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一、相见欢

作品:《后宫甄嬛传

    雪絮连烟锦的披风软软凉凉地搁在手臂上。不盈一握。欲取披风之暖。心里反倒生了凉意。勾栏曲折的长廊蜿蜒无绝。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一般。

    廊下绿蜡桐叶舒卷喜人。疏斜的紫蓼花枝横逸旁出。落在青砖地上烙下一地层叠蜿蜒曲折的影子。远处重重花影无尽无遮。一个眼错。几乎以为是清在朝我走來。

    自己亦是感叹。相思入骨。竟也到了这样的地步么。

    有杜若的气息暗暗涌到鼻尖。清新而熟悉。他的声音有些稀疏而清淡。似沾染了夜露的新霜。“你如今好吗。”

    喉头几乎要哽咽住。极力笑着道“方才席间已经说过。本宫一切安好。”我停一停。“王爷忘记了么。”

    他缓缓摇头。“方才是方才。现下是现下。清在上京逗留数月。如今见面。只想听一听娘娘真心说自己安好。这样清也能放心了。”

    我侧首。廊外一树紫蓼花开得繁花堆锦。在初秋的清冷的夜里格外灼灼地凄艳。我含着一缕几乎看不出的笑意。“真心与否并不重要。这个地方本來就沒有真心。所以无谓是否真心说自己安好。”

    浣碧耐不住。轻轻道“王爷放心。小姐如今是三妃之一。又将临产。皇上事事挂心。什么都好。”

    清的笑容里有一丝质疑和嘲讽。“位在三妃就必定是好。那么端妃和敬妃也就事事如意了。”

    我淡淡道“本宫的安好若王爷关心太多。王爷自身就不能安好了。所以实在不必劳心太多。”我硬一硬心肠。“难得的中秋家宴。王爷独自逃席好似不大好。”

    “清一贯这样。”他的笑意哀凉如月光也照不明的影子。“从前娘娘从不指摘。如今提起。仿若清从前怎样做。如今也都是错的了。”

    他语中的怨责之意我如何不明白。然而再明白。我也只得一笑了之。“王爷最是洒脱。如何也作怨怼之语。”

    夜空中的繁星璀璨如明珠四散。一轮圆月如玉轮晶莹悬在空中。天阶夜色凉如水。无边无际泼洒下來银辉如瀑。

    他已经恢复了寻常的闲闲意态。仰望星空。“有心才有怨。娘娘说是么。”

    有心才有怨么。而我。在决意要回宫那一刻。已经应允了槿汐要割舍自己的心。我倏然回头。道“浣碧。咱们回去吧。”

    转身的一瞬。他手心的温度如热铁烙在手上。一直沉郁克制的心骤然平实了下來。语不传六耳。他说“不要走。”

    脚步随着心底最温软的触动而停驻。浣碧略略欠身默默退了开去。我抽出自己的手。无可奈何道“你我这样说话。若被人看见”

    远处的丝竹笑语荡迭在紫奥城的上空。今夜。这里是一个欢乐之城。有谁愿意离开皇帝的视线独自來聆听这中秋时节的寂寞。

    玄清的身影笼在柔明月晕下。更显得无波无尘。清冷有致。他望着遥远的热闹一眼。若有所思道“滟贵人眼下很得宠。”

    我望着涟漪轻漾的太液池水。低低叹息道“于她。这样的恩宠未必是好事。”

    玄清微微点头。“世家女子尚且承受不起这样的恩宠。何况”

    他沒有忍心说下去。我接口道“何况是她这样身如飘萍沒有根基的女子。是么。”我别过脸。转首仰望天空一轮明月如晶。那样明灿的光辉如水倾泻。仿佛不知世间离愁一般。

    这一轮明月我心下忽然一酸。数年前的这样一个中秋。也是他这样与我相对。可是那时。纵然会对前途惴惴。却何曾有如此连明月也无法照亮的凄凉心境。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却原來。不需要西风凋碧树。茫茫天涯路早已经被命运戳穿。容不得你挣扎反抗。再挣扎。再不甘心。还是要回到原來的路上胼手胝足的走。走到力竭。走到死。

