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九章

作品:《殿下让我还他清白

    大理寺, 玉英阁。

    藏得是本朝最机密、最不能为人知的文书卷宗。

    云琅收好飞虎爪,在高墙下站定,扫视过一圈。身后草丛轻轻一动, 连胜已跟上来,手脚利落地收拾好了两人留下的零星痕迹。

    “这是地牢, 玉英阁在东边。”

    连胜指了个方向,悄声道“少将军随我――”

    云琅抬手, 止了他的话音。

    连胜心中警惕,立时噤了声,隐没在墙下暗影里。

    云琅不擅这般滚地隐匿, 借力腾身, 在树上悄然藏了,抬手拨顺枝条。

    下一刻, 已有巡逻卫兵自墙角绕了过来。

    白日里负责京城总巡防的是殿前司, 侍卫司只负责派出小队游走, 在京中各紧要处抽查,机变应对。

    来的这一队兵士身穿鸦色劲装,腰坠铜牌, 是侍卫司来例行游走抽查的装束。

    连胜伏在草丛中,等人走净了, 又隔了一阵才起身。确认过安全,朝树上打了个手势。

    云琅掠下来“侍卫司的人”

    “是。”连胜道,“刀头镶螭吻, 是骁骏营。”

    卫兵向东巡视, 不便再直朝东去。连胜引着云琅向另一侧穿插, 低声道“侍卫司最有战力的几个营,骑兵骁骏、藩落, 步兵保捷,都是高继勋亲辖的营盘。”

    侍卫司本就不负责白天巡视,两人刚刚潜进大理寺,居然就遇上了骁骏营的人游走抽查,也实在太过凑巧。

    云琅绕过地牢高墙,抬手摸了下“未必。”

    连胜怔了下“少将军是说,未必只是凑巧”

    云琅摇摇头,他尚且没有定论,眼下在大理寺内,也不打算轻举妄动“先去别处看看。”

    连胜循着记忆,辨认了下四周方向“先向北,过了衙堂再向东,绕到头折返。侍卫司若是抽查,不会盘桓太久,耽搁出些时候,他们大抵也就绕过去了。”

    云琅点了下头,又摸了摸地牢的青砖高墙,仰头望了一眼。

    连胜当年在殿前司任职,对京城各处早记得熟透,引着他走“大理寺地方不少,少将军为何一定要进玉英阁,可是那里面有什么要紧的东西”

    云琅收回手,笑了笑“我也不清楚。”

    连胜微愕,驻足看他。

    “大理寺,玉英阁。”云琅道,“连将军可知道,为什么这里是满朝最机密的地方”

    连胜摇摇头“末将只知道,此处机关重重,等闲人若要硬闯,只怕有命进没命出。”

    “御史台监察百官,弹劾朝堂。”

    云琅道“于是在前朝,曾出过御史与人结仇、利用职务之便,捏造罪状罪证陷害同僚的冤案。后来,为了钳制御史台的权利,本朝开国时便下令,由大理寺单分出一署,只监察御史台。”

    “后来,就从专审宗室的龙渊堂分出一署,取清水有黄金,龙渊有玉英,叫了玉英阁。”

    云琅自小长在宫里,对这些八卦密辛极熟“当初负责监造玉英阁、设计阁中机关的,是太宗胞弟,那一代的襄王。”

    连胜听得不解“既然如此,这里头放得不就是监察御史台的东西么”

    “起初是这样。”云琅笑了笑,“但是后来就有些人开始发觉,往里面藏东西,好像也安全得紧。”

    “玉英阁平日不开,只在奉命监察核实御史台时开启。又机关重重,杀机四伏。”

    云琅道“皇上手中,有一枚可开玉英阁的金牌令。但这枚金牌令要插入总机枢内才能开阁,若是有一日,这枢纽被人毁了,或是暗中偷换了,将机关排布改了别的放进去的东西,就连皇上也拿不出。”

