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4. 三章合一 马车一路北行,穿延喜门入禁……

作品:《我在长安开食肆

    马车一路北行, 穿延喜门入禁庭。

    絮阳殿里王淑妃捻帕啜泣,那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泪珠,桃花眼一眨就有水珠盈盈落下。好一幅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 圣上心疼坏了,帮淑妃拭去泪痕。

    “祐儿已令全城金吾卫找小四去了,肯定全首全尾把他送回来。”

    “对, 妾也是急了,也就一会儿的功夫,牧儿也跑不远的。”王淑妃鼻音犹重,泛红的眼睛里充满关怀,“陛下要不先传膳吧,饿着就不好了。”

    圣人还来不及答复, 就听通传“晋王回来了”。

    “小四不就回”圣人又想宽慰淑妃, 但淑妃早“唰”地冲出去了。

    王淑妃急匆匆走向殿门,看见儿子就一把箍在怀里, 又抬头端详小孩好一会儿,确定没受伤害才放下心来。她略整理仪容, 弯眉对李祐致谢

    “辛苦卫王, 都是牧儿不懂事。”

    “臣分内之事,何谈辛苦”李祐拱手谦让,拜别圣人后给一家人留空间, 并不在絮阳殿久待。

    圣人虎着脸, 威严之势立显, 无视儿子可怜巴巴的讨饶“把手伸出来。”

    李牧看看淑妃,又看看阿兄阿姊,发现没人帮自己说话,只得低垂着脑袋, 慢慢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嘴里嘟囔着“阿耶,轻点打。”

    “啪啪啪”戒尺痛击手心闷闷作响,李牧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儿知错了,以后再也不乱跑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你要明白这个道理。”

    李牧哭唧唧,“儿明白了。阿耶还没用膳吧,儿带了甜皮鸭”

    圣人和王淑妃真的是哭笑不得,这儿子怎么这么缺心眼呢,什么时候了还只知道吃

    但最后真香呀,怪不得牧儿要偷溜宫外,宫里的御厨是不是要精进一下了圣人咬着甜皮鸭陷入沉思

    “女郎,这是市集上最后一批的桂花了,能买来的都买来了。”

    方大停了驴车,抱着一捆又一捆的桂花枝丫进了后院,往返次才算卸货完毕。

    后院空地上好大一块麻布,几乎占了院子的一半。程娘子解开一扎桂花树枝,细细抖动,细碎的小黄花洋洋洒洒,从半空旋转、飘舞、落下。孙媪早已等在一旁,用草耙子推开花堆,均匀铺在麻布上。

    “这么一片晒干,也不知道能做多久的桂香饮子。”

    孙媪感叹一声,桂花乌龙牛乳从新上市到如今也快一个月的时间了,但是食客对于饮子的喜爱一点都没有减少。这不,阿田还在吧台奋力工作呢,方大洗洗手也去打发奶油了。

    萧懿围着麻布边缘走了一圈,将麻布扯平整,又去院角寻来小石块压实。

    院里的那棵金桂也凋零了,只剩梢上孤零零的几簇。天气日渐转冷,早晚寒风吹得人打冷颤,有那不受寒的,早早就穿上了薄袄。连食肆的朝食也从凉皮换回福鼎肉片了。

    “肯定是用不到年关的。”

    秋冬交接之际,小风瑟瑟,露水湿透田埂,这时候不正适合手握一杯奶茶嘛越是寒冷萧瑟,食客就越需要这样的温暖。萧懿对接下来的奶茶业绩充满信心,一连两次没评上月度人物的阿田福气在后头呢。

    还好天公作美,接连几日艳阳高照,新鲜桂花很快脱水蔫吧,也有两大坛那么多,够用上一阵子。

    说来也巧,桂花刚晒好的第二日,天就破了洞。乌云卷在天边经久不散,秋雨悄然无声的飘落着,像是银丝密密地斜织着。偶尔西边送来疾风,雨帘忽急忽缓,整条街都笼罩在清凉雨韵中。

