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曾是惊鸿照影来

作品:《后宫甄嬛传

    为着玉隐出阁之喜。爹娘被允许留在京中相庆一月。三朝回门那日。玉隐独自归來。侧妃到底是妾室。并无三朝回门之说。虽然玄清纳妃仪式隆重。虽然未央宫便是玉隐娘家。玄清却也未曾陪來。也是存了不要彼此相见伤心之意。玉隐衣饰辉煌。环翠明铛。似乎很是舒心的样子。稍后。尤静娴亦入宫请安。很清淡温雅的一个女子。谈吐亦轻柔。倒也不俗。并不像心高气傲会惹是生非的女子。与玉隐相对时也很客气。仿佛能入清河王府日日看见玄清已了却她最大夙愿。如此。彼此相安。也就无事。日子缓缓过去。听闻玄清待玉隐很好。允她住王府东侧最华丽的积珍阁。给她正妃的礼遇。连出身公侯的尤静娴亦只住了地位略低一等的王府西侧。而玉隐手握持家权力。把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待尤静娴也很客气亲厚。太后说起來也不免欣慰。“哀家原怕太尊崇这位甄侧妃会宠坏了她。原來当真会主事。性子又温柔平和。”如此。宫中论起玉隐來。无不羡慕称赞。

    这一日晨起。六月的天气。春意凋散早已殆尽。清晨萌生的蓬勃暑气被一场缓缓下着的小雨冲散了不少。玉隐出阁有些日子了。为给眉庄“守七”。我衣衫简净清淡。随意绾着堕马髻。独自捧着一束小小的雪白栀子细细插入瓶中。偶尔抬头看看窗外雨点芭蕉。凉意萧萧。玉娆枕着胳膊临窗远眺。暗红雕花窗下伏着满地雪白的荼蘼花。如堆雪一般。香气淡远如轻雾。她轻轻道“开到荼蘼花事了。大姐姐。春天过去那么久了呢。。”

    却是一个男人熟悉的声音缓缓传來“旧的春天过去了。新的春天又会过來。你年纪小小。却也懂得伤春悲秋了。”

    玉娆一惊。骤然转身。却见穿着一袭赭色蟠龙常服的玄凌。神色冷寂下來。我起身相迎。玉娆亦淡淡施了一礼。

    玄凌丝毫不以为意。想要虚扶她一把。玉娆不动声色地让过了。玄凌微微有些尴尬。问我。“过几日是德妃尾七的祭礼。预备得如何了。”

    “差不多了。”

    他微有些伤感之色。关切道“这几日润儿还好么。”

    “润儿的身子还强健。只是每每到了入暮时分还是哭。不知是不是思念他母亲的缘故。”我低头。忍住眼角的泪意。“不过。臣妾自当尽心尽力照顾润儿。不会让他有半分损伤。”

    他微微点头。“这句话别人说朕都不会当真。你与德妃却是十数年相知的情义。”他又道“德妃的尾祭一过。众人心思也可放宽点。赤芍和朕说起來。除了你义妹出嫁那几日。宫中也连月不闻歌舞丝竹了。”

    玉娆唇角一动。侧头想了一想。还是沒有忍住。“旧人去了还有新人在。难怪皇上说春去春又來。原來人和春是一样的。”

    玄凌和颜悦色道“朕原也以为春去便不能再來。”他注目于玉娆清丽如栀子的脸庞。“但是现在。朕也相信。春会回來。”

    玉娆一时未解。我心中一动。想起赐扇之事。隐隐有些不安。黯然道“春天过了便是秋天。可惜上林苑的菊花开得再好。眉姐姐也看不见了。”

    玄凌歉然地抚一抚我消瘦的肩胛。道“德妃一走你太伤心。老六纳侧妃你又费心不少。你瘦了这许多。朕心里也不好受。”他拈一拈我青色的衣领。“朕知道你要为德妃服丧。只是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我凄然转首。缓缓扶着身边一张椅子坐下。“日子总会过去。可臣妾是不会忘了眉姐姐的。”我蓦地抬头看住玄凌。“日子长了。皇上也会忘了姐姐么。”

    他神色微微黯淡下去。道“朕在來的路上嘱咐了花房的工匠。日日送一盆新鲜的菊花去德妃的梓宫。也算尽一点心意。”他停一停。颇为内疚。叹道。“十余年來。虽是德妃性子倔犟。但朕也有对不住她的地方。”

    我的眸光灼灼发亮。倒映在他沉黑的眸底。玄凌身子微微一缩。回避过我的目光。苦笑道“若不是那日朕轻信谗言。温实初也不会行此激烈之举。以致被德妃瞧见惊了胎气。”他的指尖是冰凉的。“嬛嬛。朕以为你不会再理朕。”

    我抬首。简略地答了两字。“怎会。”我怃然垂首。迸出一丝森冷的恨意。“害人者并非皇上。意欲离间六宫者亦非皇上。迷惑圣听者更非皇上。”

    他蹙眉。眸中有幽暗的火苗暗生。“你即时已下令杖杀了静白与斐雯。”

