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2.碧玉歌

作品:《后宫甄嬛传

    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很久。亦沒听见他出去的声音。我也不敢动。只蜷曲在被中。屋里极暖和。这样紧紧抱着被子。身上竟沁出些微的汗意。背心毛毛的热。似幼年春天的时候穿着杏子红的单衫躺在草地上。新长出來的草叶尖而嫩。就这样隔了衣裳扎着。

    却是浣碧轻巧的叹息。似蝴蝶缓缓落在耳边。

    我也不睁眼。亦不动。只轻声问“好好儿的。你叹气做什么。”

    浣碧的身影从是青翠的底色。落进我眼帘之中。“我叹小姐太狠心了。”

    她扶我起來。取了个垫子在我身后。我只是枯坐着。心内微凉如秋风中飘零的一片叶。晃荡不定。我静一静心。接过她递來的桂花蜜酿喝了一口。不觉皱眉道“太甜了。”

    浣碧疑惑。尝了一口。道“并不甜啊。”浣碧把手搭在我的手上。神色悲悯而心疼。道“小姐心里太苦了。所以连一点点甜也经不得了。总觉得太甜。”

    我看她。“你想说什么。”

    她的目光有些呆滞。静静片刻。道“小姐知道王爷方才出去时是什么样子么。”

    有一瞬间的冷。我紧紧拥住厚实的被子。仿佛要借助它的厚与暖來汲取一点支撑自己的力量。我摇头。“我并不愿知道。”

    浣碧的倔强在那一刹那迸发出來。她的眸中泠泠有光。道“小姐不愿意听。浣碧也要说一句。王爷那样难过。王爷对小姐这样好。小姐为何要让他这样难过呢。”她微微出神。“方才小姐与王爷的话。我全听见了。”

    我定一定神。“我并沒打算瞒你。听见又有何妨。”我看住她。舌尖有锐利的触觉。“否则。你打算让我如何对他说。”浣碧浓密的发间别着一枚珍珠。那样雪白润泽的一点。在烛火下有淡淡的流转不定的微红光泽。映照出我心底刹那汹涌的灰暗的凄苦与无奈。然而很快被强行平息了下去。“除了这些。我对他说任何话都是错的。”我反握住她的手。似是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浣碧。有些事若一开始就沒有希望。总比來日失望要好的多。你别怪我狠心。”

    浣碧的笑暧昧而苦涩。“小姐拒绝了温大人。也拒绝了王爷。”

    我低头。锦被上连绵不断的“事事如意”的图纹。方胜和如意团纹千回百转、连绵无尽。织银的的花纹。在绛紫色的绣被上有格外清冷而高贵的色泽。我恍然道“与其是玄清。不如是温实初。到底也能平淡些到老。心无杂念。”

    浣碧的眼神在那片刻里尖利而敏锐。似利箭那一点银光灿烂的箭头。直刺人心。“小姐真的是这样想的么。其实小姐不喜欢温大人是情理之中的事。温大人从來不是小姐喜欢的那种男子。从前不喜欢的。现在也不会喜欢。可是王爷。小姐对王爷的真心。难道从未有一丝动心过么。”

    我怔怔。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來。对玄清一向的真心。我真的半分动心处也沒有过么。譬如那一夜的太平行宫的夕颜。譬如夜访眉庄后的太液池中最后一拢荷花。譬如我失子后的心有灵犀。譬如我病中他的种种照顾与贴心。譬如那一日。我在他面前唤的名字。“清”。我真的沒有半分动心过么。

    我是在害怕呀。

    浣碧的话并沒有完。她是语气稍稍松缓。一手不自觉地抚着我身下柔软厚密的绒毯。抚了一下又一下。仿佛不能控制一般。道“其实温大人并沒有什么不好。只是不合时宜。总在小姐不喜欢的时候提喜欢不喜欢的事。可是王爷呢。若在从前小姐未嫁时。小姐在闺阁中常常期许的。不正是六王这样的男子么。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是小姐常常说的话。只要小姐心里还这样想。那么六王总是您喜欢的那一种男子。我方才说。小姐从前不喜欢的。现在也不会喜欢。那么换言之。小姐从前喜欢的。现在也未必会变的不喜欢。”她的笑意幽幽晃晃似摇曳的烛光。“小姐才刚说与其是王爷。不如是温大人。到底也能平淡些到老。心无杂念。我相信小姐说的是真心的。因为小姐不喜欢温大人。所以可以平淡、可以心无杂念。若是喜欢。怎能做到平淡而心无杂念呢。”

    浣碧的话一针见血。亦是刺心之语。仿佛一支冰冷的冰锥一下子钻入脑中。冰得我哑口无言。只觉得浣碧的话怎么那么凉。怎么会那么凉。凉得自己都不敢去相信。

    浣碧的神色有些深沉叵测。我从未听她这样说过话。她一直是温顺而少言寡语的。我晓得她聪明而细心。总在旁人不轻易察觉处察觉。可是她的明白只放在心里。甚少像今日这样直接而了然地说出來。而且切中我的要害。