    又是一阵风吹来,雨水斜斜打湿了门槛。方大抬起搭靠在墙壁的门板就去阖门,店口只留一人宽供人穿行。

    “街上人烟稀少,午间食客应不多的,大家也清闲一会儿。”

    萧懿坐柜台上静静赏着雨,雨落下的“沙沙”声和厨内煮水的“咕嘟咕嘟”声格外清晰,悠远又绵长,人都惫懒起来了。

    店里众人百无聊赖,围坐方桌聊家常、品着菊花茶。阿田好不容易能歇会儿,趴在吧台上数桂花粒,松松散散也没个样子。孙媪也没唠叨,看她辛苦就任她放纵一会儿。

    沉溺在这股惬意里,萧懿昏昏欲睡,两手托着下巴,挤出两团丰颊肉,头一点一点的,俨然一只啄米的小鸡仔。她时不时掀开沉重的眼皮瞅瞅雨停了没,复又阖上,继续酣睡。

    门外披着蓑笠的两丛身影伫立好一会儿,也没见店家小娘子抬头。

    “无晦,看来我们来得不是时候,打扰店家清梦了。”

    “是有些不巧。”难掩愉悦。

    吴似乎听到了外面的窸窣声,急走两步出门探看,察觉食客提步要离开,忙出声“女郎,有两位食客来了。”

    急促的喊声把萧懿震得一个激灵,她睁开迷蒙的眼,雨幕中一老一青,姿态挺拔,眼里都是笑意地回望过来。

    萧懿瞬间清醒,这两个食客看自己打瞌睡看得很开心啊。她摸摸嘴角,很好,没有口水,随即来了个弯唇仕女笑

    “两位贵客,可是用食里面请。”

    “哈哈哈哈,没打扰小娘子好眠吧”

    年长些的声音浑厚低沉,大约五十多年纪。他家中孙辈也如同萧懿般年岁,所以看她眼神格外慈爱,还打趣上了。

    年轻一些也很眼熟,正是前不久带武侯来寻离家出走小屁孩的锦衣男子。只是那天他神色难辨,全程肃脸,满满的距离感。今天他倒是一幅轻松写意的模样,默不作声跟在老者身旁。

    “饱饭听雨眠确实是人生享受。”萧懿也不介意,白嫩脸颊上的红晕尚未散去,两撮卷毛掉落在额前,看上去软乎乎的尤其可爱,简直就是爷爷奶奶眼中的梦中情孙。

    年长的食客笑得更畅快了,胸腔都在震动,声音尤为洪亮。甚至两人都行走至包厢处,食肆内还有笑声仍在回荡。

    一老一青点菜非常迅速,酸汤烤鱼、甜皮鸭、凉拌莼菜、蟹黄豆腐煲,有荤有素。程娘子将点菜单往传菜口一塞,庖厨内的吴和方大便分头行动了。

    懒洋洋的店员们被重新拧紧发条,热油“滋滋”声给雨天又添加了新的旋律。

    程娘子走向柜台,和萧懿轻声说,“老丈人嫌牛乳甜腻,没点饮子。”

    “哦”确实男性长辈对奶茶喜爱有限,那就换一种“淡泊”的饮子。

    萧懿挤开阿田,临时接手吧台。她用热水冲泡乌龙茶,过滤茶渣只留泡水,再撒上洗净的干桂花,两下一壶清淡的茶水便好了。

    和正经桂花乌龙茶比,终究差了那么点意思,早知道留些鲜桂花和乌龙茶坯窨制了。萧懿不满意。

    程娘子端去了包厢,片刻后反馈,“客人挺喜欢的,说清爽不苦涩。”

    那就好,萧懿点头又去了庖厨,做蟹黄豆腐煲去了。

    自从蟹黄酱做成了,萧懿就把蟹黄豆腐煲作为新菜上架了。然而,它现在成为了店里最不畅销排行榜第一名。

    不是因为味道不好,实在是因为太贵了,硬生生把豆腐做成了吃不起的样子到底是真材实料的蟹黄,不像别家用咸蛋黄充数的。

    客人也调侃,有这钱能吃一整只甜皮鸭了。所以至今,蟹黄豆腐煲也没卖出去几单,于是,吴、方大也没机会上手熟悉。

    萧懿见客人点了这菜,心里得意,不差钱的主果真是识货,保准鲜掉你们的眉毛。

    她将豆腐片开,切成比拇指大的小块,又另外准备了少量姜末葱花和一碗青豆。锅中热水烧开,将青豆煮熟捞出,再小心倒入豆腐块,加点盐入底味。等水二次沸腾后,盛出豆腐放凉,豆腥气基本消失。

