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七、逆风如解意
作品:《后宫甄嬛传》 午膳过后时分。闻得外头树叶被风吹起簌簌细碎的碰撞声。玄凌已经迈了进來。浣碧忙扶着我起身去迎。我因有着身孕。私底下与玄凌相见也不过是肃一肃罢了。他已经伸手扶住我的手臂。笑意浅浅“月份大了身子不便。就不必到宫门前來迎了。”
李长因罪拘囚。已不在玄凌身边侍奉了。换了是李长的徒弟小厦子在后头执着拂尘跟随。我暗暗惊心。皇后不做则已。一做真当是雷厉风行。我只作不见。与玄凌携了手进内殿去。
小厦子初次当差难免有些生疏。低着头一个不当心走快了一步。差点碰上玄凌的袍角。玄凌颇有不悦之色。皱眉呵斥道“你见你师父当差也不是头一日了。怎么自己就毛手毛脚起來。”
我见小厦子眼圈微红。想是为了他师父的事刚哭过。眼睛只差揉成了桃子。忙笑道“小厦子才几岁。皇上也跟他治气。多历练着就好了。”
小厦子窘得退了两步。差点又绊到身后的小内监身上。玄凌愈发不豫。道“李长不在。这些人就像失了规矩一样。沒有一样是做的好的说起來朕就生气。仪元殿供得水不是七分烫的。不是冷了就是热得烫嘴;书架子上的书原本都是拿枫叶做书签的。他们倒好。竟给夹上了香樟叶子了。樟叶那样厚。又有一股子气味。怎能夹在书里。真真是一群糊涂东西。”
“一群好马也得识途老马带着才走得平稳顺畅。何况他们这些向來听吩咐做事的人。现下李长做错了事被拘着。他们自然都像无头苍蝇一般乱转了。”我抿嘴一笑。舒展了广袖从缠丝白玛瑙碟子里抓了一把新鲜菊花瓣在茶盅里。洒上冰糖碎。用刚煮开的沸水浇了上去。待凉上一凉。又兑了些许冷水。方含笑婉声道“臣妾现冲的菊花茶。皇上试试可还能入口。七分烫的。”
玄凌抿了一口。方才缓和神色。我笑得浅淡而柔婉。指着窗下的菊花道“如今入秋。喝菊花是最当时令了。”
玄凌望一眼菊花。笑道“是开菊花的时候了。仿佛妃嫔里头谁是很喜欢菊花的。”
我微微一怔。旋即道“是眉姐姐。”
玄凌以手覆额。笑道“是朕糊涂了。从前她住的地方就叫存菊堂。朕前两天还叫人捧了新开的菊花去棠梨宫给她赏玩。”玄凌抚一抚我的额头。笑色柔和若新雨后柔波荡迭的湖面。“皇后才告诉朕李长和崔槿汐的事。朕怕你难过忙赶过來了。崔槿汐的事与你无关。你别太往心里去才好。”
我听他如是说。不觉忧色大显。微微低下了头。抹珠芙蓉晶的抹额上垂下细碎的水晶圆珠。冰凉光滑地拂过。眉间心头亦慢慢滋生出一股凉意來。我颇有委屈之色。“诚如皇后娘娘所说。臣妾有孕后心有余而力不及。不会责怪臣妾。可是沒有约束好宫人。到底是臣妾的不是。”
玄凌叹道“若如你所说。李长是自幼在朕身边服侍的人。朕不是更不会管教约束了。他们自己做错的事。朕与你也是无可奈何。”玄凌见我颇有怏怏之色。靠近我柔声道“槿汐是你身边一向得力的人。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既是她的不是。也削了你的颜面。朕就怕你吃心才急急赶來了看你。你别叫朕担心。”
我心中如猫爪挠着一样。勉力微笑道“是。臣妾如何敢让皇上忧心烦恼。只是出了这样的事。臣妾心里半点着落也沒有。”
玄凌爱怜地抚着我高高隆起的肚子。握住我的手轻轻耳语“如今你有着身孕。什么事都要以身孕要紧。皇后身子见好。后宫的事就交由她看着。话说回來。你若真舍不得崔槿汐。朕叫内务府再给你挑更好的來。”
我听他的口风一时也帮不得什么。少不得耐着性子敷衍过去了。一时一同用过晚膳。徐进良又着人送來了绿头牌请“翻牌子”。玄凌好生安慰了我良久。择了滟常在的牌子。也去了绿霓居。
