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3章
作品:《情兽》 教书先生摸了摸狐狸的脑袋。狐狸没有躲。
这半月来狐狸睡在他胸口,和他亲近许多。
第一次救它,是无心的。第二次救它,是有心的。
既然救了,就是他的狐狸了。
不管是小灰狐还是小白狐,也无论它廉价或者昂贵,总之,是他的狐狸。
教书先生把它抱起来,熄灯睡觉。
他如常进入梦里。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梨胭没有趴在他身上。
她隔了一尺,双手垂坐,是他昨日所教。
“是这样吗”
“是。”
“难受。”她站起来,伸了伸腿,“你们人真奇怪,怎么坐要规定,怎么站要规定,怎么吃要规定,为什么要规定这些”
“秩序井然。”
“然后呢”
“国稳民顺。”
“不懂。”梨胭道,“人真奇怪。”
这是她今日第二次提到“人”,把自己排除在外。
“你不是吗”教书先生问。
“我不是。”
“那你是什么”
梨胭顿了顿“不知道。”又默了两息,“反正我不是人。”
她忘得彻底。
教书先生没有问下去。一个人失去记忆,忘记了自己是人,是很可怜的事。
这个梦虽然奇异,但他不信鬼神。
“今天学什么”
“诗。”
“诗是什么”
“言志抒情。”
“不能直接说吗”
“可以。”
“那为什么要说诗”
“学了就明白了。”
“好。”
教书先生念了一晚上诗,梨胭过耳不忘,知一反三,学得极快。
天快亮的时候,梨胭说“我好像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说诗了。”
“为什么”
“因为你们这也要规定,那也要规定,这不许,那不许。既然行为都规定得死死的,话又怎么会让人随便说呢既然不许直接说话,那就只能说诗了。”
教书先生嘴角勾起来。
梨胭叹了一口气“那些不会说诗的人,好可怜啊。”
孺子可教,稚子大才。
下一瞬间,一切虚无。
教书先生睁开眼,狐狸枕着他的手,蜷成一个圆。
狐狸的毛不再灰扑扑,在阳光下皎白无瑕。它的耳朵尖透着微微粉色,毛发蓬松柔软,整只狐狸变得精致可人。
不过洗个澡,狐狸变了一只狐狸。
教书先生摸了摸它。
睡梦中的狐狸蹭了蹭他的手。
今日又到了赶集的日子,教书先生给狐狸留了肉,出门。
他刚一打开篱笆门,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射到他肩上,稳稳趴了下来。
教书先生瞧了它一眼“你留下来。”
狐狸“啊呜”一声,扒得更紧。
“听话。”
狐狸偏头看他。
教书先生捏了捏它粉白的耳朵,说“你留下来,呆在屋里,不要乱跑。”
狐狸一跃,从他肩上跃到篱笆墙上,坐着瞧他。
教书先生笑了笑“给你带鸡。”
教书先生去县城第一件事,是寄了一封信。
小酒馆他常去,和老板相熟。苏老板近日要去弥城进稀罕货,教书先生附资一两,请他捎一封信去弥城。
一两银子一封信,没人会拒绝这样的买卖。苏老板笑呵呵收下了。
“不知先生尊讳”
“棠篱。”
棠篱离开后,一旁的老板娘悄声道“这不是七仙镇的教书先生吗”
苏老板拨着算盘,“是他。”
“李嫂说他无名无姓,是上一个教书先生救的,不是什么都记不得了吗”
“怎么,你还不许别人取一个啊”
棠篱寄完信后,如常买了几本书,又买了一只杀好的鸡,他没有再回小酒馆坐坐,直接打道回府。