    小火热油炒香葱姜末,加入一大勺蟹黄酱,快速滑散。锅中冒出小气泡,金黄酱汁逐渐沙,倒入小块捣烂的南瓜。

    加入清水转大火,调味提鲜后倒入焯水的豆腐块,加热一分钟后倒入青豆。汁水十分浓稠,最后分两次淋上勾芡水,萧懿轻轻推动豆腐防止粘锅。

    起锅倒入砂锅,再点一些蟹黄酱到正中央,颜色金黄诱人,完美

    厨师做得开心,包间里的食客同样也很愉快。两人看眼前冒着浓郁热气的烤鱼、色泽油润的甜皮鸭、金灿灿间杂青绿的蟹黄豆腐煲,再对比中午宫内用的午食,不由地沉默。

    他们也算高级官员,工作餐也有别于其他人,但是今日天气突然转凉,再美味的食物一旦冷冰也难以入口了。这一对比,不就把宫里那顿比到尘埃里了吗

    “老师,动筷吧。”李祐给于静摆上了碗筷。

    “早想邀你一同来这食肆,没想到今日雨天反而成行了。你也吃,这家的甜皮鸭很不错,你师母中秋还差人来买了,快试试。”

    “这家食肆的名声可不小,宫内都有传闻。老师就在本坊,也有口福了。”李祐心想,皇子偷偷出宫就为了来店里吃美食呢,能不有名吗。

    “是吗”于静对美食关注不多,有些吃惊。

    李祐陪老师随意闲聊,细细说起食肆的成名过程来。从云朵糕在大长公主寿宴上大放异彩,再到宫内御厨近期苦研甜皮鸭做法。

    “真了不得”于静一句话总结。

    他一道一道菜试过去,食欲逐渐被勾起。金黄的酱汁裹住白嫩爽滑的豆腐,汤汁咸中带鲜,内敛柔和。这么浓稠的一勺淋到米饭上,拌一拌,尤其舒坦

    “确实好味,怪不得别人稀罕这家食肆。”

    李祐也有同感,他对云朵糕这类甜点兴趣寥寥,早就不像孩童时那么渴望了。对他来说,眼前热腾腾、带有人间油烟的菜肴反而吸引力更大,有种突如其来的安定感。

    师生两人都放弃了节制,感觉到微撑才停箸。吃饱就该聊正事了

    “无晦,最近朝堂不平静,务必慎言慎行。”于静一改吃饭时的闲适,语气简短而有力。

    无晦是李祐的字,男子一般二十及冠才会有字。但李祐的父亲、祖父相继离世,为支撑门庭,他十五便行了冠礼,表字还是老师于静起的。

    从那时起,于静就改以字称呼他了,时刻提醒他早已成人,行事要纯熟、周全。

    “老师,您是指”李祐不好直说,用手指在桌面上比划着。

    “嗯,想必你也有察觉,”于静目光悠长,心里有个决定难以落定,“或许,于某也该退了。”

    “老师,您”李祐席下的手攥紧,难得语气带出急切。

    “看看你,才夸你稳重怎么就现形了。”于静给自己倒满茶,“某一辈子官场浮浮沉沉,早就看淡身外名,激流勇退未尝不是一种选择。”

    圣人迟迟未立太子,如今朝廷党争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坐到老师这样的高位,一心想当纯臣又谈何容易李祐忽地松开手,有种无力感,或许远离才是对的。

