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九章

作品:《不知良缘

    第八十九章

    第八十九章

    “芙娘……”江砚轻声道,“你陪我说说话吧。”

    从前与江砚待在一处,为了亲近他,姚芙绵会主动找许多话说,而江砚寡言少语,只偶尔回应。

    如今她已不屑于做这种讨好他的事。

    何况江砚不茍言笑,与他能有什么好说的?

    想到自己之前受到的冷落,姚芙绵在心中冷笑,看着江砚不安的模样,讥讽的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回去。

    “要说什么……”

    “都可。”江砚只是想听她的声音,“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声音粗哑得姚芙绵自己都嫌难听,且她浑身乏力,连开口这样简单的事都变得费劲。

    不过她的确想起来有些话要对江砚说清楚。

    “我阿父……若是我无法回去,追根究源是你一手造成,你要替我照料阿父,给他养老送终……”

    经过昨夜,姚芙绵已经意识到自己病得有多严重,医士的话不无道理,倘若继续拖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城中已有许多人被风寒夺去性命。

    “还有锦竹……”

    她被江砚带来幽州,锦竹想必担忧极了,兴许又要为此自责许久。

    “她与我一同长大,亲如姊妹,比我还小一岁,却总是为我操心……她与丹阳一位沈姓郎君情投意合,偷偷瞒着我,实则我早发现了……”

    “我试探过,在我婚事定下前锦竹不会考虑自己,我原想着成婚之后回去扬州,便可帮她操办婚事,不曾想……如今倒是没机会了……”

    姚芙绵说的这些话,更像是在交代后事。

    江砚皱起眉,显然不想听这种话。

    “你不会有事。”

    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耗费许多力气,姚芙绵闭上眼,张着口喘息。

    她什么情况她再清楚不过。

    后来她又提到许多人,连姚府后院的荷花池都算进去,要江砚日后若是途径扬州,替她看一眼。

    江砚缄默不言,唯有抓着她手的力道不断收紧。

    她又不禁想起最初来到洛阳的时候,要是那时未弄错婚书……今日会是什么局面?

    她会与江砚一同待在这座牢狱里,奄奄一息地交代他去做这些事吗?

    显然不会。

    她与江砚缘起婚书,若不曾看错过婚书,两人过往的那些纠缠牵扯,都不会发生。

    她的到来使许多事都改变了。

    “还有一件事……”

    她提过来到洛阳之后见到的许多人,只有一人未被提起。

    江砚眼睫微动,目光变得柔和。

    “你说。”

    “你……表哥与宋世子是多年好友,如今闹得恩断意绝,这其中也有我的缘故……”她咳了两声,才继续说下去,“我不在后,望表哥能与宋世子冰释前嫌,和睦如初……”

    据姚芙绵所知,江砚虽待人温和有礼,却是疏离淡漠的,即便有许多人想要与他结交,不过是因他背后的地位或是渊博的学识,鲜少人是单纯地想要与江砚交好。

    “宋郎君胸怀坦荡,又非趋炎附势之人,如今直上青云,表哥与他重归于好,有利无害。”

    “还有崔郎君,他心性纯良,却被我骗了许久,离开晋阳时我不告而别,他兴许也是会在意的……每每想起我总是过意不去,表哥日后若见了他,替我多谢他那段日子对我的关照……”

    可在她说完之后,久久听不见江砚应答,擡眼看去,才发觉江砚不知何时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眼神阴郁,忍怒不发。

    分明此刻只有他在眼前,姚芙绵提到的却都是旁人。

    许久之后,江砚才僵硬回道:“这些事,待你回去了再自己去处理。”

    姚芙绵幽幽地叹了口气。

    说了这样多的事,好似也没旁的放不下心了……

    至于江砚呢?

    她死后,江砚应当会遵从江氏的安排,迎娶一位家世门第相当的贵女吧?

    思及此,姚芙绵不知怎的有些不甘心。

    她今日的处境是由江砚一手造成,若非江砚,她早已回去扬州。

    她命丧幽州,而江砚安然无恙,日后仍是白璧无瑕风光无限的江氏长公子,一生美满……

    姚芙绵想,她应当在此刻说些怨恨责备的话,让江砚自责难受,但看见他那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深深敛眉时伤口又渗出血迹,便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他若能活下去,往后还是活得高兴些吧。

    *

    李骞有意折磨二人,不予水米,只要二人不死,他乐得见他们吃苦。

    高热不退,姚芙绵后来难受得受不住,半昏半醒,已无了再与江砚交谈的力气,虚弱地靠在他怀里。

    身体像在冰山与火海之间不停往复,她渴得嗓子要冒烟。

    江砚让守卫弄一碗水来,那守卫支支吾吾,最后用碗直接从雪地里舀了一碗雪。

    “这雪化了便是水。”

