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 65 章 父女
作品:《折珠》 长安城中,三元市里,春来医馆门前,人头攒动、门庭若市。
今日医馆特设义诊,所以前来看诊的病人一早便排起了长龙,秩序井然地等待着。
如今的世道,虽说恢复了昔日盛景,但叛乱过后,整个长安城中穷人也是不少,看不起病的大有人在。
司露是三年前回到长安的,见过战火后长安满目疮痍的惨状,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病死街头
那时她便尽己所能,办了这间春来医馆,把春熙春草也一并拉拢了来,帮助战乱后有病难治的长安百姓。
春来医馆的初衷便是设义诊,帮助那些穷苦看不起病的百姓,那时战乱刚过,穷人众多,司露秉持着能帮一个是一个的原则,救助了无数百姓。
这些年,眼见着长安渐渐恢复生机,城中的穷人越来越少,但义诊这个习俗还是保留了下来,只不过从七日一次,变作一月一次。
在司露看来,义诊便是春来医馆的初心,所以每月的这一日,她都看得格外重要,黎明时便晨起,奔赴医馆,开始接诊。
到了天光微亮时,医馆已接待了不少病人,知道外头的队伍还很长,为了不让大家过多等待,司露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留。
春熙心疼她,端着茶碗走进内室,劝她歇歇。
“姑娘,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司露接过茶盏轻抿一口,旋即又对她道“春草,你来得正好,这位婆婆的肩颈需要灸治,你把她带去后室,让兰儿替她施针。”
“好。”
春熙应下,领着那老婆婆出去。
这三年来,郭兰儿跟着司露学了不少医术,针灸、理疗皆不在话下。
那老婆婆感激涕零,千恩万谢着离开。
“谢谢您,姑娘您可真是活菩萨转世啊。”
那老婆婆走后不多时。
一位看起来年过七旬的老媪,由身边的孙子搀扶着,慢慢悠悠走进来,手捧一面簇新锦旗,上用丝线绣着“妙手回春、心济黎庶。”八个字。
司露还未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却见老媪饱含热泪开口道
“孙儿,还不快跪谢司大夫的恩情。”
话音甫落,搀扶老媪的那位青衫公子当即跪倒在地,对着她重重磕了个头,言语恳切,诉不尽的感激。
“大夫圣手,治愈我祖母多年顽疾,还请受我一拜。”
那青衫男子说话清泠动听,好似山泉,身形高挑清癯,弯下首时,宛如被风吹弯的竹节,满身都是文气。
他抬眸时,司露方才瞧清他的面庞,与他通身的气质一般,亦是白净清致、儒雅非常,尤其是那双狭长的凤眸,乌黑深静,充满睿智,宛如潭泉。
“治病救人,这本就是大夫分内的事,公子快快请起。”
众目睽睽下,司露受了他大拜,颇为难当,虚扶一把,赶紧让人站起来。
那青衫公子方才站起
来,目光闪动,眸中感激未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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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大夫有所不知,我张家从前亦是清流门第,祖上留下的基业,钱财不愁,可谁知会遭叛贼洗掠,只留下了祖孙一人相依为命,家徒四壁,捉襟见肘。”
“您当日未收那诊金,我儿才得以有了束脩,继续留在书院读书,前些日子科考,我儿中了举,我张家的门楣得以再兴,老身以为,若无司大夫当日恩情,我张家门第断送矣。”
老媪说着说着,眼泛泪光,福身就要对她作礼,表达谢意。
“司大夫于我张家恩重如山,请受老身一拜。”
司露赶紧将人搀住了,没有让她拜自己。