    “谁也不能陪伴你一辈子,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李祐苦笑。

    “不行,今天我一定要吃到”早晨还带有朦胧睡意的萧懿瘫软在榻上,嘴里满是信誓旦旦地念叨。要命,连续几晚在睡梦中流口水,谁忍得了

    让她这么馋的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就是普普通通的一碗猪杂汤。

    萧懿在广东地区生活过几年,没想到往常丝毫不在意的街边吃食,跨越千年来梦里勾人魂。唉,都怪她意志不坚定。

    有部分人不喜内脏,她认为还是没找准对胃的烹饪方式。各地对内脏的处理方式不一,比如川渝地区的重口很大程度去除内脏异味、保留口感,但广东地区则偏向于清淡制法以保留鲜味。

    老百姓会吃、懂吃,下水、内脏的价钱不再廉价,反而变得炙手可热起来。萧懿遥想当年,要想买到一副新鲜的粉肠,还得早早赶去市场,不然哪里拼得过阿姨们呢。

    万幸,本朝猪下水仍然是不值钱的玩意儿。午食过后,她和吴赶到市集时,屠户摊子上还有大把滞销货。

    “女郎,猪脏腌臜得很,处理起来耗时不说,味道也怪异。”吴看萧懿又是买猪肝又是猪小肠的,发愁得很。

    “我有法子。”萧懿扔给吴一个“我办事你放心”的眼神,不再多做解释,过会子端出成品不怕大家不喜欢。

    挑选好猪肝、粉肠、猪红,另割了一块瘦肉,萧懿马不停蹄地回到店铺,扎入厨房里。

    瘦肉、猪肝切片,越薄越好。切好的猪肝放入清水中浸泡出血水,尽量去除腥气。粉肠需稍加清洗,切忌不能过分,保留点粉质才更美味。

    粉肠切成两截小拇指样长短,猪红分成方块,不用太薄。除猪红外的猪杂,用盐、胡椒粉、淀粉抓拌均匀,腌制一小会儿。

    荤肉的部分准备就绪,还差此汤的灵魂蒜头酥。

    蒜头酥之于猪杂汤,就是酸笋之于螺蛳粉。没有它,香味、鲜味大大降低。有人不吃蒜怎么办凉拌呗,快乐少一半。

    大蒜剁成细碎小末,往热油里一放,蒜香味“滋滋”地涌出。转小火,慢慢炸,待蒜末变色成金黄后捞出,蒜油也另外找小碗盛着放凉。

    接下来的步骤就很简单了,煮一锅沸水,将腌制好的猪杂分批下入锅中。过程中注意搅拌,防止黏连。撇去浮沫,水再次沸腾再等片刻,本就易熟的猪杂就好了。

    碗里加入盐、胡椒粉、芫荽段和蒜头酥,捞上一大勺猪杂和汤汁。太美了、太美了,萧懿唾液疯狂分泌。

    “还等着干什么各自吃多少盛多少。”萧懿等不及开动了,端出自己的那份就去了大堂。

    “女郎,这便好了”吴紧跟着出来,有点疑虑。不是他不相信女郎,女郎之前设计的菜肴大多调味复杂,讲究酱浓重味,但猪杂汤颜色真的很“清澈见底”。

    “然,吴阿叔一试便知,此乃不同风味。”

    萧懿将碗里的猪杂和蒜头酥充分混匀,再加入几滴蒜油,毫不犹豫抿入一口汤。咸香味骤然敲醒了午后昏沉的大脑,她夹起一筷子肉,有瘦肉有猪肝。肉质滑嫩,鲜味十足

    其他人看萧懿秒变陶醉的神色,不再踌躇,果断加入了品尝大军。一时间偌大的食肆,只剩此起彼伏的吸溜声。

    “肉好嫩”

    “猪肝居然不腥也不腻”

    “简简单单却一点都不寡淡,太厉害了”

    耳边都是大家的惊呼,萧懿很淡定咬着一段粉肠,真喜欢有些弹牙的口感。记起学生时代和同学去乡下民居寻找正宗粤菜,她点单时错将粉肠当做肠粉,等粉肠煲上了饭桌才发现闹了乌龙。