我驻足宫门外目送玄凌走远了。才进了宫苑。此际扑面的秋风已有了瑟瑟之意。八月入秋的时节总让人不觉有凄惶之意。我静一静急乱的神思。镇定道“更衣梳妆。咱们去玉照宫。”
一边花宜急切不已。拉住我的衣袖道“娘娘方才怎么不开口求求皇上。如今能压住皇后的只有皇上了。若娘娘去求情或许还能求得皇上宽恕槿汐。”
我恻然摇头道“皇后有备而來。切切实实拿住了把柄。又有宫规压着。只怕皇上也不能说什么。若本宫去求。皇后正好请君入瓮。治本宫一个庇护纵容之罪。”
花宜伤心茫然。道“那要如何是好呢。若娘娘也被牵连。就更沒人可以救槿汐了。”
当下也不多言。草草梳洗一番。就吩咐轿辇往玉照宫去。
方行至上林苑。我转首问跟着的小允子。“可打听到了槿汐现在哪里。”
小允子略略踌躇。还是答“暂且被拘在暴室。”
我沉吟须臾。道“掉头。咱们去暴室。”
小允子唬了一跳。忙陪笑劝阻道“暴室那地方闷热异常。娘娘现怀着身孕怎么能去那儿呢。还是避忌着点好。”
我不以为然。拨着耳坠子上的明珠。徐徐道“本宫连冷宫也出入许多回了。区区一个暴室有什么可要避忌的。”
小允子再三劝道“奴才晓得娘娘担心槿汐。要不奴才去为娘娘走一趟吧。若皇后知道了娘娘亲自去看槿汐。不知道又要生出多少是非了。”
我轻蹙娥眉。睨他一眼道“愈发啰嗦。本宫亲自去看她。自是有话要问她。你且带路就是。若皇后要怪罪。自有本宫一力承担。”
小允子苦着脸躬身道“实在不是奴才要多嘴。暴室苦热难耐。娘娘怀着身孕本就辛苦。即使不为自己打算。也要替小皇子挡一挡暴室的煞气啊。”
我低头温婉一笑。抚摸着肚子道“若连这点闷热也受不住。如何做我甄嬛的孩儿。只管去就是。”
我既执着心意。小允子如何还敢再劝。只得引着轿辇往永巷深处走。暴室便在永巷的尽头。几所并排低矮的平房相连。似一只沉默的巨兽虎视眈眈地掩伏在黑夜之中。我扶着浣碧的手下來。只觉得一股热气烘烘扑面而來。浣碧诧异道“这里倒这样暖和。”
暴室又叫曝室。属掖庭令管辖。其职责是织作染练。故取暴晒为名。后來宫人有罪者都幽禁于此室。多执舂米等苦役。因而亦称暴室狱。
在外头还只觉得暖。然而一踏入暴室。便觉得有薄薄的汗意沁出。暴室内打扫得很干净。几乎可以用纤尘不染來形容。每间平房皆被铁栏杆隔开成数间住人。虽然还在初秋。地上却铺着极厚的稻草。连一边的被褥也皆是冬日用的厚被。由于室内干燥。便蒸得满室都是稻草的枯香气味。
浣碧搀着我的手不觉道“这里这样热。怎么还用这么厚的被褥呢。”
小允子眉毛也不敢抬一下。只幽幽吁了口气。我蹙眉不已。怜悯道“用这么厚的被褥和干草也是暴室刑罚的一种。本就苦热。这样更要捂出一身痱子來了。”
如此一來。我愈发担心槿汐了。此时暴室里极静。空无一人。只远远听见哪里传來舂米的声音。
小允子眉眼间皆是戚戚悯色。一路引着我向前走去。后头是一间极大的似仓库一般的屋子。酷热难当。只站上一小会儿便汗如浆出。库房里站着一群布衣荆钗的女子。执着木杵手起手落。在石臼里把打下的谷子舂下壳來。剩下雪白的米粒便是常吃的白米。
舂米是极辛苦的活。朝中官僚臣属若犯大罪。妻女皆沒宫廷为婢。一般皆充当舂米劳役。专称“舂婢”。唐时元载当了十八年宰相。后來因罪沒官。其妻女成了“舂婢”。无不凄凉叹道“不如死也。”可见舂米劳作的繁重。甚至汉高祖的吕后深恶宠妃戚夫人。也曾逐她日夜舂米不休。以致戚夫人日夜悲泣。生不如死。
小允子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压低声音道“凡入暴室者。无论内监宫女。每日只睡两个时辰。余下的时间都要舂米不止。若有懈怠”
小允子话未出口。却听响亮地一声鞭子响。着肉时几乎能听到皮肉爆裂的声音。有壮妇叉腰呵斥的厉声“贱骨头。到了这里还想偷懒么。。”那女子吃不得痛。垂脸嘤嘤哭泣起來。才哭了两声。又有两鞭子下來。斥骂道“娇滴滴哭什么。有哭的功夫不会多舂两斗米么。还以为自己多尊贵呢。”