“张婆婆,您的谢意我心领了,实在不必拜我。”
如此一幕,在场之人无不感触。
他们都是经历过那段叛乱的。
此刻听着张氏诉说那段往事,都能感同身受,想起过去惨痛往昔,无不慨叹。
他们从前,或许也都有良好的生活,只是被那场战乱全部毁去了。
这乱世中,若非有司大夫这样甘于奉献的人站出来,这昏暗的世道就永远见不到天晴了。
排队看诊的人们纷纷被触动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司大夫,您就收下这面锦旗吧”
一声激起千层浪,民众纷纷附和起来,“是啊,收下吧。”
“收下吧。”
盛情难却,司露最终还是收下了锦旗。
张氏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与司露拜别,让孙子搀扶自己回去了。
一人走后,医馆恢复了平静,人群排着长队,有序看诊。
这一日,司露一直忙到夜深,认真看完最后一个病人,方才闭馆。
如此忙碌一整日后,她早已是腰酸背痛,浑身疲惫了。
从座上站起身时,她活动着筋骨,伸展着双臂,春熙见状,走上来替她揉捏肩膀,说道“你呀,就是太较真了,方才那几个病情不急的,你何不放到明日再看”
司露笑吟吟的,避之不谈,伸手轻捏一把她雪润的脸蛋,眨眨眸子揶揄道“熙儿,今日与我一同归家可好”
春熙被她逗笑,已手掩唇含羞道,声如蚊讷、两颊飞红。
“司楠说了,回头来接我。”
“哦原是如此。”司露拖长尾音,杏眸扑朔,揶揄起来。
恰在此时,司楠大喇喇的喊声传了进来,“熙儿,可有收拾妥当了我来接你回去。”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不多时,那英武高大的人儿才走进来,朱唇熠齿,满面春风,少年意气。
司露见着他,愈发笑起来,“哟,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司楠不明就里,朗声笑着同她道“走,一起回去,送完熙儿,咱们再一道回府。”
司露哪里愿意隔在他们中间,别有深意地觑了他一眼,杏眸亮晶晶的,说道“福叔的马车就在外头
,我就不凑你们的热闹了。”
司楠倒是恬不知耻得与她开起了玩笑,“当真,不吃味”
司露没大没小轻嘲他,“哼,你是哪门子的香饽饽,我如何要吃你的味”
司楠拉出春熙来帮忙,“熙儿,你瞧瞧她,这么没大没小的,你可得管管才是。”
春熙自是站在司露这头的,摊手笑道“她是东家,我是伙计,我如何管得着”
司楠回味过来,笑着道“好啊好啊,你们连起伙来欺负我是不是”
司露道“你可消停些吧,我家熙儿能看上你,已是你天大的福分。”
司楠只得服软,“是是是,姑奶奶们。”
三人笑闹了一阵后,方才各自离散。
司楠和春熙先行一步,司露与他们道别后,独自往外走,踏出屋子,月色披在身上,无端清冷,满身寂寥。
不远处的石桥上,福叔的马车已在等候。
司露提步往那头走去。
谁料。
正对面的华灯之下,一人长身玉立,眉眼清隽,目光朝她望过来,似在等她。
司露认出那是白日随祖母一同来拜谢她的张家公子,不禁错愕。
张连笼在光晕里,满身的浮光,身形高挑毓秀,青衫玉带下,满身疏润卷气,夜风下,他面如冠玉,脊背直挺挺,宛如竹节,清清正正,两袖清风。
隔着数丈远,他朗声唤她,“司大夫。”
司露走上前去,亦唤了一声。
“张公子。”
她眸中带着两三点迷惘,面纱未解,夜风中轻纱流淌,浮动清白。
张连冲她拱手作礼,满是敬意道“白日见司大夫忙碌,故不敢打扰。”
他徐徐解释着,从袖中取出一袋银钱递给她,“此处有一十两纹银,乃是当日诊费和药费,特来归还。”
司露含笑望着他,大度道“张公子客气了,这钱,你留在身边,孝敬祖母吧。”
张连却是个讲原则的,说道“这便是祖母的意思,白日人多,不好意思拿出来给您,某知姑娘济世救人,定不差钱财,但某绝非是知恩不还之人,如今家中不再拮据,有了余钱,定是要归还的,还望姑娘一定收下,用在其余苦难百姓身上,便是某最欣慰之事了。”