    当时她对粉肠的第一印象实在不算好,小心翼翼初尝试便吐了出来,哪曾想到后来因为猪杂汤爱它爱得热烈、疯狂。许久不吃,还怪想它的,都是孽缘呀

    如果有猪肉卷就好了,萧懿边吃边毫无边际地想。没有红薯粉,不知道用其他淀粉替代能不能行。

    午食都用过了的众人,肚子还半饱呢,又来了场结实的“下午茶”,硬生生将胃部挤得不留一丝间隙。

    “唉,缓缓,我要慢点吃。”

    “撑着了、撑着了。”

    “阿宇,你肚子都涨了,可不能再吃了”

    “今日暮食不吃额,少吃点吧。”

    一向节制的萧懿面对日思夜想的猪杂汤,也失了分寸,起身才发现吃得太过了。她来回转圈圈,想靠多走动促进消化。

    “店家,还有吃食吗”

    低沉的问询从门口传来,一时所有人闻声抬头。刚过申时没多久,怎么就有人来吃饭了呢

    来人年纪不小,胡子拉碴的,兴许近十。男子背着包袱,两手也没空着,头发有一丝凌乱,发力的手臂似要把粗布衣撑破。让萧懿迟疑的是,他国字脸那道疤,从额头直入眉尾,凶态尽显。

    “还有吃食吗”男子以为店肆里的人没听清,故又重复一遍,声音比第一次更洪亮了。

    “抱歉”吴吞咽口水,白胖的脸挤出微笑就想拒绝。他琢磨这人太凶悍了,不会来找茬的吧,他得保护好妇孺的安全。

    “有的,店里人自己吃的汤饭还有,客人看行吗”萧懿打断吴的话,开门做生意哪有将客人拒之门外的理儿

    而且,她瞧着这男子不一定是地痞无赖,毕竟谁干坏事之前还礼貌问两声啊。

    “诶太好了”男子顿时从失落变为惊喜,只是担心价格太贵,毕竟店肆看起来不便宜。他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泛起红晕,“烦问,价格几钱”

    没看错吧,这么黝黑的脸颊居然还能羞红了萧懿内心狂叫,这不在线看撒娇猛男嘛

    “十钱就好。”反正吃不了也浪费了,猪杂买来价格也不高。

    男子松了口气,道谢后就找位置坐下了。当然,松一口气的何止他一人,另一旁的吴、方大看大块头是真来吃饭的,也放心去厨房备菜了。

    萧懿将剩下的猪杂全都捞了出来,满满一钵,再往大碗里死劲压米饭,十钱的套餐端出去还压手。

    “客人,您慢用。桌上的茱萸红油,有需要可以加。”

    “好好好,谢谢小娘子。”男子看着快溢出来的一碗肉,本就不小的阔嘴笑得更开了,拿起筷子就是干饭。

    他方尝第一口,眼睛就瞪得浑圆。没想到粉白寡淡的肉片如此鲜嫩,端起碗嘬一口汤,蒜头的咸酥混着芫荽特有的香气,再和荤肉的鲜美交织再一起,尤其对胃

    连问好几家店肆都没法招待,一天都在赶路的他早就饥肠辘辘难以忍受了,没想到瞎猫碰死耗子,还吃上如此美味的猪杂汤饭。猪杂还能这么好吃,和小时候老娘做的完全不一样

    那时候家贫,阿娘舍不得买肥膘好肉,时常拿猪下水敷衍兄弟几人。猪肺、大肠、猪红等时常韧得难嚼还腥气,但那会儿缺油水也顾不上嫌弃,阿兄阿弟抢食得狠。

    男子如同饿狼下山一般,搲一口猪杂配一口饭,直至半饱后才放缓了进食速度。一旁擦拭桌面的程娘子忍俊不禁,壮着胆子搭话。

    “郎君是找邸舍落脚还是奔亲呀”

    “唔,”男子吞下一口饭,立即回道,“是回家探亲的。年前家里搬到长兴坊,但我人一直在外,还从没见过新家哩”