    槛菊愁烟兰泣露的时节。宫殿重重罗幕飞纱缓缓垂落。却抵御不住人心自生的轻寒。我硬生生别转头去。檐下燕子双双飞去。倍觉哀凉。人尚且不如燕子。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双宿双栖。

    他低低道“有滟贵人和蕴蓉。如今沈淑媛也有了身孕。眼见她们一个个得宠。我总觉得你的日子不舒心。即便听闻未央宫焕然如金屋。”

    “金屋紧闭锁阿娇。你怕我也有长门咫尺地。不肯暂回车那一天。”我笑笑。“甘露寺好比长门宫。我是已经回來的人。至于能不能舒心。且看自己。无关其他。”

    “是么。”他骤然逼视住我。“你执意回宫是原因诸多。却也是为皇兄和你们的孩子。难道见他左拥右抱也能视若无睹么。”

    他的语气咄咄逼人。我有一瞬间哑口无言。这才惊觉他语中的深意。。他竟是在试探我是否在意玄凌。

    我很快掩饰好神色。淡然自处。“那么王爷以为本宫要大肆泼醋或是终日以泪洗面才对。皇上不可能只有本宫一人。本宫又何必强求。伤心是这样过日子。不伤心也是。那又何必要伤心。”我深深看他一眼。“有些事。对王爷也是一样的。”

    玄清的笑容忧伤而无奈。顾左右而言他。“说起滟贵人。你是否还记得从前我应允你看驯兽嬉戏。”

    我记得的。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我蓦然明白。“你当日所说的驯兽女是叶澜依。”

    他目光清澈如水。大是惋惜。“当日她虽是卑微之身。却比如今自由自在得多了。”

    我心下蓦然一酸。道:“你又不是她。怎知她不是自得其乐。”

    玄清微微一低头。宽广的素袖薄薄拂过朱漆雕花的美人靠。“是否真心快乐。未必只有自己明白。”

    我轻轻一笑。凝望满地如霜似雪的月光。原來并非月光如霜雪清冷。而是望月人的心已然冰冻。哪怕见满枝梨花娇艳晴光。也不过以为是冰雪精魂凝结罢了。“如果沒有真心呢。恐怕连奢望快乐也不可得。”我问“你们认识很久。”

    “并不很久。只是她昔年驯兽时为猛兽扑伤。是我请太医为她医治的。”他感慨。“若干年前。滟贵人不过一名孤苦少女。却乃自由之身。如今虽为贵人。却行动被人虎视眈眈。可见世事多变。并非只有一人困顿其中辗转不堪。”

    我也不作他想。只静静回味着他所说“世事多变”四字。心中酸涩不已。如吞了一枚生生的青李子。只道“月有阴晴圆缺。何况人生百变呢。”

    他琥珀色的眼眸被忧愁的白雾覆盖。“做人尚且不如明月。月亮月月都能圆一回。哪怕七夕牛郎织女一夕一会。也能相对畅谈。尽诉相思。”

    廊前檐下摇曳着姿态袅娜的藤萝湿漉漉的。偶尔有几滴露水从枝蔓上滑落滴到了头发上。鬓发间也似乎也染上了幽幽的藤萝清香。那种露水的冰凉感觉从肌理渗入心脉。但觉一片薄薄的利刃刺入胸怀。将心割裂成碎。惟低头看着他与我的影子的交集。怅然想。如若沒有当初种种。我与他或者还是能这般如影随形的吧。我默然思忖片刻。悄声道“也许。做人才是最难最艰辛的事。若有來世。我情愿做一阵风。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萧凉的晚风撩起他耳侧垂下的几缕散发。远处的欢笑笙歌远远地仿佛在尘世的喧嚣里。远处无数宫院的明炽灯盏灼灼明亮。与夜空中的满穹繁星互为辉映。星芒与灯光闪耀交接。紫奥城所有的宫殿楼宇都被笼上了一层不真实的华靡氤氲。因着这氤氲的模糊。所处的环境暂时被含糊掉了。我是多么贪恋和他独处的时光。那样宁谧。是我在浮世里得不到的欢欣。然而。那笙歌阵阵。这繁华宫廷。时时都在提醒我。再也不能这样和他安安静静说话了。

