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2. 寒山(四) 江水暴涨,满地潮起。……

作品:《与玫瑰书

    易秋窝进沙发, 把抓了一把垂到耳前的头发。

    她还在发烧,但出门的时候,仍然画了服帖得体的妆,精致的眼线在眼尾恰到好地勾出一笔, 随着她抬眼的细微表情, 从暗淡的光影里完整地露了出来。

    “去换件衣服吧。”她平静地说道, 并没有回答陈慕山的问题,接着拿过自己的包,掏出一盒胶囊,“我也再吃一道药, 吃完了我上去等你, 吴经理。”

    “啊”

    吴经理坐在地上答应了一声。

    “帮我在楼上开一个房间。”

    在大江南的员工更衣室里, 陈慕山脱下湿透的长袖衫, 又换上了那件他到现在为止, 也没有交完服装费的技师服。吴经理坐在更衣室的长凳上问陈慕山,“你还回来上班吗”

    陈慕山弯腰把自己的鞋子放在烘干器的出风口, 说了一个“来”字。

    吴经理笑了笑,“你要回来, 你身上这套技师服我就送你了。”

    陈慕山走到他面前,“那你给我打个条子。”

    吴经理笑着摇了摇头,“你也太不要脸了。”

    说完撑着膝盖站起身, 在自己的西装裤兜里掏了半天,抓出一把零碎的钞票。

    陈慕山低头看了一眼, 没有伸手。

    “我也是结了婚的人, 工资都在女人和孩子身上,就这些了,你拿好。”

    陈慕山收紧裤腰带, 扯动嘴角“你这个经理当得也挺没有原则的。”

    “切。”

    吴经理撇过头,“当我今天谢谢你。以后,跟着我们秋姐,别去犯罪了。”

    陈慕山看着那一堆邹巴巴的钞票,听吴经理说完最后几个字。

    他在意的倒不是吴经理突然的道谢和关怀,他只在意,“跟着秋姐”这四个字。

    这才多久啊,易秋成“姐”了。

    在这个绞肉机一样的困境里,在这个屠宰场一样的玉窝县城里,“姐”啊,“哥”啊,“爷”啊,就像是与平顺日常切割的几个标志词。冠上这几个称谓,要么像尤曼灵一样纸醉金迷,要么像他自己一样,一身伤病,穷横又潦倒。总之不会像易秋那样始终得体,一日之中,吃饭睡觉,看病吃药,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平凡的生活像一团从山顶倾斜而下的冷烟浓雾,雾里奔出“巨兽”,跳出“野狗”,偶尔也走出人。

    也许曾经,陈慕山对易秋那句“你做个人吧。”已经麻木继而不愿意再听,此时,他对钦佩易秋作为“人”的自我修养。

    陈慕山一边想着,一边擦干净头发,走上二楼。

    房间里的易秋坐在按摩沙发上调空调的温度。

    她也脱了鞋子,用长裙盖住双脚,盘腿坐着,身上仍然裹着外套,门开的时候,她看了陈慕山一眼,回头继续摁她的遥控器,“先坐会儿,我叫我吃的,等上了我们在说。”

    “好。”

    陈慕山轻车熟路地把门口的那张技师凳搬了进来,在沙发边坐下。

    服务员端来了蛋炒饭还有红油抄手,凌晨四点,祭奠五脏,陈慕山什么都没有说,端起碗就干了半斤抄手。

    易秋没有吃,仍然靠坐在床上,原本盘在一起的腿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曲并在一起,裙子的长度不再能遮住她的脚,纤细的脚踝从裙摆下露了出来,脚掌平稳地踩在床布上。她无意挑动什么,陈慕山端着的碗里,油汤荡起了一丝涟漪。

    他不得不放下碗,站起身去洗手,然后洗脸。

    再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调好了温度,脱下了外套,放平了一双腿,静静地看着无声的电视画面。

    “陈慕山。”

    “啊”

    “先说正事,还是先说私事。”

    陈慕山怔了怔,老实地握着双手坐下,“我和你之间,有私事”

    易秋的目光仍然停留在电视机屏幕上,“有。”

    “比如。”

    “比如特勤队这一次的联合行动,你需要我保住你吗”

    陈慕山扣在一起的拇指“咔”的一声扯开,“你怎么保住我。”

    “火力避”

    “没必要。”

    陈慕山垂下头,“山地地形对于特勤队来讲本来就不占优势,山上的我,如果没扎在人堆里,我能保住我自己,如果我就扎在人堆里,我也只能能保证,我把我枪里的每个子弹都射偏,其他的我也管不了。所以”

    他笑笑,“就这样吧。”

    他说完这句话,和易秋一起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易秋才重新开口,“那我换一个问法。”

    “换了有什么区别呢。”