他过了七仙镇的桥,又穿过一片竹林,渐渐远离村落,人烟渐少。
突然,一棵大树动了动,树叶簌簌作响,一道白光朝他飞扑而来。
棠篱还未看清,白色的一团已经落在他肩上,清亮地“啊呜”一声。
这里距教书先生的院子,还有半公里的路程。
教书先生打开背篓,“进去。”
狐狸偏头瞧了瞧他。
教书先生面色冷凝。
狐狸跳进背篓,仰头,盖子毫不留情盖下,挡住了它的眼睛。
“呜”
“别出声。”
不过三息,旁边一户人家窜出三个孩子
“我刚听到狐狸的叫声了”
“我也是”
“在后边儿”
三个人看到棠篱,兴奋之色戛然而止。三个孩子拱手作揖“先生好。”
棠篱点点头。
“先生慢走。”转身跑得无影无踪。
山村僻野,淳朴是真,冥顽也是真。狐狸性狡,不为人喜。他救的这一只,白毛异瞳,更易被编为不祥。
他现在只是一个教书先生,能力有限,若白狐暴露,他要救它,如以卵击石。
狐狸在背篓里待了一路,直到进了院子,棠篱才把它放出来。
狐狸一出来就两下跃上横梁,背对着他,朝上嗷呜了两声。
气急败坏。
棠篱没有理它,坐下来看书。
狐狸气鼓鼓,朝着屋顶不停地嗷呜,声音又亮又长,仿佛又生气又委屈。
棠篱无动于衷。
“啊呜。”
“啊呜”
“啊呜”
狐狸也是倔脾气,一声比一声大。
一人一狐对峙了一刻钟。
狐狸跳下来,坐到书案上“啊呜啊呜啊呜”
教书先生忍不住一笑,看着它“你是狐狸,不是狼,学什么狼叫”
“啊呜”狐狸的声音低下去,长长软软,有些伤心。
棠篱道“不能出门。”
狐狸偏头看他。
棠篱哑然失笑。还真把它当成会听人话的狐仙了不成。
他摸摸它。
狐狸跳进他怀里。白白的一团,像一块毯子。
第二日,教书先生要去上课。
狐狸趴在他肩上,要一起出门。棠篱不许,狐狸一动不动。
看来昨日所讲,狐狸并没有明白。
棠篱带着狐狸回到内室,将它拨到床上,拿了一柄戒尺,立在床前。
狐狸偏头看他。
“我走了。”棠篱后退两步。
狐狸眨眨眼,跟着往前走了两步。
下一秒
“啊呜”狐狸一声哀吟,它的爪子快速收回去。棠篱面色平静。
“我走了。”他后退两步。
狐狸反射性又往前。
戒尺毫不犹豫打下去,打在它伸出来的左爪上,狐狸痛得一缩,呜一声。
棠篱垂着眼,“我走了。”
狐狸一跃,径直跃到他肩上,扒住他。
棠篱举起戒尺,朝肩上一拍,狐狸痛怕了,反射性一跳,戒尺“啪”一声打在肩上。
教书先生一抖。
狐狸盯着他。
棠篱面色不改,只是道“我走了。”
狐狸的爪子动了动,没有伸出来。
棠篱后退两步。
狐狸偏头,没有动作。
棠篱又退了两步。
狐狸赶紧站起来,走了两步
“啪”
“啊呜”
一人一狐来来回回多次,狐狸的爪子不知道被打了多少下,教书先生心如磐石。
“我走了。”
狐狸趴在床边,耷拉着脑袋,爪子被它藏在胸前。
棠篱退了两步。
狐狸瞧他一眼。
又退两步。
狐狸瞧也不瞧。
他退到门边。
狐狸看着他。
他出了院子。
狐狸坐在窗台上,远远看着他。
棠篱关上院子门,走了一截,随后返回来,隔着篱笆墙看了看。
狐狸坐在窗边,没有出门。
他心稍稳,往学堂去了。
教了书,回答了学生一些请教,他步履匆匆,返家。
“小狐狸。”他叫道。
等了三息,没有狐狸出来。
他朝内室走去,“小狐狸。”
一眼望去,书案、矮几、炭盆、衣柜、床,没有狐狸。
棠篱一顿。
是了,它是一只聪慧的狐狸,气性大,被人打了半天,大概以为他要丢下它。
