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0. 死讯 祁宴,死了?

作品:《潋春光

    距离上一次二人在晋国分别, 已经有一年多了。

    “阿凌,你怎么来魏国了”卫蓁离开他的怀抱,看着面前人, 想过许多与他重逢的画面,以为会在很久的以后, 可眼下这个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卫凌面容浸在光下, 脸颊笑涡一如从前清晰,笑道“是祁宴让我来的。”

    卫蓁道“你在楚王那不好吗”

    提到此话,卫凌长叹一口气, 眉宇间满是郁懑之气“我辅佐楚王登基,楚王却颇为忌惮我。近来他输掉与景恒的几场战役, 皆是因为他刚愎自用, 我是想待在楚国, 但祁宴说, 阿姊更需要我, 我一听便收拾好行囊, 马不停蹄赶来找你。”

    卫蓁相信祁宴心中自有考量,往台阶上站了一格, 勉强与卫凌平视, 像从前一样打量着他,“你长得更高了,也更俊了。”

    “阿姊也更好看了。”卫凌笑着回道。

    他环顾四周碧瓦飞甍的宫殿, “祁宴告诉我阿姊身世时, 我一直不敢相信, 自己的姐姐摇身一变竟然成了魏宫的公主,实在是不可思议。”

    卫蓁笑道“我本以为这辈子都寻不到父母,却没想到还有父亲在世。”

    “那他对你好不好”少年眼中光亮熠熠, 是真心为她高兴。

    “很好。”卫蓁温柔道。

    卫蓁看着弟弟的面庞,忽然顿住,随即拉住他的手快步离开自己的寝宫。

    “阿姊怎么了”卫凌在后头问道。

    卫蓁回头看他,带他穿行过一片一片的绿荫,姐弟二人好似回到了小时候互相追逐,她提裙裾在前头跑,裙摆随风飘举,扬起水波一般的弧度,卫凌也在后方追逐,斑驳的碎影从树梢间倾泻,给他们的衣摆描上一层金边。一路上,宫人皆瞧见了这一幕。

    二人气喘吁吁穿过绿荫,终于到了一处雄伟的宫殿。卫凌尚未搞清楚状况,卫蓁已经带着他走了进去。

    “父王”她的声音清脆。

    这话落地不久,一男子便从内殿走了出来。

    魏王比卫凌想象中要年轻得多,面容苍白秀美,果真只有这样的人能生出卫蓁这样的女儿,他那双眼睛看人时,好像带着许多柔情,叫卫凌心头一颤。

    他撩袍跪下“臣卫凌拜见魏王。”

    “父王,这是我的弟弟,卫凌。”卫蓁向魏王介绍他。

    卫凌明显没料到这个局面,颇有些局促,魏王伸出一只手,道“起来吧。”

    卫凌看一眼卫蓁,卫蓁以笑示意他无事,他才敢慢慢将手搭上魏王的掌心,从地面上起来。

    卫蓁走到卫凌身边,双手搭上卫凌的胳膊,道“父王,这就是我与你说过的阿凌,我们从小一起在楚国南方长大。”

    魏王含笑打量他“央央给我讲过你的事。”

    卫凌应了一声,被魏王瞧得不好意思,低下头去。

    “果真如央央所说,是生得英姿勃勃,卓尔不凡。”魏王道。

    殿内二人皆带着笑颜,卫凌唇角也浮起微笑,“大王谬赞。”

    魏王抚摸着他的手,眉心一皱,将卫凌掌心翻过来,那掌中赫然有一道狰狞的伤疤,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卫凌道“此前手掌在作战中被利器划伤,已经结痂无大碍了。”

    魏王摇摇头,那掌心上明显不断有鲜血渗出来。

    卫凌欲用袖摆挡住自己的手“臣连日来赶路,手攥着缰绳,才导致疤痕出血,倒是叫大王见丑了。”

    他要将手抽回去,魏王握住他的手,“不必在寡人面前如此拘谨。你既然受伤了那上药便是了。”

    卫蓁从柜子中拿来药膏,魏王带他到一旁案几后坐下,亲自为他上药。

    卫凌掌心感受着那轻柔的触碰,指尖慢慢蜷缩,抬起头观察魏王温和的神色,半晌斟酌道“公主曾对臣说,大王心地极好,格外疼爱公主,今日臣有幸竟能叫大王上药,大王果真极好。”

    魏王被这话弄笑“你来我魏宫,便将这里当作你自己的家。央央是你的阿姊,你不用改称呼唤她为公主,倒是显得生疏。”

    卫蓁走到他身边,双手搭上卫凌的肩膀。

    卫凌抬头看着她,笑着道“如今公主也有家了,终于不再是一人,臣由衷地为公主高兴。”