张连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话语,让司露懂得了,这是他的家风门规,便不再推辞,依礼收下了。
她爽朗笑笑“那我便将此钱,用在更需要帮助的人身上。”
张连颔首,复又诚恳认真地说道“某如今在大理寺任职,司大夫今后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可以来找某。”
原是入了大理寺,倒是年轻有为。
见他满身清正、目光炯炯,司露不禁心下感叹,大理寺挺符合他的气质的。
“好。”
如此想着,司露应了一声,低头浅笑间,突觉发钗轻晃,紧跟着,面纱竟松动滑脱下来
一张倾城绝丽的脸庞,就这么直直暴露在了张连面前。
张连瞳孔舒张,呼吸一滞。
一时间,惊为天人。
“司司大夫你”
司露心中唉叹,许是今日忙了一天,面纱在不经意间被扯松,才会在此刻掉了下来。
她赶紧拾起地上的纱巾重新覆面,目光清澈,认真说道“我的容貌,还请张公子不要声张,替我保密好吗”
张连颔首,敛了神情,恢复了平静,信誓旦旦应下来,“好,司大夫放心,某定会保守这个秘密的。”
“好,我相信张公子。”
司露这才放了心,杏眸绮丽皎洁,冲他微微一笑,表示信任。
张连因她的笑颜几乎恍了神,半晌,方才神来道
“司大夫,这么晚了,您一个女子出行不便,可要某送您回去”
他瞧了眼深湛湛的天色,提出要送她回去,此刻,他看着她时,眸中竟不自觉暗藏起了情愫。
司露摇摇头,冲着桥头那辆马车努努嘴,说道“多谢张公子好意,我的车夫已经来了。”
张连点点头,明白过来,心中虽有失意,但想着来日还能再会,遂与她道别离去了。
司露继续往桥头走去。
黑涔涔的天色下,湖畔垂柳浮动,暗影层叠。
就在她踏上石桥时,扶疏树影中突然转出一人,吓了她一跳。
锦袍玉带,满身清矜,面庞温其如玉、水兰君子,如磋如切,如琢如磨。
是李景宴。
司露当即福身行礼,轻唤一声。
“陛下。”
暗影下,李景宴弯起唇角,脸上似笑非笑,神情难辨,他道“露露,我等你多时了。”
说这话的时候,李景宴唇角微勾,眼中是一贯的温和儒雅。
司露却隐隐觉得,那温润背后,皆是幽沉的底色。
见她不语,李景宴开口询问道“怎么了,可是在想什么”
司露摇摇头,抛开那些繁琐的思绪,淡淡回应道“没什么,陛下怎么来了”
李景宴浅笑,“朕在侯府与你父亲喝茶,见你入夜未回,有些放心不下,特来接你。”
李景宴说这话时,试图要来执她的手,却被她无声躲过。
司露道“福叔的马车就在桥上”
李景宴勾着唇角,长眸半明半昧,隐在暗沉里,辨不清情绪。
“方才那人,你也是这般回拒的吧”
司露一惊,脱口而出,“你在偷听我们的谈话”
李景宴神情微顿,旋即故作不在意的笑开,眸底却是沉了一片,“偷听算不上,只是离得太近,凑巧听到了。”
说罢,他还状若无意的提及,明明是浅笑,却让人觉得深不可测,冷意无边。
“你对他,好似比对朕,要热络多了。”
司露不知该怎么说,无奈喟
息着“陛下,您何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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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露,朕到底要怎么样,才能重新赢回你的心”
司露只觉心疲力竭,“陛下,臣女已经说过了,我们之间,没有可能了”
面对司露的拒绝,李景晏只是深深注视着她,不管不顾道
“朕很怕,你的心给了别人,不管是蛮族那个呼延海莫也好,还是方才那个”
听着李景宴的诋毁,司露冷笑出声。
“陛下,我的心只属于自己,不管是从前,还是往后,都永不会变。”
