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七、花动拂墙红萼坠(上)

作品:《后宫甄嬛传

    许是动的心思太多。或是怀这个孩子时我本就气虚。偶尔晨起或临睡前。我呕吐的次数总是特别多。伴随着的。更有小腹中难以忍耐的凉滑感受。

    每每问及卫临。只是见他越來越深锁的两道浓眉和郑重的请求。“娘娘只宜静养。实在不能再费任何心思了。”

    可以静养么。我喃喃自问。

    已经发生过的事。心思已经费尽。还未完结的事。连自己不愿去想都难以忘记。我夜夜梦见陵容临终前的情状。气息渐微。她口中仍旧喃喃低语。“皇后。杀了皇后。”

    梦中的事难以解决。采葛亦在來看望我时难掩忧心神色。“自从静妃有了身孕。沛国公府无比托大。国公夫人常居王府照顾爱女。即便王爷不忘照顾隐妃。但难免权柄另移。隐妃的地位大不如前。”

    这样的话。玉隐自己是万万不肯告诉我的。她每每來看我。依旧是妆饰华丽。笑容清淡。不露丝毫近况的窘迫。

    我若以话试探。她却极敏感。笑吟吟道“如今姐姐自己也有着身孕。多宁神静气才好。静娴也是如此。我能体谅姐姐。自然也能体谅她一些。”她轻轻沉吟。“毕竟。她腹中的孩子是王爷的。”

    我愕然于她深明大义的转变。不免更心疼她。“你若有什么委屈。不要憋在心里。告诉长姊就是。”

    她笑得温婉而柔顺。似九月含露而开的小小雏菊。“王爷并沒有顾此失彼薄待于我。我已经很安心了。”

    玉隐如此安分而柔顺。太后在病中听闻。亦不觉赞叹。“能这样体谅。的确是好孩子。”

    我被腹中越來越频繁的凉意折腾得寝食不安。再要管玉隐的事也有心无力。只能婉转请采葛转告玄清。一定。一定要善待玉隐。

    卫临一日五六次來到柔仪殿请平安脉。我却越來越不敢接受他略显无力的说辞“安心静养即可”。甚至在每日所服的安胎药中。当阿胶的甜香被越來越浓重的苦涩药味所掩盖时。我也能明白无误地感受到这一点我的胎并不安好。

    清露覆地的一个夜晚。我终于不得不请來了在为眉庄守陵的温实初。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去打扰他对眉庄的思念的。

    一别良久。他似乎别上次所见又苍老憔悴了一些。其实细细算去。他也不过才三十许人而已。在我感叹于他的憔悴支离时。实初亦为我的面色和虚弱惊愕不已。

    “娘娘的面色怎如此青白。”

    “是么。”我在小小的手镜里窥探自己被脂粉掩盖的容颜。的确如他所言。那种青白交错的衰弱气息。连上好的玫瑰胭脂也遮盖不住。脂粉扑在脸上。似无所依靠的孤魂野鬼。凄艳地浮着。

    我无奈叹息。“不到万不得已。我实在不敢劳烦你。”

    他说“你我之间。何需这样客气。”他的手指轻轻搭在我的手腕。我在一沉一浮的脉息上感受他指尖微微温热的粗糙与沉稳。烛火被初秋的凉意侵染。一跳一跳有些闪烁。

    良久。温实初低低叹息一句。抬起的眼眸沾染上无可褪去的忧伤与无奈。“我相信卫临已经尽力了。从你的脉相上看。卫临一早就察觉你的胎气比常人虚弱。所以一直用黄芪、白术等温厚补药为你补养身体。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我追问。

    “嬛儿你刚刚有孕后便心气躁动。五内郁结。恐怕深受某些人与事的滋扰。以致胎像不安。再往深里说。你怀孕之时。当年产下双生子时的虚亏尚未完全补回來。说实话并非怀孕的好时机。所以即便有卫临尽心补救。以大量温补之药续力养胎。但容我说句实话。我与卫临都已经回天无力。只能养得住龙胎多久是多久。”

    心似一块被冻结的冰。倏然裂出崩碎的裂痕。再无从弥合。仿佛有无数针尖从五脏六腑中深深刺入。我不自觉地伸手紧紧抱住肚腹。感受着身体里无比微弱的胎动。凄然流下泪來。

    他不忍。温然道“嬛儿。自己身子要紧。”

    我死死忍住指尖的颤抖。轻轻道“你告诉我一句实话。这孩子还能保得住多久。”

    他沉吟片刻。答我“你已经怀胎四月。这个孩子。即便我与卫临拼尽一身医术也不能保他超过五个月。否则孩子即便生下來也是个死胎。只怕连你也要深受其害。性命不保。”

    “五个月。那么我们母子情分岂非只剩下一个月了。”

    “是。”温实初满目悯色。温言劝慰。“你还年轻。嬛儿。以后还会有孩子的。不要过于伤心。”

