就想看他选,所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满殿寂静,都等着他答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呼延律始终不语,不知道是想浑水摸鱼,就这样混过去,还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祝青臣略一思忖,叹了口气“看来这位使臣连话都不会说啊。”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摇摇头“唉,好可怜,不想草原竟沦落至此,竟派了一个这样痴傻的使臣”

    祝青臣扶着额头,偏过头去。

    好可怜,好难受。

    满殿朝臣,满脸动容,齐声道“太傅仁德,臣等敬服,但请太傅切勿伤心,保重身体”

    他们一唱一和,呼延律终于忍不住了,朗声道“祝太傅,故人见面,你竟不认得我”

    祝青臣转回头,目光在他面上轮转几番,蹙眉摇头,故作不知,问“阁下是”

    呼延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那三次败仗,他将李钺和祝青臣视为死敌,日思夜想,连做梦都是将他们斩落马下。

    听闻李钺驾崩,他当场仰天大笑,马上入宫请命,要来出使周国。

    可是祝青臣竟然不认得他

    祝青臣怎么能不认得他

    他恨得牙根痒痒的死敌,竟然从来都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仿佛他只是一只极其微不足道的蝼蚁

    祝青臣凑近一些,又问了一遍“敢问阁下是”

    呼延律咬着牙道“呼延律”

    祝青臣仿佛还是没想起来“名字倒是耳熟,可就是”

    呼延律提高音量,几乎控制不住“青阳关一战、柳阳城一战,还有荣山一战,太傅这么快就忘却故人了”

    祝青臣思索良久,才像是想起来一般“原来是呼延小将军,我与亡夫征战半生,树敌无数,数不胜数,一时间竟忘了,多有得罪。”

    想杀他和李钺的人多了去了,哪能一个一个记得清清楚楚呢

    呼延律分明比祝青臣年长,祝青臣偏偏喊他“呼延小将军”,手下败将,祝青臣记不得他这个人,更不把他放在心上。

    祝青臣又关切地问“几年未见,呼延将军被我亡夫一箭射瞎的左眼可好了”

    呼延律攥紧了拳头,额头青筋暴起。

    “我朝太医医术精湛,若是呼延将军仍旧保存着自己的左眼,说不定可以让他们帮忙看看”

    他们都心知肚明。

    就算大夫再厉害,也不可能把他的眼睛给放回去。

    而祝青臣的一番话,直接叫呼延律想起当时的场景。

    一支竹箭“嗖”地一下射进他的眼中,他下意识伸手去拔,不想直接把眼珠子给拔出来了。

    他跌下马背,摔在地上,鲜血、冷汗、尘土,蒙上他仅剩的右眼。

    士兵将他救上马背。

    夜色迷蒙,山脚下雾气四散。

    一片混乱之中,他看见二十岁的李钺和祝青臣骑在马上。

    这两人好像刚从睡梦中爬起来打仗,李钺连盔甲都没穿,祝青臣倒是披了甲胄,不过披的是李钺的,有点大,套在他身上。

    这还是李钺帮他穿的。

    李钺手中握着弓箭,他不看自己的战果,偏偏转头去看祝青臣,像是邀功一般,扬了扬下巴,又露出一个极为得意的笑容。

    祝青臣微微抬起过大的头盔,看着他,竟然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催他快点。

    他很困,都怪呼延律非要搞什么夜袭。

    于是李钺抬起手,捏住祝青臣的嘴,又射出一箭,不偏不倚扎在敌人的马屁股上。

    从容自若,云淡风轻。

    这个笑容,还有这个哈欠,呼延律永远记得。

    以至于现在想起,都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呼延律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高位上的祝青臣。

    祝青臣同样看着他,仍旧是那样淡淡的神色,含着笑。

    就算李钺不在,祝青臣照样能够谋划全局。

    一次交锋,短短几句话,便轻易将敌人的心理防线击溃。

    祝青臣知道,此次呼延律来者不善,如果不能在一开始就挫一挫他的威风,把他的下马威加倍还回去,他马上就会认为,没了李钺,大周不行。

    倘若如此,呼延律回到草原,一定会劝说起兵伐周,为自己报仇。

    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不如现在就把他吓住。

    祝青臣面不改色,又看向旁边不敢说话的阿尔泰“阿尔泰大人的名号,我倒是略知一二,素闻大人博学广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阿尔泰连忙做了个规规矩矩的揖礼“贱名恐污了太傅尊耳。”

    祝青臣笑着道“大人的礼数倒是周全。既然是为了吊丧而来,待朝会后,便随我去封乾殿磕个头吧。”

    阿尔泰更加惶恐“是。”

    祝青臣抬手,笑容和煦“赐座。”

    侍卫只搬上来一张凳子,阿尔泰直觉不好,下意识看向呼延律,要把位置让出去。

    祝青臣问“可是有什么顾虑怎么总是看着呼延小将军”

    却不料呼延律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太傅让你坐,你就坐,看我做什么”

    “是。”阿尔泰胆战心惊地坐下,屁股沾到位置上了,才想起要谢恩,又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多谢太傅赐座。”

    “不必客气,坐罢。”

    阿尔泰虚虚地挨在凳子上,不敢坐实,跟扎马步似的。

    旁边的呼延律稍有动作,或是哼哼一声,他就要窜起来让座。

    祝青臣撑着头,看着底下两人,没忍住弯了弯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