    “臣妾犹嫌不足。”我一字一句燃烧着滚烫的仇恨。“德妃难产血崩而死。差点连皇子也保不住。温实初乃是宫中国手。照拂太后凤体有功。太后与皇子。哪一个不是国之根本。何况臣妾哥哥神智清醒许多。皇上若细细查问下去。当年甄门变故多是管氏挑拨。”

    玉娆轻轻哼了一声。已红了眼眶。“管氏挑拨六宫不和。她哥哥就在前朝兴风作浪、陷害忠良。兄妹俩蛇鼠一窝。偏偏要将甄氏一门置诸死地么。。”

    玄凌沉吟片刻。温言劝慰道“从前的事”

    我定定注视着他。“从前的事。既是管氏从顾佳仪处得证。皇上何不亲口问问顾佳仪。”

    他微微沉吟。“朕知道你不喜欢。可是后宫与前朝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事不能急。”他的目光如窗外细雨轻笼在玉娆身上。静静道“你的名字是玉娆。”

    玉娆头也不抬。淡淡拨着栀子花的嫩绿叶片。“皇上明知故问。”

    他也不恼。只转首静静望着窗外细细一脉青竹出神。“娆者。主娇娆妩媚。柔弱之态。美则美矣。却与你轻灵之姿不太相符。”

    玉娆轻轻扬眉。“皇上意指臣女骄横跋扈。与女子柔弱姿态不符。”她淡然道。“皇上很会奚落人。”

    玄凌忙笑。向我道“人家是心比比干多一窍。你妹妹也太多心。”

    我慢慢舀了一勺银耳。方笑道“皇上的话只说一半。连臣妾也多心。”

    他抚着青青的下巴。沉吟道“娆字不好。女子婉丽和悦。朕赐你一名。便叫玉婉好不好。”

    我听得一个“婉”字。心头突地一跳。整个人惊得几乎要立起身來。皇帝赐名是莫大荣耀。身为臣子莫不欢喜相庆。无有推辞者。更无人敢推辞。

    玉娆不置可否。略有些着急。掩饰着看我一眼。我眼波微微一横。似碧波春意婉转。悠悠道“婉字也就罢了。可有什么出处么。总不能说皇上赐名是随意捡个字來给了三妹。”我略一沉吟。随手取过书架上素日玄凌所看的一卷永怀赋。只作细细赏玩。

    玄凌目光触及。不觉含笑。“扬绰约之丽姿,怀婉娩之柔情。现成张华的永怀赋。可是褒扬美人的句子。如何。”

    “美淑人之妖艳。因盼睐而倾城。。”玉娆吟诵两句。已然明白过來。眸中慧黠之色似蝴蝶的翅膀一闪。已然盈盈起身。“臣女姿容不美。妄称妖艳;父兄皆是罪臣。更非淑人。且这篇永怀赋乃是悼亡之作。”玉娆莹白面色有薄薄的绯红之意。“臣女还活生生站在皇上眼前呢。”

    玄凌不过一时顺口说出。此时颇有些尴尬。轻咳两声。“朕不过是打个比方。。”

    我端正容色。略带两分玩笑口吻。似笑非笑道“既惠余以至欢。又结我以同心。交恩好之款固。接情爱之分深。张华的永怀赋乃是悼念亡妻。皇上不会是有以玉娆为妻之心吧。”

    宫中妻妾嫡庶之分甚为分明。妻者唯中宫是也。果然玄凌不假思索。脱口道“朕无此心。只是”

    我盈盈欠身。且忧且柔。“臣妾福薄无德。甘居妾妃之位侍奉皇上终身。臣妾三妹玉姚婚嫁失意已铸成终身大憾。如今唯有四妹玉娆性子高傲。必不能为妾室奉人颜色。她亦非正室而不嫁。”

    玄凌和颜悦色。柔和道“你虽为妾室。然而是朕爱妾。又为淑妃。一人之下而已。”他觑一眼玉娆。“你妹妹若得如此。也不算辜负。”

    我鼻中酸涩。眼中微见莹莹泪光。“臣妾姑祖乃咏熙郡王侧妃。二妹妹虽得六王钟爱。却也是侧妃之身。臣妾并无觊觎后位之心。只是皇上难道忍心见甄氏三代女子皆为妾室么。”

    玄凌微有不忍。扶住我道“不过赐名而已。好端端的倒惹起你伤心了。可见是朕莽撞。这婉字不好。咱们再不提了。你妹妹还小。若來日有好人家。朕再好好为她留心。眼前暂不说了。”

    我听他口吻。隐有未肯放手之意。然而眼下不能多说。只得点头。玉娆解颐道。“姐姐多虑了。玉娆蠢笨。皇上有姐姐解语花即可。怎会有这般心思。只是姐姐说得不错。玉娆必不洒帚奉栉甘为妾室。來日除非似三姐一般不言嫁娶。否则若以侧门进。必定一头碰死才算。”她语气坚毅。说罢若无其事拍拍手。顺手取过一盏清茶饮下。