    我面对他。尽量以平静的姿态。罗衣轻拂过地面的声音似清凌的风。“王爷与本宫若再耽搁。只怕就要惊动皇上了。”

    他的目光驻留在我高高隆起的腹部上。“还有两个月就要临盆。嬛儿娘娘。你要好生珍重。”

    喉头的哽咽噎得我缓不过气來。他一直以为这是我和玄凌的孩子。我为了孩子离开他。他却还肯真心实意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用力点头。忍下泪水。“我会。”我仰头看着他。目光濯然。“清。你也珍重。”

    所有的话都不可说。不能说。千言万语。说得出口的只有一句“珍重”而已。

    他颔首。退开两步。“为避嫌疑。还是我先回去。娘娘过片刻再入席就是。”

    我眼见他离开。心中哀郁之情愈浓。近旁树影微动。仿佛是谁的身影一闪而过。我心中一慌。急急回头去看。唤道“浣碧。。”浣碧闻声急急跑來。我急忙道“你方才在那边守着可见什么人过來。”

    浣碧忙道“奴婢一直在回廊那头看着。并不见有人经过呀。”她着急道“小姐可是看见什么了吗。”

    我压住心中的惴惴。笑道“或许是风声。或许是我听差了。”

    浣碧为我系紧披风的流苏。道“那么咱们赶紧回去吧。”

    再回席中。玄清已经端坐席上。向玄凌述说上京风物。玄凌低低问我“怎么如此功夫才回來。”

    我忙浅笑道“适才略略觉得有些累。所以歇了会儿才过來。”

    他握住我的手腕低声关切。“还好吧。莫不是孩子乱动。”

    我不愿在清面前与玄凌过分亲近。只婉声道“沒事。歇一歇就好了。”

    我环顾四周。却见近旁滟贵人和胡昭仪的座位空着。玄凌笑道“蕴蓉哪里坐得住。去更衣了。”我也不再言语。只听玄清的话语若溪水潺涴。婉约在心上缓缓划过。他的话我静静听着。神思专注。仿佛还是些许年前与他同游上京。如今重又勾起我的回忆。

    恍惚还在数年前。也是这样的中秋家宴上。我与他隔着远远的距离。隔着丝竹管弦的靡软之乐。隔着那么多的人。听他缓缓说起蜀中之行。与他共话巴山夜雨。

    如此相似的场景。杯中还是我亲手酿成的桂花酒。人却已不是当年的人了。

    正听着。忽然坐在玄清身边的平阳王朗朗道“当真羡慕六哥。哪里都可以去走走。大江南北都行遍了。”

    玄清对这位幼弟极为爱惜。虽不是一母同胞。平阳王的生母亦身份卑微。却如手足同胞一般。玄凌笑道“如今老九年纪也大了。不止想出去走一走。也该娶位王妃静静心了。”

    平阳王略为腼腆。忙道“皇兄笑话。六哥都尚未娶亲。臣弟更早了去了。”

    玄凌不觉拊掌大笑。指着玄清道“瞧你带的坏样子。连着老九也不肯娶亲了。”

    玄清微微一笑。“大周有皇兄的枝繁叶茂就好。臣弟们也好偷些闲。”

    语罢。只见胡昭仪见换了一身樱桃红的宫装再度盛装入席。闻言耐不住偷笑了一声。玄凌也是大笑。“如今老六嘴也坏了。”又向平阳王道“别听老六的。來年若要选秀。朕一定好好给你物色。即便不是正妃也要搁几房妾侍或者侧妃在。别太失了规矩。”

    平阳王脸色微红。“倒不是臣弟偷闲。也不敢要皇兄这样费心。只是和六哥心思一样。必要求一位心爱之人才好。”

    玄凌待要再说。一直静默听着的眉庄忽然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皇上一头热心着。或许九王已有了心上人也未知。”眉庄总是端庄的。哪怕这样大喜的日子里。依旧是笑不露齿。大方得体。如一棵笔直通透的芝兰玉树。

