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6. 寒山(八) 作为钩子,你尽力了。……

作品:《与玫瑰书

    “我不想对同志开枪。”

    陈慕山在长云监狱坐牢的那三年里, 这句话,伴随着张鹏飞那张好像再也开心不起来的脸,不断地在他的脑子里闪现。

    四年前的那场山地枪战里, 只有张鹏飞一个同志没有向他开枪,当然, 那也是因为张鹏飞在枪战开始之前就已经被陈慕山放倒了。

    之后他带着张鹏飞在枪林弹雨里下山, 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他丢进隧道,给张鹏飞留下了一个致命的疑团。

    谁能忘记救命之恩, 谁不害怕兄弟换命。

    在这个大恩如大仇的年代里,陈慕山庆幸, 张鹏飞只是郁闷, 没有抑郁。

    好在, 他对英雄之名至今也没有执念, 活到现在, 想起易秋那句“小玫瑰永远保护陈慕山。”即人生满贯, 如果这次他不幸死了,那就希望易秋不要开口, 让张鹏飞继续郁闷下去, 永远想不通,永远不怀疑,永远困惑挣扎, 但千万不要愧疚, 千万不要崩溃抑郁。

    傻人有傻福。

    但愿他们之中最后一个有福之人,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替无望之人,勇敢地生活下去, 且一生不遭反噬。

    想到这里,陈慕山想抽最后一根烟。

    走货前的最后一次搜身在即。

    陈慕山站在落霞别墅的背后,绚烂的夕阳把天边烧得如烈焰一般。

    陈慕山转过身,望向在夕阳之下的那一片罂粟花海,视野里的一切,就像是被点燃了一般,在他的眼中熊熊燃烧。

    他想抽最后一根烟,但他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搜了出来,一样一样地摆在一张白布上。

    “来根烟吧。”

    他对站在白布后面的张全高声喊道“哈德门,死人烟。”

    对面抛过来一个烟盒,一个打火机。

    烟被点燃,烟油化成雾气,游走伤肺。

    越是绝望之境,人越希望纵容欲望,暴饮暴食,喝酒抽烟,生死不论。

    陈慕山已经足够克制,但这一根烟在他的口腔和胸腔里了结过后,他还是感觉到了,那种最后一次放纵的快意和恨意。

    太爽了。

    他如是想。

    “把你们的东西收拾起来,该出发了。”

    头顶传来张全的声音,接着,天上一声炸响,所有人都抬起了头。

    一连发的烟花冲上云霄,在瑰丽的天空上炸开。

    在场的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这一场黄昏时的山前焰火。

    在辉煌的夕阳之中,它并不灿烂,甚至有一种病态的虚弱感。

    很早就有一个说法,在边境上看到白日焰火,不要抬头,因为普通人永远不知道,这是谁在为肮脏的金钱庆贺,又是在为谁点亮黄泉路。

    陈慕山抽完最后一口烟,拍了拍身上的烟灰,弯腰捡起自己面前的枪支和装备,在焰火的炸裂声中走向张全。

    “手机,可以给我们了吧。”

    张全拿起陈慕山的手机,忽然笑了笑,抬起手振臂一投,手机越过陈慕山的头顶砸向了他身后的墙壁,一声碎响,四分五裂。

    陈慕山闭上眼睛,“什么意思。”

    张全偏头,眉头一挑,“你身上没有货,你不需要这个东西。”

    陈慕山回过头,看着碎在地上的手机,忽然想起杨于波的那句话“疑人有疑人的用法。”

    没有陈慕山,出阳山的路不会通,这一批存放已久的鹰箭旗没有办法送上刘成南的运输车,杨于波必须要用陈慕山,必须把设定走货路线和领航的任务都交给他,但在杨于波眼中,他早就是个疑人了,所以疑人到底要怎么用陈慕山不知道。

    走货时间提前,其实问题也不大,这是毒贩常用来切割情报的方法,她之前给到易秋的时间情报,已经给特勤队留足了准备的空间,且一旦进入高山地区,他有的是办法,在青蛇峰上下,那段最危险的地方,拖住这一帮人,帮特勤队争取更多的时间。

    可是之后会怎么样呢他算不到。

    他是不是已经把特勤队拖入险境了,他也不清楚。

    但无论如何,只要他活着,他就是杨于波计划中的一个变数,他必须要上山,必须要和这一些人一起,带着货翻过去。

    至于另外一个变数,是山那边的易秋。

    她会怎么看待他给他的那张路线图,会怎么看待这些连陈慕山自己都无法给出虚实判断的情报。她会如何思考,如何决择,如何与她的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隔空博弈。