    “你这妹妹倒有几分气性。”临离开柔仪殿时。玄凌轻轻叹了一句。

    方出殿门。隐隐有木鱼笃笃之声传來。午后寂静。听得格外分明。似夹杂在细雨中的声声叹息。闻者无不心底泛起酸意。玄凌好奇。“请了通明殿的法师么。”

    我涩然摇头。“皇上还未见过臣妾的三妹玉姚吧。”我静一静声。“并非臣妾无礼。故意不愿皇上见到三妹。只怕她御前失仪。”

    玄凌细细眼纹中有踌躇之色。我引他向印月轩去。低声道“三妹不愿见人。皇上窗外一看即可。”

    他点点头。驻足。丛丛翠竹掩映。寒烟翠色纱窗后。一片单薄如纸的身影笼在宽大的素色暗藤蔓纹绉纱长衣中。玉姚跪在佛龛前闭目捻着一串迦南佛珠。一手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长发松松绾了个太虚髻。因长日不出门。脸色是一种奇异的苍白的透明。隐逸着长年悒郁而留下的如碎叶般忧伤的印子。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憔悴之下神色却平静得如千年古井一般。

    玄凌注目良久。退开两步。低声叹道“看她神情。仿佛已不留恋人世。”

    我忍住眼中汹涌的泪意。“玉姚也曾有如玉娆一般的锦绣年华。如今已是心如槁木。”

    “为一段姻缘而已。佳人何辜。”

    我停一停。含着迷蒙的泪意望着他。“退隐甘露寺之时。臣妾未必比玉姚好多少。”

    他握一握我的手。愧疚之意更深。“是朕不好。”

    有风微凉。卷着庭中淡薄花香缠绵送來。轻轻一浪一浪拂在身上。雨丝寂寂。凉意无孔不入。彼此凝视对方的目光。在眼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已不复从前模样。情已不再是那份情。而人。终究还是眼前这个人。点滴往昔忆起。千般感伤徘徊。两个人都无声沉默下來。

    “嬛嬛”他的叹息带着无数感慨与怜惜。转首的瞬间。眸光骤然定在新卷的葡萄架下。碧色盈盈欲滴。一袭梨花白笼烟岫云衣衫的芙蓉胭脂面更酷似我年轻时的容颜。或者。是朱柔则。绿云乌鬓绾成轻俏的飞天髻。一支碧玉云纹六菱长簪。银线细长丝丝坠下。数枚光洁明透的莹雪珍珠轻晃。除此。只以数朵雪白栀子香花作缀。

    玉娆年轻的容颜似乎一朵含露开放的粉色蔷薇。犹有露珠清光。在瞬间明亮了人的眼眸。她幽幽道“皇上。你想知道三姐缘何会如此么。”

    她的语气那般轻盈而忧伤。似随时都会飘走的一缕轻烟。直到玉娆出阁。这是唯一一次她对玄凌以如此温婉的语气说话。仿佛不能抗拒一般。玄凌的眸中有了某种清澈的温柔。似少年人才有的热爱与迷恋。在他眼底开出一色明艳的花朵。

    “你愿意听听么。”玉娆再一次问。

    他缓缓地、无意识地松开我的手。似朝着某种信仰与祈望走去。“愿意。”

    那一个午后。临近傍晚的三个时辰。我把印月轩外的小小庭院留给了玄凌与玉娆。玉姚的故事不过是个简单的故事。然而已经包含她一生的伤心。其中曲折。玉娆会说得明白。玉姚是不会听见的。她孤寂的心已然被碾碎成齑粉。无意于其他的人和事。

    我离开。独自撑起油纸伞坐在柔仪殿前。此时尚不及盛夏。塘中莲花才绽出几个花骨朵。只有片片手掌大的荷叶翠色生生。带着清新的水气温柔卷上我的衣裙。

    指尖微有凉意。独自而坐。一缕淡薄的笑意逐渐蔓延上我冷寂的唇角。只是玉娆而已。一个与她相似的玉娆。就足以如此。我在回味中渐渐明白。他对她。昔年。当真是情深似海吧。我哂笑。难怪当年为一袭衣衫震怒如此。

    只是。我再不会伤心了。雨止。天边有欲燃的火烧云肆意弥漫天空。暮色渐渐披离在我身上。似几重羽光明媚。因为。此刻活在深宫寂寂中的。是淑妃甄氏。

    待得玄凌出來时。他的神色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情绪。玉娆依旧是疏离的姿态。像一朵远远开在天际的花蔓。

    我屈膝目送他离开。玉娆自袖中取出一枚白玉鸳鸯佩。温润的质地。触手有清凉之感。她的神色有些不安。“他什么也沒有表示。只把这个放在我手中。说过些日子再取回。”

    我拈起一看。“皇上从哪里取出这枚鸳鸯佩。”

    “贴身取出。”

    我深吁一口气。这枚玉佩。他如此珍视。我亦不曾见过。暮色迷离叠合。我挽过玉娆的手。“天色晚了。我们进去吧。”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