    我的语气里有了显而易见的森冷与抵抗。“浣碧。不要说你不该说的话。你也从不会说这样的话”

    浣碧的回应却并不如她以往的驯顺。她的声音清冷犀利如窗外的梅花。“小姐。我也从未见过王爷这样伤心。”她愣一愣。“小姐为什么要让喜欢你的人伤心。而且你也并不是不喜欢他。何必一定要对他说这样的话。”她的语调柔和而伤感。“小姐方才虽说睡着。可是眉头却皱得那样紧。我便知道。小姐心里也不好过。”

    我的心思终于颓败下來。强撑着的一点意念竟禁不住浣碧这样的话。窗台下的长桌上搁着一盆水仙。骨格清奇的花朵。被室内的暖气一烘。香气却不见热烈。只见更深幽处去。

    那样简单的花朵。黄蕊、白花瓣、绿色茎叶。我有刹那恍惚地羡慕。若做人如这一枝水仙一般该有多好。简单到了极处。明白到了极处。且出水盈立。不必沾染尘埃。

    可惜终究是不得。不管是在宫中。或是避居在甘露寺中的岁月。还是在清凉台养病的日子。心思总是奇曲而转折的。有时做人。真真不如做一枝花罢了。

    我忽地想起一事。“浣碧。从前也是你劝我要与六王注重分寸。缘何今天又用反话劝我。”

    浣碧愣住。半晌。只攒起清亮的目光。目光中有隐隐心痛与忧愁游离。“我只是不忍心。亦舍不得。看小姐与王爷各自伤心。”

    我颓然闭目。“浣碧。不必再说了。六王是皇室中人。与他有千丝万缕割舍不下的牵连。我何必再去招惹。”

    浣碧欲言又止。终久沒有再说下去。我的种种无奈与担忧。她不是不晓得。片刻。她望住我。似是劝慰似是安慰道“可是王爷的心意小姐已经明白了。只怕见面尴尬。也不知小姐方才回绝王爷的话王爷听进去沒有。若还沒明白。真真是教人烦恼。”

    萧闲馆外梅花疏散而淡薄的香气幽幽传來。窗外梅枝修颀。疏影横斜缭乱映在窗纸上。仿佛我此刻迷茫而混乱的心事。

    真真是教人烦恼啊。浣碧的话生生落在我耳中。挥之不去。

    “这清凉台。咱们是住不得了。”我紧了紧衣裳起身。环顾四周。道“浣碧。去拿纸笔來。”

    她应声道“是。”又问。“小姐才好些。又要纸笔做什么呢。这样劳神。等下又脑仁疼。”虽说着。到底很快找出了纸笔。送到我面前。

    萧闲馆里备下的纸张是香草笺。清浅的蓝色花纹。依稀可以闻到香草的甘甜气味。

    他想的这样周到。我叹息一声。香草美人。是天下多少男子的心愿。

    柔软的笔尖饱蘸乌黑的浓墨。我迟疑着。该说怎样的话好呢。说得轻了。他未必肯听得进去。说得重了。我又不忍。亦不肯。

    思虑良久。墨汁滑落。落在雪白宣纸上乌黑一点。浣碧在旁道“小姐想写什么。这张纸污了。我替小姐换一张吧。”

    我摇头。“不用。”

    提笔一笔一笔落下。我落笔那样轻。仿佛是怕自己微一用力就划破了纸张。还是怕划破了自己支撑着的坚定。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君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我一字一字写完。恍惚自己的力气也用尽了。只觉得头昏眼花。十分难耐。

    我勉强稳住思绪。扶着紫檀木桌子稳住自己的身体。紫檀木的桌子生硬。硌得我手心发痛。我道“咱们的东西不多。你收拾下。咱们明日就回去。”

    浣碧担心道“可小姐的身子撑得住么。”

    我颔首“去告诉温大人。若王爷问起。就说我身子已经好了。不必再留于清凉台休养了。再向他要几副提神的药给我。明日陪咱们回去。”

    浣碧指一指桌上的道“可要打发人送去给王爷么。”

    我摆一摆手。口中道“罢了。王爷这两日该是不会來的。特特送去反而刻意了。随它放在桌上吧。王爷回來自会看见的。”心情激荡。兼之一番劳动。我只觉疲惫。浣碧忙扶我睡下。又换了一把安息香焚上。轻柔在我耳边道“小姐好好歇息吧。”

    我辗转在柔软的被中。强撑着逐渐昏沉的意识。含糊着向浣碧道“咱们明日就走吧。这里实实是住不得了。”

    次日清早起來。天色阴阴欲雨。暗沉得挂满了满天低垂的铅云。采蓝捧了汤药进來供我服用时。见我已经梳妆打扮整齐。只静静坐在妆台前。

    她一眼瞥见整理得干净的床铺上放着一个哆罗呢弹花包袱。忙笑道“怎么好好地收拾起了包袱。是浣碧姑娘要回去几日么。”她向浣碧笑。“姑娘放心回去几日也无大碍的。清凉台上伏侍的人总还是有。姑娘放心就是。”她打量我两眼。微微有些吃惊。又向我笑“小姐今日起來的可早。奴婢瞧着精神十分的好呢。气色也健旺得多了。”