应该将它锁起来的。
多事之秋,不该侥幸。
他慢慢在书案旁坐下来,习惯性拿起书看。
不过片刻,他放下书,起身,拿了背篓,出门。
从下午到晚上,棠篱走遍了附近树林,销毁了三个捕兽陷阱,但是没有找到白狐。
夜色已深,油灯耗尽,棠篱回到院子。
他打开内室门,环顾一周,还是没有。
正当他关门时,一声“呜”响起。
棠篱抬头一看,狐狸从两根房梁的交界处偏出头来,横着脑袋看他。
一人一狐都面无表情。
狐狸舔了舔爪子。好像胜利的人在炫耀。
棠篱心下一松,叹口气“下来。”
狐狸纵身一跃,落在他肩上,身后,毛茸茸的大尾巴一甩一甩。
啧,一只小心眼的狐狸。
简单吃了饭,棠篱如常看书,狐狸窝在他大腿上,如常安静。
几声咳嗽响起。
狐狸的耳朵立起来,它仰头看他。
棠篱又咳嗽几声,感觉到胸口疼。
他将狐狸抱到桌上,拣了几副草药,烧火煮药汤。
他煎的是驱寒除湿的。
四五个月前上一任教书先生在南云河边捡到他,书生请了镇上的巫医瞧病。
老人帮他处理了皮外伤,又抓了祛风寒的药。
三天后,他醒过来。
巫医说他身体虚弱,寒气入骨,非一朝一夕可以根除,平日要额外注意保暖,又给了他几味药材,让他一咳嗽就煎来吃。
起初一个月,他几乎每天咳嗽,咳得厉害的时候,双脚虚软,站不住,得靠着墙咳。更厉害的时候,他会咳晕过去,也不知道会在地上躺多久,然后缓慢转醒。
冬日天冷,他是一日一日熬过来的。
两月之后,他渐渐好转,在某一天,人突然就不咳了。
虽不咳,但他平日里极其注意,修身养性,宁热勿寒。
这次为了找小狐狸,一时情急,受了凉。
小狐狸跟着他坐到炉火旁边,把雪白的爪子搭在他膝盖上,淡蓝色的眼睛瞅着他,恹恹的,像是担心。
“无妨,老毛病而已”话未说完,他剧烈咳嗽起来,小狐狸被吓得爪子一缩。
他咳完,有条不紊的滤药、去渣、盛碗、扑火,一柱香后,他一饮而尽。
棠篱抱起狐狸,上床睡觉。
狐狸枕着他的手臂,安安静静的。
这一晚,棠篱没有梦到梨胭。
第二日一早,教书先生被舔醒。
有温热潮湿的东西一下一下舔着他的手背。
棠篱反手一摸,摸到一个圆润柔软的脑袋。他睁眼。狐狸把脑袋凑到他手心里,不动了。过了半晌,又一下子直起身,跃下床,跑不见了。
棠篱起来,多添了一件衣物,又烧了火,出门采药。
一打开门,狐狸坐在门口,朝他呜一声。
它的身前,乱七八糟堆着草药。
棠篱微愣。这些草药,都是他昨日煎的那些。
一只小狐狸,竟然把草药记住了。
不仅记住了,还采了回来。
奇哉。
他蹲下,摸了摸它,道“世上若真有神魔鬼怪,你一定是最早修炼成人那只。”
狐狸舔了舔他的手。
棠篱把草药整理铺平,晒在窗下,匆匆吃了饭和药,上学堂去了。
狐狸在他走后,绕着屋子转了两圈,东看西看,每个地方都踩了两脚。
随后,它跃上窗台,欲跳出去。爪子伸到半空,又缩了缩。
狐狸在窗边坐了半晌,尾巴一甩,跳回床上,在枕上团了团,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它的耳朵动了动,白狐一下子坐起来,脖子长伸,偏头直直看着屋外。
在屋外的人目光看过来的前一秒,它纵身一跃,跳上房梁,压低身体一种备战姿势。
屋外两个男人,背着弓,别着刀,从院子外经过。
一个说“就是在这附近不见的。”
另一个说“他妈的你是走火入魔了吗,这都半个多月了,尸体都烂作一堆了天天找找找一只破狐狸,有什么好找的”