    他眸子有些湿润,抬手擦了下眼睛。

    卫蓁何其了解他,知道他为何落泪,他必定觉得她也找到父亲,有了家人,便只余下他孤身一人。

    他们自小一起体会过无父无母的孤寂,卫蓁看着他落泪,心头也一片钝痛。

    “阿凌,你也是我的家人,我从前如何算是一人”卫蓁握住他的双手,“你是我的弟弟,可以将我的父亲当作你的亲生父亲。”

    卫凌连忙摇头“臣不敢。”

    卫蓁笑道“你与我从小在一块,我们便是姐弟,与世上所有的姐弟没有二样。我不会因为找到父亲,而忘了你是我的弟弟。”

    “阿姊,我”卫凌眼中浮起水光。

    泪珠从他眼中落下,砸在二人交叠的手背上,那样滚烫的温度,好像要烙穿卫蓁的手。

    卫蓁回头看向魏王,“父王。”

    魏王起身,绕过桌案朝二人走来,与少年的眸子对视,恍惚间想到自己女儿初回魏国时,面对自己好意也是颇为局促,不知该如何回应自己,如若是自小有父母疼爱的孩子,绝不至于如此。

    魏王道“你阿姊说你们在楚国的母亲去世得早,那名义上的父亲从未关心过你是吗”

    少年嗯了一声,低下头咬牙,侧颜弧度紧绷,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若是你不介意,可以与你阿姊一样,唤我一声父亲。”魏王扶他起身,“寡人膝下无子,你可以当寡人的孩子。”

    卫凌连忙道,自己不值得魏王如此。

    “为何不行,阿凌”卫蓁问道。

    卫凌眼中浮起热泪,一滴一滴落下,手忙脚乱地抬起手擦拭,双目通红地看着卫蓁,“阿姊,这是你的父亲”

    卫蓁上前去抱住他,满腔酸涩上涌,“阿凌,你不是说过,就算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也是世间最亲的姐弟吗你来魏国陪着我,便是我的亲人,我从来没想过将你排除在外。”

    魏王对卫凌道“便听你阿姊的吧。寡人想认你为义子,是真心实意,你若是不愿”

    “没有不愿,只是,只是”他摇摇头,闭了闭眼,“从没有人与我说过这样的话,我也没有唤过谁父亲”

    他睁开眼“多谢父亲。”

    那“父亲”二字,他张了张口,鼓起勇气半晌才挤出来。

    魏王看着那相拥而泣的两个年轻人,也伸出手臂也将他们搂住。

    殿中三人立在光亮处,少年很快擦干净泪,不再抽泣,殿内渐渐地传出了笑语声。

    有卫凌作伴,卫蓁接下来的日子也不再那么孤独。偶尔二人一同策马,一同去看魏国京郊的山峦,更多是时候还是陪在魏王身边,陪着魏王说话,一同作画。

    魏国缺少能带兵打仗的将领,卫凌的到来无疑解了魏王求贤之渴,在魏王对其一番考核后,决定先赋予其尹伯一职,掌管军中粮草。

    上一任尹伯,正是那日欲强闯王殿、被卫蓁以剑拦下的沈斯。只是卫凌取而代之,自然引起不少闲言碎语。

    今日一帮大臣来到王殿前,吵嚷着求见魏王,殿门紧紧关阖,争执声依旧时不时传进来。

    王殿之中,卫蓁与卫凌正在魏王榻前侍奉服药,短短几刻就听到不少外头的话

    “卫凌是楚人,在楚国身居要职,为何会来我魏国大王授予尹伯一职,其能力可匹配此职吗大王三思,切不可引狼入室”

    “大王固然疼爱公主,也不能任听公主之言。只因卫凌与公主交情匪浅,就任命他为尹伯,如此岂非寒了众臣之心,寒了魏国子民之心”

    “是啊大王,沈斯冲撞公主固然有错,但大王撤去其职位令其闭门思过一月,责罚已经够了,望大王收回成命,再给沈斯一个机会。”

    卫蓁听着外头的喧哗声,继续将药汁送入魏王唇中。

    魏王道“央央莫要在意他们的话。”

    卫蓁用勺子舀了舀汤汁,微微一笑“女儿知晓,那些臣子看似是为沈斯讨公道,实则是因为父王为女儿惩罚沈斯,触犯到他们党羽的利益。自女儿回宫以来,他们便对女儿格外不满。”

    魏王望着殿门,“他们有何资格对你不满沈斯强闯王殿那日,按罪应当诛杀。”

    立在卫蓁身后的卫凌终于出声“是孩儿的到来,给您添麻烦了。”