    连胜听得心惊,低声道“此时,若是再骗过了大理寺卿”

    云琅慢慢道“或是再拉拢了大理寺卿。”

    连胜一时无话,背后透出冷汗,脚步跟着缓下来。

    “我猜如今皇上也在想这件事。所以这次的刺杀案,才交给了开封尹审理,并没交给大理寺。”

    云琅道“只是皇上如今没有得力可用的人,实在掣肘。苦于没有凭据,既不能发作大理寺卿,也不能派人擅入玉英阁,打草惊蛇。”

    连胜“那少将军――”

    “我不用凭据。”云琅淡淡道,“有三分揣测,就值得涉险一试。有三分把握,此事我就一定要做。”

    “方才将军问我,里面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

    云琅道“我探玉英阁,要找一份血誓。”

    连胜心中愕然,低声道“少将军当初立得那一份,不是――”

    “我那一份的确烧了。”

    云琅道“当初山神庙立誓,算是我逼的皇上。我那时逃得急,身上只带了几颗炮仗,被我藏在了砖缝墙角,骗他说埋了火药。”

    云少将军最擅出奇兵,火药玩得熟透,没少炸得戎狄找不着北。

    纵然已经沦落得只剩一人一马一口气,手里捏个不明所以的引线,山神庙内外竟也一时无人敢轻举妄动。

    “我要找的不是这一份,只是藉由此事,想起一句话。”

    云琅思忖着,缓缓道“那时我知瞒不久,一再逼迫那位当年的贤王。他被我迫得急了,曾脱口说了一句你如今命在旦夕,竟也来拿这一手逼孤。”

    那时双方对峙,情形近于搏命,半分容不得走神。

    云琅攥着个唬人的爆竹捻,心神都在山神庙内外蓄势待发的强弓劲弩上,也没来得及再细琢磨这一句话。

    “如今我回头想。”云琅道,“这个也字,其实不对。”

    连胜尚且被他寥寥几句里透出的凶险震得无话,闻言理了一阵,才终于跟上“少将军是说,此前还有人逼皇上立过血誓”

    云琅点了点头“不止逼过,应当也没烧成灰,掺在酒里喝下去。”

    “”连胜始终想不清楚云少将军明明出身贵胄、长在宫里,为什么对这种歃血为盟一样的山大王行径心心念念“以死相挟立的誓,为何偏要烧了若是留下,今日岂不也能拿出来,去了这杀身之祸”

    云琅无奈“可我逼他立的誓,也没提我的杀身之祸啊。”

    连胜怔了怔,没立时说得出话。

    “况且逼一个快封储君的王爷立誓,说穿了,也无非就是赌一口气。”

    云琅道“如今他已登基,生杀予夺都在手里。我拿个写过的血誓,莫非就能逼他照着做了咱们这位皇上的脾气,倒说不定会连人带誓一起烧了――”

    电光石火,云琅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个念头,倏而停下脚步。

    连胜跟着停下“少将军”

    “不对。”云琅沉声,“走,去玉英阁。”

    “此刻只怕还有些紧。”连胜皱眉,“按方才所见,那些卫兵的脚程,只怕恰好刚到――”

    “不能叫他们到。”

    云琅咬了咬牙,四处扫了一圈,大致认准了方向,踏着门口石狮掠上房檐“我先过去,自找路跟上”

    连胜尚不及回应,云琅已找准那一处格外醒目的楼阁,片刻不停,直赶了过去。

    大理寺内,暗流汹涌。

    连胜身法不及云琅,不能高来高去。凝神一路隐匿着赶去玉英阁,察觉各处异样,竟几乎隐隐心惊。

    如今已是年关歇朝,大理寺不需理政,又不像开封尹那般,为了审理刺客案仍要开府运转。本该是极冷清安静、人烟寥寥才对。

    可这一路过来,竟在各处俱有人影闪动,行色匆匆。屋角堆着的东西拿油毡掩着,连胜经过时大略扫了一眼,竟都是干透了的薪柴和满罐猛火油。

    连胜赶到玉英阁外,一眼看见侍卫司的骁锐营,急矮身躲避时,背后已被人拽着用力扯了一把。

    连胜借势躲开巡逻卫兵视线,堪堪站定,看着隐蔽处的云琅“少将军他们这是要做什么这一路――”