    玄凌微微含笑。道“淑媛说得很在理。朕也是操心太过了。不是冤家不聚头。朕只看他们俩那一日呢。”说罢。众人都笑了起來。平阳王直羞得面红耳赤。

    平阳王玄汾如今二十二岁。先皇诸子中最幼。其生母恩嫔出身寒微。容貌既逊。性子也极沉默温顺。先皇不过一时临幸怀上了子嗣被册为宫嫔。然而先皇子嗣不少。是以终隆庆一朝她也不过是在嫔位。直到先皇薨逝后才按祖制进为顺陈太妃。因着顺陈太妃的出身。玄汾自幼便由早年丧子的庄和德太妃抚养长大。顺陈太妃出身既低。庄和德太妃也不得宠。宫中势利。难免有几分看低这位小王爷的意思。是而玄汾虽然年轻。眼角眉梢却颇有自强自傲的坚毅之气。

    我喟叹。想起來。玉姚和玉娆也不小了。玉姚已经二十一。玉娆也十六了。远在川蜀之地自然寻不到合意的夫婿。然而听爹爹和玄清隐隐约约提起。玉姚经管溪一事大受折辱。竟也是心如死灰。不肯再嫁了。我再看身边的浣碧。见她终身如此耽搁。也愈加怏怏。

    皇后在今晚如摆设一般。虽然身份最尊。却一整晚端坐不语。此刻她端正容色。浅笑盈盈。“皇上只关心着两位皇弟。也该着紧着自己的事才是。”说着微笑着向徐婕妤身边递了一眼。

    盛装的徐婕妤身侧站着她的四位侍女。伺候着添酒添菜。除了赤芍一袭橘红衣衫格外出挑。旁人都是一色的月蓝宫女装束。

    皇后微微而笑。云髻上硕大的金凤出云点金滚玉步摇上明珠乱颤。闪耀出灼灼的耀目光华。“不是臣妾要笑话。皇上一晚上的眼风都不知道落在哪里了。徐婕妤知情识礼。想必出來的人也是极好的。若不然皇上也不会青眼有加。既然今天是这样大喜的日子。不如皇上赏赤芍一个恩典。也了了一桩心事吧。”

    既是皇后开口。更中玄凌心意。他如何不允。不觉含笑道“皇后总是事事为朕考虑周全”

    此时滟贵人业已回席。胡昭仪眉毛一扬。“咯”地一笑。“表姐好贤惠。”

    玄凌微微不悦地咳了一声。皇后却丝毫不以为意。只低眉含笑道“为皇上分心是臣妾应当的。”皇后似想起什么。目光徐徐落定在徐婕妤身上。缓缓道“赤芍到底是你的人。还是要你说句话的好。”

    徐婕妤面上一阵白一阵红。起身低头道“皇后做主就是。”

    皇后搁下筷子笑道“这话就像是不太情愿了。你的宫女总要你点头肯了才好。否则本宫也不敢随便做这个主。”

    玄凌忙笑道“燕宜是懂事的。朕迟迟未开这个口也是怕她生气伤了胎儿。缓一缓再说也是好的。”玄凌的话甫出口。赤芍早就涨红了脸。委屈得咬紧了嘴唇。只差要落下泪來。

    皇后和颜悦色道“身为天子妃嫔。这样的事迟早谁都会碰上。能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众人的目光如剑光一般落在徐婕妤身上。她紧紧抿着嘴唇。脸色微微发白道“是。臣妾也觉得很好。谢娘娘为赤芍做主。”

    玄凌松一口气笑道“去拿朕的紫檀如意來赏婕妤。”李长忙应了去了。

    皇后又看赤芍。“还不赶紧谢恩。”赤芍喜得有些怔怔的。到底还是桔梗扶着徐婕妤先起來谢了恩。又叫赤芍分别给皇帝、皇后和旧主徐婕妤磕头。按着祖制进了更衣。又叫开了拥翠阁住进去。因赤芍本姓荣。人前人后便称呼荣更衣。

    胡昭仪在旁低低冷笑一声。道“主子住在空翠堂。奴才住着拥翠阁。真当是居如其人。”

    此时玄清早已停了说话。看向徐婕妤的神色却十分悲悯惋惜。眉庄亦微带悯色摇一摇头。朝我看了一眼。我如何不知。有了拥翠阁。只怕空翠堂更要君恩稀微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