前者说“我敢肯定那天我看到它了蓝眼睛的狐狸,不可能有第二只”
后者说“一会儿说是灰色毛,一会儿说是白色毛,我看你是想出幻觉了”
前者说“别管真的假的,万一呢蓝眼睛的狐狸啊,捉到咱们就发大财了”
后者说“行行行,找找找”
狐狸的眼睛放出凶光,它低低喘息,是兽类的威胁声。
两个猎户在院子周围找了一圈,重新经过院子的时候,个头高些的那个朝院子里看了看。
院子里野花野草葱郁,内门紧闭,什么都没有。
越是什么都没有,人越是疑心藏着什么。
个头高些的男人道“这教书先生早出晚归,整日不在家,你说这狐狸受着伤,会不会偷偷藏在院子里养伤啊”
话一出口,更是想到更多合理的理由“它受着重伤,要是还在树林里乱窜,要不饿死,要不被其他野兽咬死,不可能活这么久偷偷在人的院子里做窝,又安全,又能偷东西吃,养伤再好不过了”
二人对视一眼,越想越觉得可能。
“进去瞧一眼”
“可这教书先生”
“我们速速进去,快速翻找一番,有就赶紧捕走,没有就当没来过。若是正好碰见他回来,就说有野猪跑出来野猪要伤人,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还不得求着我们仔细看看”
“妙极”
两人四下张望一番。教书先生的院子偏僻幽静,后靠荒山,前有竹海,人烟近无。两人提气一跃,进了院子。
狐狸感觉到陌生气息进了院子,龇牙低吼,从房梁缺口处,看到曾经抓它的猎户。它死死盯着他们,爪子伸了出来。
猎户在外院翻找,从门口,一寸一寸逼进内室。他们不仅粗暴地横扫花地,更用棍子四处敲敲打打,嘴里发出狐狸讨厌的嘘声。
过了一刻,院子被他们翻扫完,高个儿道“算了算了,快走吧”
“哎,他妈的难道长翅膀飞走了不成”
就在他们转身的时候,屋里传来一声响动。
两人身形一顿。
二人对视一眼,轻手轻脚立住了。
狐狸见他们不走,龇牙哈气,刨了一下桩子。
两个人听得真真切切。
屋里有东西。
矮个子转身就往里走,高个子抓住他,皱了皱眉,悄声道“那是内室。”
矮个子压低声音不耐烦道“都进来了,还分什么内室外室”
“你觉得一只野生狐狸会躲在人睡觉的地方吗”
“说不定是它看到了我们,情急之下躲进去了呢别墨迹,进去看一眼而已,咱们不偷不抢,怕什么”
两个人迅速走到内室门前,推了推,门锁着。
矮个子往旁边一看,窗户开着,示意一下,两个人移到窗边。
室内一览无余。
高个子随意扫了扫,道“说不定是耗子呢”
矮个子皱眉看了看,心情极差。原本以为会有进展,结果一无所获。晦气
狐狸盯着窗边两颗讨厌的脑袋,目光冰冷,无声龇牙。
它的脚步声悄无声息,几息间就到了男人头顶上方。
狐狸所在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两个男人脖子上凸起的青筋。青筋跳动着,汩汩的鲜血在里面流动,它甚至能听到它们流动的声音。
只要它速度够快,左边一爪,右边一爪,再狠狠咬上两口,在他们拔出刀之前,它一定能咬死他们。
咬死他们
狐狸全身的肌肉紧绷起来,尾巴炸起,目光如剑,做了一个俯冲的姿势。
人在极度危险下有可怕的直觉,矮个子感觉到什么,脖子动了动,转向了狐狸所在。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