    “尽是柴薪火油,我看见了。”

    云琅低声应了,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神色愈沉“是我料差了一步。”

    萧朔曾对他提过,受皇上召见时,前面还有个不明身份的“外臣”,叫高继勋和金吾卫都忌惮不已。

    云琅其实已大致猜出了这个“外臣”的身份,只是那时尚不知大理寺的根由,并没细想皇上与之会面,究竟都说了什么。

    “听着。”云琅低声道,“我说一句你背一句,能背多少背多少,背不下也要硬记。”

    连胜心头愈紧“少将军――”

    云琅不等他,已自顾自飞快向下说“以我所推,当年京中忽然出了戎狄的探子,就是襄王暗中作祟,与戎狄勾结,意图以此颠覆朝纲、篡取皇位。偏偏皇子里出了个天生的战将,戎狄暗探被端王叔带禁军连根剿净,这是襄王府第一次受挫。”

    云琅道“于是,襄王察觉到不可硬夺,只能徐徐图之。便决心扶持一个刚成年的皇子,作为幌子,先除掉最要紧的对手。”

    “当年三司使舞弊勾连,做下的盐行灭门案,正好给了他们一个绝妙的机会。”

    云琅理了理思绪,低声道“集贤阁大学士杨显佑在明,保举六皇子代开封府事,大理寺在暗,扶助六皇子,将三司使一举扳倒,换上了杨显佑的门生。”

    “而六皇子经此一案,锋芒初现。又在襄王府扶持下,一路结交朝臣直到宿卫宫变。”

    云琅一时还拿不准宿卫宫变的根由,定了定神,不在此处纠结“那之后,就如襄王府要的一般,血案一桩迭着一桩。端王叔殁在天牢,禁军分崩离析,朝中人人自危,朔方军被排挤在朝堂之外,成了孤军。”

    “唯一叫襄王没料到的,是他扶持的傀儡,竟然忽然挣脱了他的操控,坐上了皇位。”

    云琅低声道“或者这才是先帝当初所说的没得选。”

    若是扶了个平庸些的皇子,只怕皇位早晚要落到襄王手中。以襄王这些年的行径,到时候京城内外,只怕又是一场血洗的政变。

    到了这一步,已经由不得先帝心中如何作想。

    六皇子韬光养晦、与虎谋皮,隐忍多年,盯准了这一个机会,终于螳螂捕蝉,反摆了黄雀一道。

    如今黄雀找上门来,最便于拿出来威胁的,就该是当年立下的血誓。

    “襄王的大宛马队,不是给皇上看的。”

    云琅咬牙低声“此时他应当在召集他隐于朝中的人,比如大理寺卿他们不会等,今夜大抵就会来拿誓书。”

    “既然要拿,何必再烧”连胜皱紧眉,“看这架势,少说要烧干净大半个大理寺――”

    “不是他要烧。”云琅沉声,“是皇上。”

    连胜被他一点,倏而醒转,脸色白了白。

    皇上受襄王威胁,要将昔日立下的誓书大白于天下,也已猜到这誓书十有、就藏在灯下黑的玉英阁。

    襄王今晚拿誓书,皇上进不去玉英阁,最便捷的办法,就是一把火烧干净。

    “我去找殿下”连胜当即便要动身,“如今还未烧起来,殿前司若调度及时――”

    云琅沉喝“站住”

    连胜被他喝止,皱紧了眉“少将军,大理寺若是烧起来,殿前司罪过只怕不小”

    “京中白日纵火,殿前司拱卫不力,杖二十。”