暴室苦热不说。还要做如此辛苦的重活。鞭责不断。难怪凡有宫入暴室者。不出月都命殒于此。如此一想。我愈加焦急。小允子看我眼色。忙去那壮妇耳边低语了几句。
那壮妇满脸堆笑迎上來。毕恭毕敬道“奴婢不晓得是莞妃娘娘來了。给娘娘请安。”又诚惶诚恐道“掖庭令不在。奴婢是看管暴室这些罪妇的。要不奴婢去请掖庭令來陪娘娘说话。”
库房内闷热得紧。我被她身上的酸臭的汗味一冲。愈发觉得头昏。勉力笑道“那也不用。本宫不过是顺路过來瞧瞧。既然你是看管罪妇的。本宫就只问你。有个叫崔槿汐的。。”
她的笑满得几乎要滴下來。忙道“有。有。才來了两天功夫。正在里头舂米呢。”她小心觑着我的脸色。“娘娘可要见她。”
我笑吟吟道“姑姑瞧方不方便吧。”
她鸡啄米似的应声道“方便、方便。”说罢从人群深处拉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到我面前。恭声道“娘娘慢慢说话。奴婢去看着那些人。”
见她走远。我一把拉住槿汐的手。急切道“槿汐。你还好吧。”
槿汐也不说话。只慢慢屈身软了下去。悲泣道“是奴婢不好。连累了娘娘被人笑话。奴婢无脸再见娘娘了。”
我一伸手摸到她满脸是泪。一惊之下也不由得悲从中來。槿汐生性刚毅。从未见过她有过一分软弱。她永远是清醒而理智的。此刻她如此悲伤。一來是怕牵连我。二來她与李长之事到底不甚名誉。如今闹到满城风雨。人人当作茶余饭后的笑话。她一向要强。如何能忍受。我吃力弯下腰身。手心抚过她急剧消瘦后奇凸的背脊。心疼道“你放心。若连累了我我如何还能來看你。倒是你。都是当年一心为我才会到今日之地。总是我对不住你。”想是这两日劳苦伤心。槿汐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小蛇。我拉住她道“你别急。我总想法子救你。”
槿汐摇头。一脸平静到底的绝望。“娘娘有着身子何苦再为奴婢操心。奴婢自知此事一旦事发必定不得善果。何况又是落到皇后手中。即便娘娘救了奴婢出去。奴婢又要如何做人。不如在这里自生自灭罢了。”
我为她撩开蓬乱的头发。沉声道“槿汐。从前都是你劝我。如今换我劝你。死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一脖子吊上去也就完了。然而。若是这样死了。不仅亲者痛仇者快。更是为了别人死的。最不值得。”我霍然站起身。字字落如磐石。“以我们多年情分。你信我。”
槿汐的眼神微微涣散。口中道“奴婢相信。”我明白她的怀疑。连我自己也并沒有十足的把握。她的目光关怀温暖一如往日。“娘娘千金之躯。不必再來暴室看望奴婢了。奴婢自会保重。”
我心下一酸。颔首道“我知道。你可晓得李长如今在哪里。”
槿汐凄微一笑。“左不过和奴婢一样受罪罢了。若不是奴婢。他也还好好做他的总领内监。”长时间的劳作加上炎热。槿汐的嘴唇干裂渗出血來。像在唇上开了一朵无比娇艳夺目的红梅,“原本也不作他想。不过是彼此利用彼此依靠过下去罢了。如今这事闹将起來”她微一沉吟。竟露出一点笑容。“说句不怕娘娘笑话的话。那一日李长如何也不肯供出奴婢來。不知怎的。倒也觉得有几分真心了。”
她的话。惊起我心底隐秘的真情眷眷。口中只道“患难见真情是最难得的。”
“是啊。”槿汐感叹道。“奴婢从前见娘娘与”她噤声。停一停道“总以为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罢了。如今自己经历。始知患难见真情这几字的分量。”
我默默片刻。才离开暴室。小允子自去嘱咐方才那妇人不要太苛待了槿汐。一行人才往玉照宫去。