此话落下,不知是触犯了李景晏什么忌讳,让他突然爆发,一把扣攥住她的手腕,目光幽沉得似要吃人,嗓音低沉喑哑,宛如嘶吼。
“那我们之前算什么,从前,你也是喜欢朕的不是吗为什么现在不可以了啊”
司露下了一跳,当即扬声,甩手挣脱出来。
“陛下,你失态了”
李景宴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怕她就此对自己生恶,放开她的手,慌张道歉起来“露露,朕朕不是”
司露脸上流露出失望之色,未再置一辞,提步匆匆离去,不再与他纠缠,徒留给他一个背影。
李景宴并未追上来。
他立在垂柳阴影里,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目光变得闪烁不定,似是悲凉,又似伤情,但渐渐的,这些悲色缓缓消散,被浮起的点点狠戾占据。
到了最后,变作化不开的沉沉幽色。
他定要得到她的,哪怕不择手段。
翌日,风清气爽,日色正好。
点点飞花似清梦,迷离了世人的眼。
不少人看到
司平侯府的正门外的街角边,倒着一个衣衫不整、宁酊烂醉的醉汉。
那男子身形高大魁梧,此刻身子却蜷缩成一团,蓬头垢面,披头散发,面容上满是脏污,也不知是跌倒在了什么污秽的地方过,五官沾满了尘泥,早已看不清楚,此刻哪怕是最亲近的人出现在面前,恐怕也认不出他来。
只有凑近了,才能勉强听出他口中的喃喃低语。
“露露露露”
语声断断续续,却能听出个大概,似在唤一个人的名字。
这人昨夜不知喝了多少酒,此刻明显是烂醉如泥了,怀里还紧紧抱着个酒壶,当成宝贝一般。
他时不时撑着踉跄着身子站起来,跌跌撞撞走两步,而后又倒下去,狼狈至极。
在外人看来,此人像是受到了什么天大的打击一般,浑身上下没有半点生气,死寂得宛如行尸走肉一般。
如此一幕,吸引来了不少顽劣小童。
几个豆芽丁般的稚童本在街角玩耍,见到这样的醉汉,不禁起了坏心思,合伙来戏弄取乐。
他们手里捡了不少石子,眼神中带着些许邪恶,悄悄
靠近包围那醉汉,来到那醉汉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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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哗啦啦一顿响。
那些小孩手中的石子不约而同掷出,对着那醉汉一顿猛砸,一时间石子如雨。
石子虽小,但如同马蜂叮咬般,将那醉汉砸得脸上、头上都负了伤口,挂了彩。
那些小孩见状更激动了,围着醉汉笑得合不拢嘴,手舞足蹈闹个不停。
“住手”
此时,突然一声奶声奶气的怒喝传来,终断了这些儿童的笑闹。
孩童们扭头看去,只见一个肉嘟嘟、软绵绵的女娃娃,屁颠屁颠、步履蹒跚朝他们冲过来。
女娃娃约莫三四岁的样子,身上穿着锦缎茜裙,脚蹬绒毛皮靴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头上扎着两个乌黑的小揪揪,垂下两条悬着毛球的丝绦,粉雕玉琢,精致无比,模样格外可爱。
日色下,她一双眼瞳迸发出一金一蓝的奇异双色,叫人称奇
她瞪大了眼睛,满是愤怒,啪嗒啪嗒踩着小皮靴跑过来,像是个维护正义的使者,叉着腰,开始教训着那些用石子攻击流浪汉的顽皮小童,有几个,甚至比她高出一个头,她也不怕。
“住手不许干坏事不去欺负人”
她拔出佩在身上的木剑,那是舅舅亲手给她做的生辰礼物,她终日不离身的。
在一群小孩的震惊的神情中,她展开双臂挡在那个醉汉身前,举着木剑耀武扬威,试图吓走那些坏小孩,嗓音奶声奶气的,表情却极其严肃,目光坚定,义正词严道
“你们几个坏哥哥,不许随便欺负人,不许欺负这个流浪汉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