    江砚盯着那碗沾了草屑的雪,沉默不语。

    *

    城门那处没了江砚指挥,好在江砚昨日离开前留下对敌计谋,那些将士用这些计策尚且能够抵挡,但两方人马差距悬殊,不过是垂死挣扎。

    城池久攻不下,平南王暗中催促李骞,无论使什么法子,让城门那些人不要再负隅顽抗。

    李骞再一次去到城门,想乘机搅乱守备布局,露出破绽好让平南王得逞,可那些将士冥顽不灵地只听信江砚的话,丝毫不理会他的提议。

    平南王快没了耐心,为了他的计划可顺利实现,江砚再不做决定,李骞只能先将江砚除掉之后,再打开城门……

    李骞无法,再一次来到牢狱。

    “如何,江怀云,考虑清楚了没?”李骞看见里边那碗雪水,讥笑出声。

    他清楚江砚是要给姚芙绵喝水,而姚芙绵病重,若是喝了那不干净的雪水,解得了一时饥渴,但后续可能会使病情更严重,无异于饮鸩止渴。

    “怎么,想要水?”李骞命人去烧水,待水烧好,他当着江砚的面,耐心地等水变得不再滚烫,而后仰头喝了一碗,“你求我,我若高兴看,便赏你一碗。”

    江砚看着他:“李骞,你究竟想要什么。”

    即便身处劣势,江砚依旧是高高在上的,李骞最见不得他这目下无尘的模样。

    他突然不急着让江砚归降了,以平南王的势力,想要夺取大晋不会太轻易,让他劝降江砚正是想要江砚的助力。到时江砚若真归顺,李骞便不好再光明正大对江砚下手。

    他想要羞辱江砚,只能趁此刻。

    “想要多少水——”李骞又倒了一碗水,而后当着江砚的面,倾斜碗口,水从碗口倒出流到地面,蜿蜒出一条水痕。

    “用你江怀云的血来换。”

    江砚看着李骞,目光沉郁,接着一言不发地拿起那盛有雪水的碗,将其摔得四分五裂,再捡起其中一块碎片握在手中。

    “李骞,言出必行。”

    他握紧拳头,很快有鲜红的血珠自他掌心缝隙流下。

    姚芙绵意识不清地听见吵闹声,只觉得头更痛了。

    她想要醒来,却如何都睁不开眼,只闻到浓重的血腥味,最后挣扎着、竭尽全力才微微睁开眼,视线不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还躺在江砚怀里,恍惚看见他擡起一只手,有源源不断的血珠落下……

    她嘴唇动了动,思绪一片混乱,她竭力想要喊出声,但根本发不出丝毫声音,接着很快又失去意识,陷入黑暗。

    李骞看着地面洇出来的红色血迹,先是愣住,而后哈哈大笑起来,似是看到什么极为有趣的事,令他兴奋不已。

    “江怀云,你也有今日,为一个女人做到这种地步,传出去恐怕都无人信。”

    李骞说到做到,命人倒了一碗水送进去。

    他看着姚芙绵奄奄一息的模样,在这时也不由得惊诧江砚对她的情意。

    不过一个女人,死了换一个便是,哪里值得自己冒险。

    他也不禁庆幸,幸好姚芙绵病重,否则可无法让江砚轻易听话。

    既如此有用,姚芙绵最好别那么快死掉。

    “光喝水可不够,你没听见医士说了吗?继续拖下去,当心她性命不保。不过——”李骞好心道,“她死以后,你若想殉情,我会成全你。”

    而后李骞不再多言,心情舒畅地大步离去。

    江砚一手扶着姚芙绵,另一手端起水,小心翼翼地喂到她唇边。

    她意识不清,好在会乖乖喝水。

    江砚端碗的那手正是方才用碎瓷片割破的那只,血液继续在流,沾到碗沿,混合温水一同被姚芙绵无知无觉地咽入喉中。

    喝过水之后,姚芙绵脸色明显好转许多,干涸破裂的唇也重新变得湿润,但仍旧昏迷,未有要醒来的迹象。

    从昨夜开始,她额上的热度不曾缓解过。

    李骞为求自保,不敢轻易杀他,幽州茍延残喘,若是能一直拖到太子的援兵来……

    若是能再坚持久些……只需再等一等……

    刘琰的兵马已经在路上,只要援军一来,到时无论是平南王或是李骞,都不足为惧。

    可无法再等了。

    江砚又唤了姚芙绵几声,与之前不同,这回再得不到任何回应。

    姚芙绵安静地躺在他怀里,脸颊殷红却唇色惨白,无声无息,像一副了无生气的精致木偶。

    江砚回想起姚芙绵从前在他面前笑的模样。

    她见到他时眉眼总是会轻轻弯起,会高兴、会恼火,会喊他表哥、砚郎。

    而此刻,她像一朵濒临凋落的花朵,在他怀里逐渐枯萎。

    一股巨大的恐慌蓦地将江砚笼罩。

    他从未感受过如此清晰的痛楚。

    他嗓音发颤,又再轻声喊了一遍:“芙娘?你醒一醒,再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