    茜纱窗下翠色竹影沉沉。有夜风肆意穿行而过。满院花树被风携过。轻触声激荡如雨。世事身不由己。我伤心又能如何呢。颊边泪痕渐干。若非依旧有绷涩的触觉。谁能看得出我曾泪流满面。我伸手。极力拭去泪痕留下的苦涩触觉。沉声道“这件事。不许对任何人说。连玉隐和玉娆也不可以。你和卫临只需尽力保住这个孩子。能保多久便是多久。”

    他默然颔首。“在不伤害你身体的前提下。我一定会尽力做到。”

    我点点头。“我乏了。不想再送你。你自己出去小心。”

    温实初悲悯地看着我。只身离去。

    次日玄凌來看我时我正在喝槿汐炖了许久的燕窝薏米甜汤。绵甜的滋味让郁结的心胸稍稍得以纾解。玄凌怜惜地抚摸我的面颊。“朕忙于政务。怎么两日不见。嬛嬛你便这样憔悴。”

    “回禀皇上。”温实初自殿外踏进。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笑着道“皇上无须多虑。娘娘腹中胎儿一切安好。”

    我拉着玄凌的手按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臣妾憔悴都是被这个调皮鬼儿折腾的。皇上不知道。昨夜他在臣妾的肚子里闹腾了一夜。臣妾都不得好睡。”

    玄凌喜孜孜地把脸贴在我的腹部。“这个孩子这样好动活泼。必定是个身子强健的皇子。”

    他以温柔而爱护的姿势伏着。隔着我的肚子和孩子说着话。“你好好安分些。再过六个月便能见到父皇和母妃了。现在这样闹。你母妃也被你闹得沒了力气。等你出世了。父皇一定天天陪着你玩。比陪你几个皇兄都多。好不好。”

    我趁他不注意。轻轻别过脸去。悄悄是去眼角的泪珠。温实初见机道“皇上。娘娘该服安胎药了。”

    玄凌笑道“难得你肯來照顾淑妃这一胎。朕也放心了。方才朕看你在这里还唬了一跳。还以为淑妃的胎有什么不妥当。”

    温实初笑道“正是因为小皇子太强健了。微臣才不能不來。否则娘娘从此便不必安睡了。”

    玄凌接过他手中乌黑的汤药。一勺一勺小心喂到我唇边。柔声叮嘱了许多。我婉转求恳道“臣妾有孕后便少走动。太医也叫精心养着。实在闷得慌。”

    玄凌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如果朕沒有空闲。你大可请德妃她们多來陪你。即便你要请皇后。朕也让她來就是了。”

    我笑着睨他一眼。“皇后是什么身份。怎能臣妾一请就來。皇上说笑也太轻易了。”

    玄凌为我仔细拭去嘴角药汁。“只要你喜欢。沒有什么不可以。”

    十月秋风渐起的时候。我下腹的坠胀感愈加严重。为了掩饰我的虚弱气色。槿汐每日必须得花上两三个时辰为我妆饰容颜。才能显现出太医一贯所言的“身子强健。胎气无恙”。

    这一日金风送爽。恰巧西越进贡來一枝三十余尺高的珊瑚。玄凌高兴之下便送到了柔仪殿给我把玩。我也不觉纳罕。“宫中珊瑚并不稀罕。但大多是五六尺高的。十尺以上已经罕见。何况是这样高大完整的珊瑚呢。”

    玄凌很是得意。“正因为罕见。所以想來想去只有放在你的柔仪殿最合适。与朕的布置相得益彰。否则放谁的宫里都是突兀了。”

    我笑吟吟依着他。“这样好的珊瑚臣妾一个人观赏也可惜了。宫中妃嫔闻得有这样的稀罕物儿。只怕都很想看呢。”

    他吻一吻我冰凉的额头。笑道“朕知道你喜欢热闹。不如请合宫嫔妃一同來柔仪殿观赏。”

    我抚摸着赤色珊瑚流光溢彩的枝桠。叹气道“好好一桩事便给皇上弄得不好了。若臣妾广发邀请。旁人兴许要揣度臣妾恃宠生骄。借了皇上的恩典炫耀呢。反倒叫人说闲话。而且皇后如今不爱出门。旁人请她她都要推托的。若皇后不來呢。终究也是不合适。”我摆手道“算了算了。何必为臣妾的兴致生出许多不圆满來。”

    玄凌怕我生气。忙拥过我道“你若喜欢。朕请她们來就是。朕在这里。皇后必定也会來。便再无不妥了。”

    我笑。一壁也轻轻叹息。“要皇上费心了。”我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指尖殷红的蔻丹如一簇簇跳跃的火苗。即便闭上眼。那抹殷红亦闪烁在眼前。无可逃避。

    三日后暮色深沉之时。玄凌在柔仪殿大宴后妃。同赏珊瑚。皇后之下。这两年來颇有宠幸的嫔妃一一到场。连被玄凌要求静心思过的荣嫔也精心打扮。着了一身清新的粉蓝团绣烟霞紫芍药宫装前來。