    不知是不是想起在外打拼的不容易,男子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小。

    “乡音未改,一听就知是长安人哩。”孙媪洗完碗出来也加入了闲聊。

    “那是该回家看看,府上亲眷想必都翘首盼着您呢。可惜我们来长兴坊不久,坊内街坊还认不全,不然还能为郎君指指路。”程娘子宽慰他。

    “阿兄去岁有来信,告知了位置,想来不难找。”随着归家的脚步越走越近,男子又恢复了元气,心中有憧憬、想念也有忐忑。

    这条回家路,他走了整整八年。

    因为不想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未及冠的他不得不背上行囊,离家北上谋出路。离家前的最后一晚,他整宿睡不着,一去前路渺茫,不知还能不能活着回来见爷娘。

    还好,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他多少也混出个人样,不说衣锦还乡,但至少不丢爷娘的脸。

    喝完碗里最后一滴汤,男子用袖子一抹嘴,重新提拿起包袱,将十钱郑重放在柜台上“小娘子,给,十钱。等某找到家,肯定再来食肆,这次能呆上十余天哩”

    “好,等着郎君,也祝您顺利。”

    男子用力点头,随后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了。

    萧懿望着他坚定的背影出神。对于华夏人来说,出生再到童年生长的地方有着他们的根。这些无形的根深深扎进了故乡的泥土里,随着年岁叠加,愈来愈旺盛、繁茂,告诉漂泊他乡的游子来时的方向。

    “我的根在哪儿呢,是不是就这么断了”萧懿第一次对陌生朝代有关于归属感的困惑,她的故乡是只能存于怀念却永远到不了的地方。

    “女郎,我需要帮忙”

    阿田的一声高呼扰乱了萧懿的多愁善感。由于接近用暮食的点,饮料区也提前热闹起来了。有客人要外带十杯桂花牛乳饮子,阿田手忙脚乱来不及打包。

    “唉,来了。”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她还是老老实实赚钱攒家业吧

    入了秋后,长安的天一日凉过一日,早晚的温差尤其大。

    日暮时分,六街鼓尽,坊门一关,长兴坊内外被区隔成两个世界。外面人影灭迹,里面灯火通明。如果鸟瞰长兴坊又会发现,夜里的有间食肆是最为红火的。

    “嘶,天是真冷了。”有食客摩挲着手臂,小跑进了食肆。

    “现下都九月哩,再不凉要等啥时候”食肆里的熟人连忙招手,“快来,就等你了,几口烤鱼和几杯酒入肚,保准你热起来。”

    吼,这桌还是兄弟聚餐呢个人早已围坐两侧,刚好给新来的食客腾出个位置。

    “客人,这是碗碟。”程娘子见状给来人添副餐具,还不忘小声提醒,“烤鱼马上好。”

    程娘子的话音刚落,方大就端着一盆酱香烤鱼来了厅堂。

    孙媪将客人点的配菜依次摆放,再给烤鱼架下的小炉点燃。原本风平浪静的浓汤出现气泡,冲破表层的油皮,“咕咚”蔓延开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菜品已经齐全,各位请慢用。”

    从八月底天气转凉后,食肆夜里的生意尤其好。

    凡是夜里路过有间食肆的坊民,就能看闻到滚滚鱼香,以及朋友间嬉笑怒骂场景。正是这股烟火气,驱使更多的食客涌入这间街边小店。

    近日来,隔壁沽酒的酒博士和陈家夫妻也笑得贼开心,酒的销量完全不用愁

    “我开了一家大排档啊,宵夜生意真好”萧懿人半倚靠在柜台上,随时准备为客人服务。哦,“宵夜”这个词可不兴说。

    宵夜,又称消夜。据说,最早时它并不是指晚饭后加的餐,而就是晚饭,不过要限定地点妓院。

    比如在平康坊,有客人想和某位娘子一夜风流,必须准备一道仪式在女子房间摆桌酒席。席间呢吟诗作对抑或浅斟低唱,快乐地消遣夜间时光。

    就不知哪位仁兄这么有才,把这顿饭称为“消夜”,雅称“宵夜”。

    既然晚上如此热闹,怎么能少了大排档畅销的炒粉呢萧懿下定决心,必须整上,对于一人食来说,打包和堂食都是很好的选择。

    第二天她就找来方大“阿方,去买一麻袋陈米来。”