    “你有何麻烦,麻烦的是他们咳咳咳”魏王喉咙中爆发出一阵咳嗽声,二人连忙上前扶着他,魏王摆了摆手道无事。

    他脸颊浮起病态的潮红,双目无力看向卫蓁“寡人想要整肃朝堂,只是自染病以来一直力不从心,也料到一旦开了口子,就停不下来,所以迟迟未动手,由他们在眼皮子底下先内斗如今央央回来,寡人想此事你或许可以帮着父王。”

    卫蓁隐约猜到魏王要交代自己的话,反握住他的手,“父王”

    魏王又咳嗽了几下,胸膛小幅度起伏,“但此事到底危险,如若我有一日逝去,朝堂必然大乱,你整肃朝堂,境地十分危险。”

    “父王莫要这样说,”卫蓁摇摇头,“祁宴认识一位能妙手回春的名医,女儿的眼睛就是他治好的,下一回,我叫祁宴带他来见你,一定可以治好父王的病。”

    魏王笑了笑,喘息声渐渐停了下来,一日之中,他总会有这么一会咳嗽不断,几乎要将肺呕出来一般。

    魏王颤抖的手捧着女儿的脸,看着女儿担忧的样子,虚弱笑道“好,父王会撑到那日的。不会叫魏国这般逆臣如愿,他们看父王时日无多,都虎视眈眈盯着这位子。这肺病之于父王,便如他们之于魏国,一日不除,便是魏国的大患。央央,你可愿意帮着父王”

    卫蓁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用力握紧了,怎么也不忍心让面前这张清瘦面容上露出失望之色,点头道“愿意。”

    但除去魏国逆党绝非易事,对方一定千方百计维护利益,若是卫蓁失败,定然会遭到清算。

    她柔声道“只是父王,孩儿此前只是帮忙你批阅奏牍,父王说一句我写一句,偶尔我提一些建议,如今我尚未站稳脚跟,父王就委以重任,我怕辜负父王的信任。”

    同样的境况,卫蓁从前也经历过,是在楚国时,祖父逝世前,将家业交到她与阿弟手上,也有人觊觎家业想要夺权,但远不如她眼下要面对的境况凶险。

    “不要怕,”魏王像是看出她内心的担忧,“父王会陪着你的。”

    卫蓁知晓魏王对自己说这一番话,是因为自己是他唯一的骨肉。魏王信任她,依靠她,需要她。

    魏王道“你在楚国也管过封地,但你的祖父想必没教过你杀人,对吧”

    卫蓁抬起微微湿润的眼眶,似乎不解“父王”

    魏王盯着她的眼睛,“为君者如何才能成为君王,第一便是不要害怕手上沾满血,要学会杀人。”

    魏王从枕头下取出一把匕首,颤抖地递到卫蓁手里。华丽的匕身镶嵌宝石,触感极度冰凉。

    “那些臣子结党营私,勾结卖国,你杀他们是应当的。不能因为畏惧,便从不尝试迈出最初的一步,央央。”

    卫蓁低下头,看着那边匕首,指尖轻轻一抵,匕首出鞘,明亮的刀刃倒映出她一双清澈的眸子。

    “去试一试,就算一时成功不了也无事,父王会陪着你。”

    卫蓁指尖抚摸刀刃,锋利的匕首不过轻轻一触,便有血珠从她指尖渗出,她握紧匕首,抬起头看着魏王那双近在咫尺的眸子。

    他眼底冷寂,有什么东西从中浮上来,“父王年轻之时,就是靠着这把匕首,最终登上了王位。”

    卫蓁反应过来,他眼中那是杀意,轻点了点头,“女儿记下了。”

    门外的喧闹声依旧未停,卫蓁从榻边起身,回头看向身边人,“阿凌,把你的剑带上,我们一同出去。”

    卫凌修长的手搭上腰间长剑,朝卫蓁颔首。

    二人走到门边,将殿门打开,跨过门槛走了出去。

    魏王缓缓抬头,听着外头的辩论声,卫蓁劝那几位臣子回去,对方却不管不顾,执意要见魏王。忽然有长剑出鞘的尖锐之声响起。

    “噗嗤”一声,是血喷涌出来的声音,大片鲜红的血溅落在殿门上,殿外响起一片仓皇的惊叫。

    “我已告诉诸位,大王需要静养。”卫蓁的声音清亮,似珠玉碰撞,说出来话却叫人背后发寒,“那诸位便不必再回去了,阿凌”