    云琅道“内城,杖十。伤人,杖十。毁物,杖十。有趁乱哄抢、民生骚乱,杖三十。累及朝堂威严,杖五十。”

    连胜咬牙“少将军分明知道,还――”

    “我知这一百三十杀威棍下来,要把萧小王爷打成琰王馅。”

    云琅扔下空玉瓶,起身“可若是火还没烧起来,殿前司就到了,如何解释是与贼人内外勾结、有意纵火,还是干脆就有谋反逆心,自行纵的火”

    连胜未曾想到这一层,愣怔在原地,冷汗彻底透了衣物。

    “我们这位皇上,自己是扮猪吃虎上来的,最怕的不是无人可用,是有人在他掌控之外。”

    云琅低声道“萧朔此时,不该知道大理寺的事。”

    连胜胸口起伏,哑声道“可难道――就要这么认了栽不成这火一旦烧起来,便再无可能以人力扑灭,只能设法阻隔,等天降风雪”

    “大理寺这一烧,已成定局。”云琅道,“琰王府事,尚有转圜。”

    连胜急道“如何转圜”

    云琅已推过了药力,轻舒口气“听令。”

    连胜一怔,看着云琅扔过来的王府令牌,咬牙道“是。”

    云琅抬头“寸步不离,在此等我。”

    连胜心中焦灼,上前要拦“少将军――”

    云琅脱了外袍扔给他,只剩一身精干短打,紧了紧右手袖箭。不再回应,借力腾跃几次,身形已掠进了玉英阁。

    一时三刻,玉英阁内先有了火光。

    “怎么回事”

    侍卫司骁骏营的统领一阵焦灼,回头看更漏“命的是未时起火怎么现在就点了谁在阁里”

    “阁里的人都撤出来了。”

    一名营校灰头土脸跑过来,慌忙道“咱们的金牌令被改了,只能进去下三阁。上头的都是要命的机关,没人敢碰,布了火油就撤了,此时不该有人”

    统领抬头数了数,目光一紧“不好。”

    火光在第五阁,若非是火油提前烧了,只怕就是有人触动了机关。

    “定然是襄王府的人,得了消息,提前来抢那东西的。”统领厉声,“快追上去,不可叫他脱身”

    营校稍见识了三阁向上的机关,一阵胆怯“大人,那里头步步死路”

    “步步死路,也要拿人填上去。”

    统领寒声道“襄王府的人懂里头的机关,玉英阁内自有密道,哪怕在外面围死了,也保不准有脱身的办法那东西若丢了,所有人都要掉脑袋”

    “传令”统领拔了刀,“皇上给了旨意,若是叫襄王府抢先,纵然我等将这玉英阁凿平,也要连人带书留在这”