    “陈米”方大挠挠头,“女郎,陈米虽便宜,但不好吃的。”

    “不是用来蒸米饭,有别的用处。让本坊粮米店送上门就行。”萧懿笑哈哈地回他。

    “唉,好,我这就去。”

    见阿方走远了,萧懿又去厨房找蒸盘,“程娘子,前一阵子蒸金银冷淘的铁盘去哪儿了儿欲找来清洗一番。”

    “我找找,女郎是想吃冷淘了”程娘子从角落箱子里翻出蒸盘,也没等萧懿回话,径直拿去水缸处冲洗了。“等洗好,放院子里晾干。”

    “不是冷淘,但做法类似。”

    “又有新吃食了太好了。”阿田一旁听着兴奋起来。

    “死心吧,今天是吃不到的。”萧懿敲敲阿田脑袋,让她别过度兴奋。

    “唉这吃食这么麻烦啊。”

    萧懿不否认,虽然步骤和凉皮类似,但是从米变成河粉的过程,的确消磨人。

    她上大学那时候,各地小吃街吸纳着往来游客的人气。炒粉不算其中最炙手可热的明星,顶多算二流热度

    据盘点,前面几名的大佬业务开拓很成功,全国各地都有拥趸,比如说臭豆腐、烤面筋、烤鱿鱼、铁板豆腐、狼牙土豆、烤冷面。反正不是“豆”就是“烤”。

    这些小吃,萧懿能在大唐复制吗那必然是不能啊自打她来到长安,就没见过鱿鱼,更别提还要过几百年才能从南美传入中国的土豆。

    臭豆腐是好吃,可是它臭呀。她想象一下食肆臭气熏天,邻里街坊捏着鼻子上门投诉的场景。

    “不行不行,臭豆腐不能做。”萧懿打了个冷颤,甩头将脑子里的画面忘却。

    因此,河粉变成了最保险的选择。河粉在南边省份是非常大众化的食品,但是各地叫法不一。安徽和浙南地区称为“米面”,潮汕地区称为“粿条”。

    干炒牛河十分有名,但是现在吃牛肉是犯法的。早先圣人颁了法令即偷盗官家、私人马、牛杀掉者,判处有期徒刑两年半,主人自己宰杀马、耕牛者,判处有期徒刑一年。

    为了给国家省牢饭,河粉还是用鸡蛋、猪肉炒吧。

    还差一个工具石磨,萧懿打算等方大回来再让他驾车去趟西市。

    粮米店就在十字街另一头,不久阿方就回来了。

    “女郎,店里人过半个时辰就把米送来。”

    “好,还有一件事,你去趟西市”

    反正一下午,方大被萧懿使得团团转。石磨买回来就放在院子里,家里的驴刚巧能物尽其用,比得上半个劳动力。

    被萧懿上下打量的驴瑟缩了一下,悠哉嚼粮草的动作突然停顿。它想不到从明日就要开始打两份工,外出拉人载物不说,在家也要转圈圈磨米浆。

    “吃啊,多吃点,不会亏待你的。”萧懿轻抚毛驴的背脊,用尽温柔。

    “噗嗤,女郎,你笑得有些渗人。”阿田抖了抖肩。

    “”萧懿无语,“别瞎说。”

    当晚临睡前,萧懿将淘洗好的陈米倒入盆中,用清水浸泡。河粉就要选用陈米来做,如果用今年的新米做,就容易有渣、不劲道。

    米粒必须充分吸收水分,夏天大概两个时辰就够,以现在的气温,浸泡时长必须乘以二。所以萧懿将盆放一边,盖上纱布过上一夜。

    秋风有力地拍击窗牖,从四处间隙里钻进卧房,带着“飒飒”声。萧懿睁眼适应半晌,露在外的手臂生起鸡皮疙瘩,脑子也逐渐变清灵。

    想起还泡在水里的米,萧懿头次战胜起床困难症,对镜梳理睡杂乱的头发,又在衣架上随手拿了件披风披上。

    “女郎,就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孙媪在院子里清洗生煎的锅具,听推门声便望过来,对萧懿这么早起床颇为吃惊。