    她是输还是赢。

    这一局的赌注既是千万之巨的毒品,也是特勤队的人命。

    时至今日,陈慕山并不想相信易秋。

    相反他希望易秋退出去,无论情报对错,最后的功和罪都让他一个人承担。

    然而他也明白,习惯性忠诚于易秋的自己,并没有资格替易秋抗起所有。

    她的确是陈慕山的小秋。

    曾经是英雄的女儿,后来是毒贩的后代。

    但她其实是她自己,是她自己的囚徒。

    天上最后一声炸响平息,白日焰火结束,所有人都低下头来。

    张全抬起手看了看表,“差不多了。”

    夜色降临,出阳山就像一头蛰伏地巨兽。

    南面山比北面上平坦不少,但和之前翻山不同,这一次,所有人身上都有近十公斤的负重,翻过青蛇峰最险的滚石区,天已经快要亮了。陈慕山让所有人原地休整了一个小时,然后才带着这些人下到了海拔1000米附近的一处崖台。

    陈慕山站在崖石边边,朝山下看去,大雨之中,山间烟雾缭绕,几乎没有视线。

    高个子走到陈慕山背后,“山哥,怎么不走了。”

    陈慕山拍掉腿上的泥泞,“休整,我下去看一眼泥流的情况。”

    陈慕山刚说完,太阳穴突然被一个尖锐的东西猛砸了一下,他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一股滚烫的血流顺着脸颊流下,与此同时,一阵呕意从五脏六腑里涌起,陈慕山跪伏下来,膝盖重重的地砸在地上,他撑着泥地,勉强撑住意识,抬起头,看向手握利器的高个子。

    “什么意思”

    高个子垂下手,从背包里取出一副手铐,“对不起山哥,我也没有办法。”

    他说完,另外几个人也从后面跟了上来,将陈慕山反摁于地,绞过他的一双手,扣在腰上。

    陈慕山勉强仰起头,“张全的命令”

    高个子将陈慕山拷住,也没有回避,直接承认道,“张师傅说了,如果你在路上拖延时间,就让我们在到桃乡村之前,把你拷起来。”

    陈慕山吞咽了一口,喉咙里涌起一股血腥味,“拷就拷,老子不怕铐,没必要放我的血吧,我还要带你们去林区”

    高个子站起身,低头看着趴在泥地里的陈慕山,“对不起,我们知道山哥你的身手,不这样,我们拷不住你。”

    陈慕山挣扎着坐起来,拼命地吞咽,想要压下翻江倒海的呕意,然而却是徒劳的,一股腥酸的污秽猛地灌满口腔,他不得已翻身跪在地上,吐得双眼充血。高个子撕开一条纱布,几个人抬起陈慕山的头,帮着高个子给陈慕山勉强包扎好太阳穴上的伤口。

    还没包扎完,高个子的手机就响了,他让其他人摁住陈慕山的伤口,自己站起身,接通电话。

    “对,已经按照指令做了,人”

    他边说边看了陈慕山一眼,“人还是清醒的。”

    陈慕山被迫仰着脖子,尽力抬高声音,对着高个子手中的手机喊道“到底什么意思既然已经怀疑我了,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高个子蹲下身,把手机送到了陈慕山耳边,陈慕山忍回呕意,对着话筒,嘶喊道“张全,老子x你x,老子为了给你们走这一批货,命都挂腰上”

    “不要演了。”

    对面传来杨于波的声音,没有情绪,从容而温和。

    “陈慕山,提前十二小时,你已经拖延了十个小时,作为钩子,你尽力了。”

    陈慕山怔了怔,随即收住声音,“杨总,我并没有拖延,我是为了货和人的安全,我说了南面山有雨,山腰泥流大,路很难”

    “我知道,我明白,我理解。”

    杨于波仍旧云淡风轻,“你就当我委屈你,我上千万的货,你总得给我一点保险的余地吧。”

    陈慕山咳了一声,“杨总,你如果不信我,大可取消这次走货的行动,让我把这批给你带回去。”

    “然后呢”

    对方笑了一声,“然后杀了你,让这批货烂在我的仓库里陈慕山,我说过,疑人有疑人的用法,既然货已经翻过出阳山了,就没有再退回来的道理,特勤队不是想剿这一批货嘛,正好,我也利用这批货,再绞杀他特勤队一次,就像三年前一样,你还记得那个暗仓吧。”

    陈慕山喉咙一哽。

    “就是你救下你兄弟的那个地方。陈慕山,其实桃乡村没有货,只有枪和雷弹等着特勤队,至于货嘛,会和你一起留在那个暗仓,我会在你身边,留一把狙击枪。你不是个好钩子嘛,钩了杨钊这么久,也是时候,帮我钩一钩我的女儿了,她一生自信,从来没有后悔过,作为父亲,我觉得,这是她做人的遗憾。”

    陈慕山胸口上下起伏,喉咙里的腥臭味让他起了一阵晕眩。

    杨于波放慢了语速,“想对我说什么吗”

    陈慕山嘴唇煽动,却只有气声。

    “什么没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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