    营校不敢多说,快步跑去传令整队,不多时已将玉英阁围了个水泄不通。

    侍卫司人手有限,暂且放下了各处引火之物的布置,全身披挂的重甲兵顶在前面,往玉英阁里涌了进去。

    云琅在玉英阁五阁二层,半跪在地上,缓了口气。

    当年的襄王监造玉英阁,抱得是何种心思,早已不可知。只是历代下来,阁中机关又在原先基础之上重新修整调试过不知多少次,水磨工夫,竟已成了京中一处飞地。

    真监察御史台的文书卷宗,都在下三层。到了这一层,机关已繁复得处处皆是杀机。

    方才的机关,云琅确实是有意引发,一来牵制侍卫司,二来试试威力。谁曾想竟然说炸就炸,若不是走得快,自己都要被掀在地上。

    火药余波引得胸口血气未复,云琅按了两按,低咳了几声,就地一滚让开了机关弩透着寒光的铁矢。

    五阁一层是空的,五阁二层也是空的。

    云琅指间微动,已拿稳了一段百炼钢丝,插在机关锁孔处,轻微碰触试探。

    试到第三次,咔哒一声,机簧挑开。

    云琅不急着进去,瞬间收手团身闪开,让过了密雨一般爆射出来的细小暗器。

    暗器上泛着阴森冷光,多半是淬了毒。云琅仔细避开,向内走了几步,神色微动,忽然提气纵身硬生生拔起尺余,一吊一扳翻上房梁。

    脚下原本平整的地面,忽然尽数塌干净,狠狠扎出一片怵目的铁蒺藜。

    云琅蹲在房梁上,扫过一圈空荡荡的三层,向上摸索,掀开一层踏板。

    与萧朔为了他硬啃公输班的遗作不同,云少将军是真喜欢这些东西,但凡机关秘术九宫八卦,都多少钻研过,借着身份便宜,也得了不少秘传指点。

    这些机栝他认得,一层叠着一层上去,应了八门卦象,生死惊休、杜景伤开。下三层已将休、生、开门占全了,四阁泽地萃,应惊门有惊无险,五阁火泽睽,应伤门血光难避。

    云琅在六阁一层站定,缓过口气,扫过一圈片刻不停,再往上赶。

    踏上台阶,脚下忽然隐约晃动。

    侍卫司的人在底下,有他已趟出了大半机关,一层人命铺着一层,已渐追了上来。

    云琅体力有限,此时已有些不支,内力运转要撞心脉,走到一半忽然回神。

    他被追出了习惯,每到这时都靠这个提神,如今再撞一回,辜负得是萧小王爷日夜不眠煎熬的心血。

    云琅咬了咬牙,硬将内力平复下来,低声问候了两声萧小王爷他六大爷。

    还未到绝处。

    云琅打点心神,仔细绕开这一层可见的机关,特意留着不曾触发,将四处搜寻了一遍。

    仍没什么要紧的东西,只零散放了些当年旧案的卷宗。

    云琅蹙紧了眉,压了压胸口被内力搅扰的翻覆血气,正要再向上走,心头忽然一动。

    六阁中平,排到屯挂,是半吉的景门。

    景门宜筹谋、拜职,火攻。

    居南方离宫,主万物闭匿。

    云琅心里被一个“匿”字牵着,竟又转回半步,将那些卷宗翻了几遍,却仍不曾看出什么端倪。

    身后隐约传来了喊杀声,侍卫司追兵已越来越近。

    云琅定了定心,仍立在原地沉吟。他在书房陪着萧小王爷,没少偷偷将萧朔的卷宗藏起来,只觉得这东西寻常至极。此时眼前尽是卷宗,一时竟无从下――

    云琅手上忽然一顿。

    他摸索了几次其中一份卷宗的封脊,寻到凸起处,一把扯开。

    一张泛黄的纸页,自夹层间飘飘摇摇掉落出来。

    纸页日久,已脆得叫人不敢乱碰。云琅半跪下来,自怀里摸了摸,翻出张牛皮纸,稳着手将那张纸仔细叠了,外面用牛皮纸和油纸各裹了一层,捆在袖箭上。

    捆到一半,身后忽然传来凌厉破空声。

    云琅心中警惕,闪身让开,竟是侍卫司的雪亮刀光。

    皇命难违,侍卫司的人悍不畏死地往上冲,大半机关都被云琅解开了,此刻已豁出命追了上来。

    云琅不欲缠斗,手上再无半分留存力道。将纸包塞进怀里,击退了最先追上来的一波兵士,就要设法脱身。

    身后统领传令“放箭”

    云琅心中一沉,一眼扫见身后侍卫司的强弩营,厉声道“收弓此处不可轻动――”