    陈慕山抬起头,“小秋,我什么也不是,但我这二十多年,可真没白活。你走的时候,让我做个侠,我稀里糊涂地做了,现在看起来,我做得还可以,最幸运的是,老子命也还在,这么几年,我眼看着我的战友”

    他说着顿了顿,“当然,只是我单方面承认的战友哈,死的死,废的废,离开的离开,改行的改行,就我还在干,虽然他们都不知道,老子比他们都牛逼,但”

    他看向易秋,“小秋,你知道啊。”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头顶忽然被易秋狠狠地揉了一把。

    陈慕山一愣,随即伸手扶着床沿,半蹲下来,主动把脑袋送了过去。

    这一幕,就像他和易秋小时候一样。

    易秋坐在福利院那张不算太高的床上,她穿着纯棉的睡衣,刚刚洗过澡,身上还带着硫磺皂留下的香气。

    陈慕山就蹲在地上,双手扶着她的床沿,身长脖子引颈受戮,心甘情愿地让一颗至纯的心,被幼稚的易秋杀得鲜血淋淋。

    他爱易秋。

    在他根本不明白“爱”是什么的时候,他就已经爱易秋。

    但没有关系。

    没有去过远方,没有看见钢铁般的城市,没有经历消费主义的浪潮,一生不曾踏出平凡而落寞的县城,忍受着表面平庸的痛苦和内在极端的困境,他一直以为“忠诚”,就是“爱意”。

    而事实上,爱意早已死于一往无前的文明进程,只剩“忠诚”活着,或者献给信仰与梦想,或者捧给家国和人民。

    所以陈慕山“以为”的这一层关系,实则已经浪漫至极。

    “揉啊。”

    他翁着声音,对易秋说道“给我揉一个鸡窝头。”

    爱意既然不能宣之于口,不能宽衣解带,那在童年与现实的虚境里,要一段这种彼此互不冒犯的肌肤之亲,应该不为过吧。

    陈慕山如是想,易秋则成全了他,只是,她放轻了手上的力道,手指从陈慕山潮湿的发间轻盈地穿过,一遍一遍,指腹反摩挲过陈慕山的头皮。

    最后一次,她抬起了陈慕山的头,凝着他的眼睛,“听我说完,你说特勤队没有必要保护你,好,我不再反驳,但我告诉你。”

    她说着轻轻地抿了抿嘴唇,音量虽然收缩了,声线却不是很稳定,好像拼命地抑制着某种激烈的情绪。

    “但我告诉你,小玫瑰一定要保护陈慕山。”

    就在这一刻,陈慕山想起了她过去说过的那句话“这个时代,是人保护狗子。”

    是啊,易秋早已暗示过陈慕山,而他其实,也早就与易秋心照不宣。

    至今想起,陈慕山仍然由衷地感慨真好啊,常江海那个不靠谱的人,真的没有骗他,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小玫瑰,小玫瑰是易秋,是他的小秋啊。

    “我”

    后面的话,陈慕山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他的口腔被一双温热的唇封住,额前的头发,被一只手抓向头顶,他不得不用一只手撑着地面,试图维持住基本的平衡,然而他没有维持住,一时之间,他所有的集中力好像都被抽集到了感官上。

    易秋亲吻了陈慕山。

    这比他想要的肌肤之亲,多出百倍,在他活着的这二十多年里,陈慕山从来没有在脑子里想象这一幕,以至于当它到来时,他手足无措,甚至战栗颤抖。

    毫无疑问,他愣住了。

    一分钟之后,在陈慕山的战栗之中,易秋松开了他的嘴唇,但鼻尖却仍然抵在陈慕山的鼻梁上,抓在头发上的手,也逐渐抚到了陈慕山的后脖上,她平稳地呼吸着,气息扑在陈慕山的皮肤上,一阵冷,一阵热,帮助他也逐渐平息下来。

    “我知道,出阳山上不回头,但如果你看到我,你一定要回头。”

    “好”

    陈慕山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易秋却轻轻地蹭了蹭他鼻梁。

    “陈慕山。”

    “嗯。”

    “我不想做一朵玫瑰,所以我决定听常叔的话,回来找你,也回来找我自己,谢谢你一直没有变过,谢谢你始终信我,谢谢你陪我走到现在。我知道,听你说完所有的情报,我就要送别你了。分别我之前我想说”

    她轻轻地咳了一声,“陈慕山,我真的有生活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

    “所以,我没让你失望”

    陈慕山的鼻腔里呼出一口潮热的气,“我也谢谢你,小秋,谢谢你在路上捡过我,也谢谢你,至今都没放弃我。”

    “你喜欢我吗”

    “我不想。”

    有心赴死。

    所以他不想。

    好在易秋没有再问,反而双手抱住了他。

    外面才减弱的雨势忽然转强,江水暴涨,满地潮起。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网址  新电脑版网址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老网址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请加qq群647547956群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