    我是东道主。自然也是盛装出席。一袭瑶红色攒心海棠吉服深浅重叠。月白“蝶舞双菊”抹胸。底下桃红底色繁复华丽的蹙金线长摆凤尾裙拖曳于地。灿色宛若眼前无数女子艳丽笑靥。远山眉仿似水墨轻烟画意盎然。衬得星子瞳仁明亮如醉。眉心中一点金箔剪成的金菊花钿上缀着赤红宝石更是闪耀夺目。映着两腮的磨夷花胭脂扑成鲜妍的“桃花妆”。宛若春日桃花一瓣一瓣盛开在面上。如此盛装打扮。再也无人可看出我妆容底下的虚弱失色。

    庭院中秋菊深浅丛丛。开在宫灯如星里晕染开无限春色。火红、粉白、淡黄、橙橘、瑰紫。各擅其美。柔仪殿外青松与红枫交映成辉。苍翠与嫣红交错林立。似一卷斑斓锦缎华丽铺陈。无比壮美。比之春花烂漫的景色更加动人心弦。

    一众妃嫔围着珊瑚评头论足。啧啧称趣。连一向自矜的胡蕴蓉亦不由笑言。“从前随父亲去看东海渔民进贡的珊瑚。枝桠光洁完整。颜色通体均匀。虽然只有十余尺高。亦是人人称奇。夹道观看。”

    皇后执了一杯“竹青”缓缓饮下。笑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彼时蕴蓉的父亲还是先帝的宠臣呢。”

    胡蕴蓉原本满面笑靥。闻言不觉放沉了面色。家门之变。父亲的官途陨落。彼时年幼的胡蕴蓉未必不知。所谓世态炎凉。即便身份高贵如她。想必也曾经饱尝。她微微冷笑。矜持地抬起下巴。“这样华美的珊瑚。匀称完整更胜我当年所见那株。更何况高三十余。颜色深赤通透。世所罕见。到底淑妃荣宠深重。不是旁人所能比的。”

    她的目光冷冷自皇后面上横过。复又再玄凌身边坐下同饮。这一夜所饮的酒大多出自皇后珍藏。她得玄凌所邀。不欲坏了他兴致。更拿出两坛珍藏多年“水仙陈”。颜色清澈如掬养水仙的清水。气味清甜如盛开的水仙。入口绵甜。后劲却极大。与我所制的“梅子酿”一同入口。更是酒力惊人。

    贵妃体质不宜饮酒。德妃饮了几口。问起皇后配制酒石的事。又是当做趣话连篇累牍。荣嫔甫被解了禁足。更依在玄凌身边连连劝酒不已。

    今夜月色浅淡如雾。缥缥缈缈如乳似烟。歌台舞榭。一片笙歌燕舞。月色亦就此醉去。何况人哉。

    腹中的痛楚隐隐顶上胸臆。再难忍耐。留意过去。玄凌已经酩酊大醉。蕴蓉与荣嫔酒意深沉。一个伏在他手臂上。一个靠在他肩上。贵妃已经告了体力不支。陪着有孕的沁水和倦怠的贞妃早已回去。其余嫔妃多半也有了醉意。清醒的几个也只顾看着歌舞嬉笑不止。只有胧月十分欢快。笑着跑來跑去。

    满目霓裳羽衣。一派笙歌管弦。我目光飘然渐移。直到。触到那一双寒潭深水似的沉静双眸。那道幽深目光。似蕴了戾气的冷箭。缓缓抵达我面前。

    我强忍着腹中下坠的冰凉疼痛。仿佛酒力不支。轻声唤“槿汐”槿汐亦未听见。她与宫人在殿外准备饮宴的酒菜。我只好恳求似的唤那双眼睛的主人。“皇后”

    她敛衣起身。缓步踱过來。俯身和缓道“淑妃怎么了。”

    “许是服食了寒凉的食物。腹中有些不适。”我蹙眉。低声呻吟。

    她略一思忖。扬声唤过槿汐。“扶你主子进去歇息。”

    众人皆醉。皇后不能不陪伴我进去。免得失了皇后应尽的职责。我足下无力。脚步绵软。槿汐好容易扶了我进内殿躺下。已经是气喘许许。汗水淋漓。我一手扶住床栏。一手捂住肚腹。无力唤道“槿汐。我腹中很不舒服。”

    槿汐手忙脚乱。茶水倒了一半。赶紧來帮我抚摩着小腹。冷汗涔涔滚落。洗去面上娇艳妆容。露出败似棉絮的神色。槿汐吓了一大跳。急得脸都白了。“娘娘。娘娘。”

    我惶乱地挥着手。“快去。快去召太医。”

    槿汐來不及唤别人來服侍。急忙往外跑去。我腹中痛得如万箭钻心一般。那种寒凉的感觉。似冬夜寒霜自足底慢慢浸润上身体。“皇后”我死命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开。“我好痛”

    皇后见我痛得死去活來。满手冷汗滑腻握住她的手不放。极力挣开我的手向后退去。“淑妃。你先躺下。本宫拿水给你。”

    我的手全是冷腻的汗水。手心一滑。只听“砰啷”一声。无数血气尽往我头上冲來。疼痛似滔天巨浪吞沒了我。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