    侍卫司的利箭雨一样追过来。云琅一手扯了布帘,尽力绞飞一轮箭雨,纵身扑上六阁二层。

    终归晚了半步,箭雨乱撞,碰了阁内蛰伏着的机关引线。云琅贴在墙上,听见“咔哒”一声。

    数不清的机关暗器,一时齐发,漫天爆射下来。

    云琅狠狠咬在舌尖上,借着疼提起心力,袖箭连发磕飞了迎面夺命的暗器,非但不退,又逼出力气向上掠身。

    身后暗器落尽,就传来隐约火雷声。灼烫撵着后背,隐约传来格外不祥的火药气味。

    云琅扳上三层门沿,踉了下,抢出半步站稳,心底终归沉下去。

    机关已叫乱箭触发,将油灯点了火。此处的火药味道,他只消一闻,也该知道有多少。

    此时人已将下去的路彻底堵死,他要拼杀出去,找到连胜,只怕已来不及。若是赶到窗前,以袖箭将纸包送出去,叫连胜转交萧朔,尚可有转机。

    云琅横了横心,不管窗外埋伏了多少劲弩营的弓箭,赶在火药彻底被引燃前,合身照窗户扑过去。

    灼烫已逼在身侧,身后忽然遥遥一震,轰鸣声转瞬爆开。

    只差一步。

    火药连环引爆,一层接一层,向上炸开一片烟尘血肉。

    那些刚被翻过的卷宗文书叫火舌一舔,转眼化成齑粉,烧得一干二净。

    云琅被气浪震得眼前黑了黑,心道不好,还要在四肢百骸攒出一份力气,要往窗口扑,却忽然自烟雾中被人牢牢扯住手臂。

    云琅尚且不打算死在此处,铆足了力便要挣脱,回身时却愕然一怔。

    萧小王爷今日去校场点兵,穿的是利落薄铠。微凉的战甲硬邦邦硌着他,裹挟着云琅就地一滚,将人死死圈在怀里。

    火药炸在咫尺,眼前一片晃眼的亮白。强横气浪重重铺开,被萧朔肩背拦了个结实,卷着两人,滚了几滚撞在墙上。

    云琅眼前半晌堪堪见人,耳畔嗡鸣。

    他缓了口气,察觉到肩头手臂仍死死扣着自己,力道竟不似清醒,心头一紧“萧朔”

    火药有多凶险,云琅比谁都更清楚。方才那一下,萧朔几乎替他承了七八分的冲撞。

    此时六阁已震塌了大半,侍卫司的人被塌下来的木梁砖石封住了,一时上不来。云琅心中焦急,硬从僵得几乎不似生人力道的手臂间脱出来,嗓子哑透了“萧朔醒醒,是我――”

    他此时耳边尚且嗡鸣,头也仍昏沉,一时想不出萧朔怎么赶到了此处。却也顾不上许多,将人硬翻过来,平放在地上。

    萧朔静躺着,面色苍白,如同安眠。

    云琅手脚凉得发麻,几次都没能摸准他的脉,贴在他颈间摸了几次,也察觉不到半分搏动。

    云琅咬紧牙关,眼前隐约迸出金星,将喉间血腥气压下去。

    他俯了身,垫起萧朔头颈,僵硬地迫着自己碰上萧朔双唇,将一口气尽力度进去。

    再一口气。

    度到第三口气,云琅已彻底失了力气,晃了晃,脱力栽倒在萧朔肩上。

    他喉间哑得厉害,身上疼得几乎喘不上气。将人慢慢抱住,摸索着攥住萧朔衣袖,低声企求“别这样”

    被他抱着的人动了动,伸手揽住他脊背,抚了抚“好。”

    云琅“”

    云琅“”

    萧朔睁开眼睛,撑坐起来“长记性了”

    “长你大爷的记性”云琅一拳狠狠砸开他,咬紧了牙关,眼底几乎烫得承不住水汽,“萧、朔”

    云琅站不稳,肩背都僵得几乎动不成,嗓子哑透了“这时候你和我胡闹你以为很好玩是不是你知不知道――”

    萧朔肩背绷了下,不闪不避挨了云少将军铆足了力气的一拳,伸手硬将人抱住。

    云琅抖得不成,自筋骨到四肢百骸都在不自控地悸栗。他心神凝了这大半日,此时大悲大喜撞得意识模糊,死撑着一点心力不肯懈,胸口仍压不住地激烈起伏。

    “抱歉。”萧朔低声道,“并非与你玩闹,只是――”