    我用兑了桂花油的刨花水拢一拢微见毛躁的鬓角。道“不是浣碧一个人要走。是我与她都要回去了。”我含笑欠身。“这些日子來烦劳你与采蘋照顾了。当真是费心。”

    采蓝神色一变。忙笑道“小姐怎么好端端说去这个來了呢。小姐的身子才稍稍见好些。怎么能舟车劳顿地下山回去呢。真是万万不成的。再说。王爷可晓得么。”

    我的笑意微微凝滞。“不要紧的。王爷回來就晓得了。”

    采蓝连连摆手。“这可怎么成呢。娘子这样说。便是王爷还不晓得。若回來晓得了。纵使王爷性子宽厚。奴婢们也是承受不起的。”她劝道“不如娘子再歇息两日。身子好些了再回去也不迟。”

    我的胸口依旧有些窒闷。然而我早早起來命浣碧为我梳妆。胭脂水粉一样不缺。描绘得精致。又服下一大剂提神的药物。这才掩去了平日的病态。异常地精神奕奕。我指着自己是容色。半开玩笑道“瞧我的气色。蓝姑娘方才也说很好呢。哪里还有病呢。在清凉台已经叨扰很久了。本就是不请自來的。现在王爷在王府中有几日耽搁。也不能特特地请他回來道别呀。这样太失了礼数了。”我转头看浣碧。“温大人不是说即刻就來呢。怎么还不见人影。”

    采蓝闻言大惊。忙问道“小姐即刻就要走么。怎么这样急呢。也请容奴婢差人去王府禀报王爷一声。再安排了车马送小姐回去才好啊。”

    我笑着按住她的手。温言道“多日來要你和采蘋费心照顾。我是心领了。只是已经安排下了。温大人会亲自來接。再改了日子推委也不好。”我起身。“终究是要一别的。清凉台我或许无缘再來。但蓝姑娘的好意与关怀。我总是记得的。”

    我接过她手中的药碗。仰头一气喝下。笑道“最后一次。还要劳烦你伏侍我喝药。真真过意不去。”我唤浣碧上前來。道“采蓝照顾咱们一场”

    浣碧客客气气上前拉住采蓝的手。“蓝姑娘照顾咱们主仆这么多时候。别说小姐。我心里也是十分感激的。也请姑娘日后多下山來瞧瞧咱们。小姐身子不好。恐怕就不能多多往清凉台走动了。也请姑娘见谅。”浣碧说话间捋下云丝间的那枚珍珠。合在采蓝手心中。笑道“我与小姐都是无贵重之物在身的。这枚珍珠是从前小姐的陪嫁之物。如今赏给了我。我转送给姑娘。也请姑娘不要嫌弃才好。”

    采蓝连连道“这可怎么说呢。伏侍小姐和姑娘是应该的。不该受姑娘的赏。”

    正推让间。有冷风贯穿而入。回头却见温实初掀了帘子进來。他穿着酱色的丝棉锦袍。暗红色的五蝠团花图案。一进來便渥着手取暖。道“可收拾整齐了么。外头像要下雪的样子了。赶紧走吧。否则一落雪。山路就越发难走了。”

    浣碧抿嘴儿笑道“才说呢。大人怎么还不來。叫咱们好等。咱们可都收拾好了。就等着大人來了。”

    温实初的鼻尖冻得微微发红。我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好笑。温实初关切道“多穿些衣裳吧。外头可冷呢。”说着抖开怀中一个包袱。取出一件铁锈红羽纱面石青刻丝灰鼠里的披风。兜头兜脸把我裹了起來。他笑吟吟看着我道“这样铁锈红的颜色穿起來。倒有几分像昭君了。”

    浣碧微微皱眉不悦。道“铁锈红的颜色哪里像昭君了。昭君出塞可是大红披风的。”

    我一言不发。也懒怠说话。我其实最不喜欢铁锈红色。总觉得村气。无端显得人的皮肤暗沉沉的。整个人从头到尾都颓败了下來。无精打采。可是温实初总是赞这个颜色沉稳大方。压得住场面。仿佛后來我在玄清送來的画卷上常常看到。眉庄也喜欢穿铁锈红了。只是眉庄穿铁锈红的颜色衣裳。倒真真是沉稳大方。端庄而不失丽色。却比我好看多了。我见温实初鼻子都冻红了。外头又阴阴欲雪。必定是冷的紧了。少不得要穿在身上御寒。哪里还能挑剔颜色式样呢。只得老实穿着。

    车外风雪欲來。我与浣碧一同坐在车中。只觉得寒意侵人。阴晦天色之中。我偶然挑起帘子。回望清凉台如斯美景。心中空落。以后终究是无缘再见了。

    譬如有些东西。还是仰望更让人容易接受些。

    我所不能承受的。能避开的。都一应避开了吧。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