秋凉时节。别处都是黄叶覆落。似织金锦毯一般。徐婕妤的空翠堂中却依旧是草木扶疏。半点不见凋零枯黄之色。唯有深深浅浅的绿将空翠堂包裹其中。连地下亦是半片枯叶也不见。打扫得纤毫不染尘埃。
还未到掌灯时分。内堂里光线已经幽暗了许多。徐婕妤只身站在满架子书籍前。执了一卷三言二拍看得入神。整个人仿佛是隐沒在明媚亦照耀不到的地方。书卷气隐隐绕人。
我扬一扬脸。浣碧寻了个由头拉了赤芍一同出去。方含笑望着她道“婕妤苦读诗书。本宫來得不是时候了。”
徐婕妤柔柔一笑。半是戏谑道“正要用晚膳。娘娘來得正是时候。”
她的侧脸露了一小块在即将晦暗的天色下。似一块皎洁的玉块。莹白而剔透。她轻柔地笑着。似三月初时沾衣欲湿的杏花雨。朦胧而轻软。“娘娘宫里出了不小的事。难不成娘娘这个时候与嫔妾來谈心说话。”
她冰雪聪明。如何不明白我的來意。我索性笑道“与聪明人说话自然能茅塞顿开。”
她放下泛黄的书卷。衣袂间还沾染着久远的书香。“嫔妾算不上聪明人。只是以己度人便能猜出几分娘娘的來意。”
我坦然微笑。“妹妹如此聪明。本宫多言亦是徒劳。只不知妹妹肯不肯帮本宫。”
徐婕妤爱惜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温柔中透出一分坚冷之气。“若沒有娘娘。天地间早沒有嫔妾了。更沒有将來嫔妾和皇上的孩子。为着这个缘故。娘娘所说嫔妾都会尽心竭力去做。以图能报娘娘万一。”她略停一停。“只一件事。娘娘所做之事需得不伤害皇上才好。否则。请恕嫔妾不能为了。”
“怎会。”我忽而笑了。恳切地望着她清澈的眼眸。“本宫只想救槿汐和李长。自然也是为了皇上。李长在皇上身边侍奉多年。最清楚皇上的脾性。如今乍然被拘了。一则损伤皇上的颜面。二则皇上身边连个会服侍的人都沒有了。处处不得顺心遂意。”
她想一想。“那么。但凭娘娘吩咐。”
我粲然微笑。“本宫相信婕妤会做得很好。说得很好。只要把这层意思带到就可以了。”
我附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晌。徐婕妤微微垂头思索。光影在巨大的书架前勾勒出她脖颈到锁骨纤瘦柔和的弧度。那样静谧的姿态。仿佛她是从书页上走出來的水墨美人。单薄而柔软。她静静道“娘娘所言并非很难。只不过”她的目光似波澜不惊的湖面。安静望着我。“嫔妾从不在皇上面前多言语。娘娘为何要嫔妾來说。”
我舒展长眉。似漫不经心地吐出几字。“因为你少言寡语。所以偶然所言才会有振聋发聩之效。”
夜幕如巨大无边的翼缓缓从天边垂落。掌灯的桔梗一盏一盏点亮了堂中的蜡烛。烛火的明亮一点一点染上她娴静的面容。似乎化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光芒。徐婕妤的嘴角扬起宛若新月。“既然娘娘如此器重。嫔妾愿意尽力一试。”
从玉照宫出來。人也不觉有些疲乏了。仰首间但见满天星斗璀璨。几乎如银河倾倒。钻辉夺目。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身子轻飘飘地还在甘露寺下的长河之中。泛舟时搅动河水中的星波摇曳。如在银河中漫行一般。
几乎是这样以为了然而身边。高大华丽的轿辇之上。除了我自己。再沒有别人了。朱墙粉壁。似望也望不到头的山脉迭伏。再也走不出去了。
深重的失落与迷茫无法寄托。被风吹起的瑰丽硕大的裙幅似绮丽的蝶翼。想振翅高飞亦飞不出去。我缓缓按住裙角。所有的期望。只盼望这一步棋不要走错。只盼望能保住槿汐。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