    云琅闭上眼睛。

    “只是我今日带人查到了大宛马队的消息,本想赶在你前面,替你去探襄王府虚实。”

    萧朔知道此举的确太过分,并不强迫云琅理会,低声道“却撞见了大理寺卿与襄王私会,商定要在今晚取走玉英阁的一样东西。”

    “你出王府时,有人告诉我。”萧朔道,“我猜你大抵有所察觉,才来了大理寺。”

    萧朔垂了视线,慢慢道“我听闻他们要取东西,便猜皇上要一把火烧了玉英阁。又想起你在大理寺,只怕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带殿前司来,不便解释,我叫殿前司待命,只身赶过来。”

    萧朔道“晚了一步。”

    云琅缓过了那一阵激烈心悸,侧过头,攥了攥堪堪恢复知觉的右手。

    “少将军。”萧朔握住他的手,轻声道,“你如今该知道,我赶到玉英阁下,听见连胜说你已入阁,看见阁外强弓劲弩,阁内刀剑拼杀、火药连环,是何心情。”

    云琅比他先理亏,这一阵缓过神来,咬了咬牙,低声“那你何必这般吓唬我”

    云琅此时仍余悸得厉害,手指冰凉,在萧朔掌心动了动“要我度气,一口不就够了”

    “我那时的确――”

    萧朔解释到一半,浅浅笑了下,摇摇头“罢了。”

    云琅听出他未尽之意,皱了皱眉,伸左手去摸萧朔腕脉,被他一并握住。

    萧朔摸了摸他的发顶“总之我醒过来,听见你趴在我身上,拽着我的袖子哭。”

    云琅“”

    云琅不难受了,霍霍磨牙准备咬死萧小王爷“来,脖子伸过来――”

    “待回去,咬几口也由你。”

    萧朔手臂回揽,将云琅温温圈进怀里,阖了眼“我只是从未这般高兴,一时失态,便忘了场合,同你胡闹了一刻。”

    “高兴什么”云琅皱了皱眉,“两个人都快被炸飞了,现在还堵在这儿下不去,侍卫司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路重新推开”

    萧朔轻声“高兴我此番追你,竟来得及。”

    云琅手一顿,喉咙轻动了下,没能说出话。

    “你今日实在胡来,按例该罚。”

    萧朔道“我今日去殿前司,学了些规矩,准备用在你身上。”

    云琅莫名其妙“殿前司的规矩,凭什么管我”

    “我套用来了,如今是琰王府的规矩。”萧朔道,“专管琰王府云少将军。”

    云琅“”

    云琅有些后悔“我现在不当了――”

    “晚醋溜儿文学最快发了。”

    萧朔道“擅自涉险,半杖。不惜安危,半杖。背后与旁人过我的明路,却不叫我知道”

    云琅还等着他的规矩,愣了半天,没忍住乐了“这个也罚”

    “自然要罚。”萧朔垂眸,“当时情形紧急,连胜来不及细说,我只听了半句。”

    “好好,罚。”

    云琅面皮薄,听不了这个,摆摆手“半杖都出来了,琰王殿下这般小气要打就打,从军的谁怕这个”

    “我猜你怕。”萧朔道,“故而设得轻些。”

    云少将军一身傲骨,大喇喇坐在萧朔腿上“啧。”

    萧朔不理他啧,将人抱过来,满满圈进怀里,仔细抱实。

    云琅贴着他的胸口,被薄甲下的沛然体温暖着,怔了下,忽然被殿前司都指挥使横放在了腿上。

    “自己数。”萧朔道,“打一巴掌,数一下。”

    云琅“”

    萧小王爷军令如山,铁面无私。

    结结实实,一巴掌打在了云少将军的屁股上。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