    “阿田,女郎醒了,去端盥洗盆。”她拔不开手,又喊阿田。

    “诶,来了。女郎,等会儿。”阿田马上出了东厢房,端着盆就火急火燎地接水去。

    萧懿只得把“我自己来”吞回肚子里。这就是不用动手的美好生活啊她早晚会被腐蚀,把残留的那点羞愧抛弃一边。

    有了阿田帮忙梳髻,不肖一刻钟,萧懿变凌乱为整洁,褙子也换上红色团文花夹绒款,让人眼前一亮。

    “女郎穿红色真好看”

    “我也觉得,”萧懿看铜鉴里秀气的脸蛋,厚脸皮地接受赞美,“对了,入冬前我们得去买些衣料。蜀地比不得长安严寒,以前的衣物怕是不抗冻。”

    “好呀婢子早就想去瞧瞧了。”阿田放下木梳,就开始计算时间。

    “还要问问程娘子,方大方二么,可能也得劳烦程娘子了。”

    穿戴齐整的萧懿径自走入厨房,掀开盆上的盖布,抓取一把米。经过漫长时间的浸泡,陈米已经膨胀、发白。她双指捏住一粒米,指甲稍用力则将其碾压成两段。

    可以倒入石磨了,接下来就拜托驴老兄磨米浆吧。

    其实影响河粉品质最重要的因素就是水了,用山泉水还是自来水,味道有本质区别。而这时候的地下水没被污染过,井水清冽甘甜,恰好是制作河粉梦寐以求的材料。

    一上午萧懿收获了一大桶米浆,过筛一遍去除大颗粒物,剩下的米浆浓稠细腻。倘若用手搅拌,米浆很容易就从指缝间漏流。

    往米浆里添加适量小麦淀粉增加滑度,然后把一碗开水延桶壁少量多次混入。这一步叫冲浆,主要让米浆糊化,使河粉软绵劲道。

    材料备齐,接下来所有的步骤和蒸凉皮一样,重复蒸盘刷油、倒米浆摊匀、蒸米浆、冷却揭米皮、切条。程娘子做得老熟练了,直接承包了此活。

    “女郎,米皮都切好了,还需要和金银冷淘一样制汤水吗”程娘子疑惑。

    “不用,剩下交给我吧。”

    萧懿站在炉灶前,用猪油浸润滑锅“吴阿叔,打散个鸡子。”

    “好嘞。”

    锅烧热后,萧懿接过蛋液倒入锅中,煎至半熟后滑散炒碎,快速加入豆芽和青菜,翻炒断生。随后将河粉平铺到锅中,这一步不能着急翻炒,必须先让它受热失水。

    “炒河粉不断碎的关键在于方法,”萧懿嘴里念念有词,还不忘给吴和方大演示。加入盐、酱油等调味后,她右手握锅铲炒,左手用筷子帮助翻动。

    “双手并用,方能保持河粉的完整。”

    炉子里的火更旺了,沿着锅边蹿上来。鸡蛋炒河粉热气腾腾,新鲜出锅。

    合格的炒河粉,必须爽滑有弹性、上色均匀、润而不油腻。芽菜要脆,青菜要香,荤肉要嫩,更重要的是一定要有镬气

    “炒出来的米粉和金银冷淘,完全不一样”吴伸筷子捞出遗漏在锅底的一根河粉,软糯香,带有烟火气。

    “我喜欢”阿田吸溜一根河粉,超级满足。

    其他人也在试吃的忙碌中点头,怎么说呢,这道吃食很适合夜晚。鸡蛋金黄吸油,芽菜脆嫩解腻,加上干香爽滑的河粉,又饱腹又美味。

    “好,那从今晚开始便增加一个菜式,客人可以选豚肉抑或鸡子一起炒。”

    萧懿也挺满意这道炒河粉的,色泽分明,河粉整而不断,吃后盘底没有油,丝毫不显油腻,大成功

    “另一桩儿事”她放下碗筷,“阿姆、程娘子,朝食做了明日就不做了吧。”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