    殿内,青色的熏香袅袅升起,那幽幽香气很快覆盖空气中的一线血腥味。魏王闭上了眼睛,只觉终于可以好好睡上一觉。

    魏国朝堂多年内斗,需要一场彻底的整肃。而这一切注定是要浸没在鲜血里。

    魏国朝堂每日都在见血,众臣本以为久病不理朝政的魏王,自魏公主回来后,似有了主心骨一般。

    这一回他突如其来敲打臣子,令朝堂上下为之一震,很快反应过来,魏王见够了那些朝堂中肮脏污秽不能见人的勾当,终于不再忍耐。

    他将魏国权柄交到公主手上,而这位公主也非心软之辈,丝毫不惧那些权党,想要连根拔起结党营私之人。

    这一场整肃来得尤为来得迅猛,恐慌开始迅速在朝堂上蔓延。

    那些身怀异心的豪门贵族,自然无法坐视利益被侵犯,只是那卫凌,实在是公主身边一把锋利的宝刃,见血封喉,被公主用得极好,镇压带兵谋逆之辈,将逆贼枭首示众。

    雷霆手段之下带来的是绝对的权威,公主手段恰与当年的魏王如出一辙,于是很快,那些不满公主的声音开始消失。

    当魏国在如刮骨疗毒一般除去逆党时,晋国内部也在裂变。

    晋国的新王等位不久,便以无能为由退位,自愿让位给姬渊。同时姬渊向天下放出了其与魏公主的婚书

    魏公主曾亲笔所写,会嫁于晋王,履行与晋国的婚约。

    姬渊派人送信送到魏国,卫蓁比所有人都先一步知道此事。然而很快晋国南方也有一消息传出。

    姬沃退位了。他按照先王遗诏,将王位禅让给祁宴,其国号也为“晋”。

    晋国一分为二,有两位晋王,不免有人打趣,问这魏公主要嫁的晋王,到底是哪个晋王。

    这个消息出来得不早不晚,偏偏在姬渊即位之后,别人或许以为只是巧合,可卫蓁知道,祁宴明显是把自己那句“只嫁晋王”听在了耳中。

    她在魏国的形势起初艰难,但一天天都在好转,而祁宴那边也不停传来捷报,敌军连连后退,失了几座城池。

    卫蓁高兴之余,不免想起前世姬沃在作战途中逝世的命运,思虑再三,还是提笔给祁宴写了一封信,请他多加照顾姬沃,留意他们很快要向北进攻的那一座城池

    武遂。

    前世,便是武遂之战中,姬沃被敌兵追杀,落入黄河,命丧于滚滚河水之中。

    晋国绛都,深夜时分,灯明如昼。

    即位不久的晋王,正在王殿中与臣子们商量着接下来的战事布局。

    齐王迟迟不肯出兵相助,魏国作壁上观,不想引火烧身,姬渊孤掌难鸣,还要腾出手派兵帮助景恒夺去楚国政权,以至于晋国如今的防线,根本不足以抵挡祁宴训练有素的铁骑,对方犹如战车一般疯狂推进,连日来他已经丢了几座城池。

    唯一可以慰藉的是,景恒那边进行的还算顺利。

    如若景恒能夺回楚国,与姬渊便可以呈两面夹击祁宴之势。

    灯火幽幽照耀,映亮姬渊的面庞,他的目光落于地图上,面无表情看着那“武遂”二字,

    “武遂若失,绛都危矣,必须倾举国之力拦住祁宴。”

    他抬起头来,看向下方右手边坐着的第一个人。

    “叔父。”姬渊唤他。

    高陵侯站起身来,双手抱拳“殿下。”

    “此战交由叔父您,拖住祁宴为景恒争取时间,取下祁宴项上人头,为我军振气”

    高陵侯眸底漆黑,气场凛冽,道了一句“是”。

    这一个字仿佛带着万钧的力量,回荡在大殿之中。

    自姬渊监国以来,高陵侯来到京都为姬渊出谋划策。从前高陵侯在晋国东南边守边,可谓战无不胜,他被称为晋国战神时,祁宴还尚未出生。

    之前的几座城池,被他们战略性的放弃,如今姬渊将大半兵马都押在武遂。

    他相信,高陵侯此战必然能取胜。

    卫蓁牵挂前线的军情,每日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她前世时并未关注晋国内部的战事,模糊的记忆中,除了晋王姬沃丧生于武隧城外黄河,便再无多少印象。加之两世有许多事不一样,牵一发而动全身,战场上也是千差万别。

    卫蓁能做的,便只有尽快彻底整肃魏国的朝堂,若祁宴此战顺利,那之后她派兵助祁宴,魏国朝堂也再无异议。

    武隧的战势拖了许久。

    到了十月中旬,卫蓁收到了一封从前线送来的信。

    信使快马加鞭,奔入王宫,卫凌将信件接过,双手呈上送到卫蓁面前。

    卫蓁看后,双目空洞,面色骤然失去血色,跌跪在魏王的榻边。

    卫凌低头将那竹书捡起,瞳孔一缩。

    前线战报武隧之役,祁宴为敌兵追杀,坠入河海水中,再无踪迹。

    祁宴,死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