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6. 第四十六章(修) 世无杀不善,那他谢……

作品:《沧澜道

    洛婉清由崔恒一路揽着出来, 等出了地牢,她终于出声“我会走的。”

    崔恒转头一笑,温和道“我怕你走不出来。”

    洛婉清闻言苦笑, 她听出崔恒意有所指。

    想到今夜表现,她迟疑片刻, 终于还是询问“你知道我的身份吗”

    崔恒一顿。

    李归玉不知道监察司给她的信息, 崔恒却清楚。

    李归玉见她爹这件事监察司并不知道,她给出了多的信息, 崔恒不可能不知道。

    加上今夜她失态, 以及之前种种,崔恒若是猜不出来她是谁, 倒有些刻意了。

    其他人不知道,可崔恒却是一路看着她成长的。

    谢恒不知道的底细他知道, 谢恒知道的他也知道。他比谁都了解她。

    崔恒犹豫了一下,似是不知怎么答话, 好久后,才缓声道“你不说, 我不多想。”

    洛婉清笑笑, 便知他是默认了。

    她转过身, 领着他往前走。

    她一面走, 一面道“今夜来时,我本做了很多幻想。我以为我能知道很多东西,可我没用, 辜负了公子。”

    崔恒转眸看她, 洛婉清眼里带了几分茫然“我以为刑罚不说让他崩溃,但至少要伤害他。我以为问他重要的人,他至少会有所溃败, 可是没有。我好像做一切都没有意义,”洛婉清声音忍不住有了几分喑哑,“他没有在意的人,没有在意的事,连命都不在乎,我就算把他杀了又怎么样呢杀一个这样的人,”洛婉清捏起拳头,“我感觉不到任何快意。”

    杀今夜的李归玉,她不会觉得她的人生有任何偿还。

    “你为何要杀他呢”崔恒突然出声。

    “我与他有仇。”洛婉清垂眸,“深仇大恨。”

    “我的意思是,”崔恒强调,“你是要报仇,还是杀他”

    洛婉清一愣,她突然明白什么。

    崔恒瞧着她,认真道“若你是要报仇,那你想要做的,是让他痛你所痛,伤你所伤,经历过你所经历的痛楚,然后知道自己错了。你想要的是他痛苦万分,悔过自己做过的事,到九泉之下,向你父亲磕头道歉。杀他,只是手段而已,与报仇不一样。”

    杀他只是手段。

    她以为可以用结束他的生命让他痛苦,结果却出乎她的意料。

    他不畏惧刑罚,更不怕死亡。

    他说,一死而已,也是解脱。

    所以她茫然无措,哪怕他为鱼肉,她都无从下刀。

    “蛇打七寸,你若要报仇,那他七寸在何处李归玉不是常人,”崔恒看着她,认真道,“你了解他吗”

    她了解他吗

    不了解。

    虽说相处五年,但是他提防戒备,她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何谈了解

    “不了解,他却了解你,那你与他对峙,自然占不了便宜。”崔恒宽慰,“而且,谁又说你没审出东西呢你审出了许多了。”

    “嗯”

    洛婉清一愣,崔恒抬手敲敲脑袋“好好想,用柳惜娘的脑袋。”

    崔恒说着,又揽过洛婉清,将她打横抱起,笑道“走吧,我送你上山,让我们柳司使好好休息。”

    说着,他足尖一点,护着洛婉清便上了后山。

    洛婉清被他拥着,脑海里全是崔恒的话。

    用柳惜娘的脑袋,不是洛婉清。

    抛开洛婉清和李归玉的过往,如果站在一个外人的角度看,今夜李归玉给出了什么信息

    他在意江枫晚,但江枫晚死了。

    洛家的案子没有经过他的手,或许是郑氏一人所为至少,查起来只会有郑氏。

    不然李归玉不可能说得这么斩钉截铁的没有关系,以他的性子,不会有这么没有余地的回答。

    还有李归玉是发自内心觉得,洛曲舒该死。

    意识到这一点,洛婉清身子轻颤了一下。

    崔恒低头看她,轻声询问“冷”

    “不。”

    有了这个想法,洛婉清慌忙低头,她下意识想回避这个想法,但又清楚意识到,越回避,她越不可能真正理解李归玉。

    如崔恒所说,如果她不能真正认识李归玉是一个怎样的人,她就不可能真正意义上报仇。

    他害死她的父亲,害她全家,他背叛她的感情,她一生极致之痛都由他给予,为此刀琢斧凿都变得那么轻微,他如果只是这么死了,怎能抵消她所受之痛万一

    她逼着自己去想李归玉对洛曲舒的态度。

    他恨他,觉得洛曲舒罪有应得,那他们必定发生过什么,他爹和李归玉有什么机会相识

    洛婉清一回想,便意识到,她爹是崔氏家臣。

    当年李归玉去边境时,他爹也跟随崔氏去了边境。

    只是在崔氏叛国之前,他提前回来,匆匆就要离开,然而在举家搬迁前,姚泽兰带她山上还愿,她被劫,遇到李归玉,第二日她爹带着他们一家离开,离开当天,崔清平回来。

    在崔清平独身扣响宫门时,她家走向了扬州之路,顺道被她逼着去了竹林,救下了李归玉。

    其实一开始姚泽兰并不同意捡一个不知底细、一看就身世复杂的少年回去。

    是她坚持要救恩人,母女僵持了很久,直到最后,是洛曲舒开口。

    那时候,他似是认命,哑声道“带回去吧。”

    姚泽兰气得骂他“孩子犯浑,你多大的人了,还不知数吗”

    “我知。”

    那时候,洛曲舒说得平静,甚至强调了一遍“我知道。”

    他知道。

    这句话,在此刻回想,突然显得意味深长。

    他知道什么

    知道救下李归玉的后果知道李归玉是谁还是知道其他什么

    洛婉清一瞬反应过来,她爹去过疆场,没有见过江少言吗

    如果见过,那他爹应该知道他的身份,为什么留下他

    李归玉为什么恨他

    五年前

    边境到底发生了什么

    洛婉清愣愣思索着,等崔恒送她回房,她坐到床上时,还有些回不过神。

    崔恒见她还在想,笑道“别想了,你的任务完成了,好好休息吧。”

    洛婉清抬眸看他,崔恒抬手覆在她的发丝上,微微一笑“来日方长。”

    “嗯。”

    洛婉清敷衍应下,崔恒见她心情不悦,迟疑片刻,终究还是道“我先走了。”

    “嗯。”

    洛婉清没多说,崔恒转身欲走。

    洛婉清突然开口“你知道了,会检举我吗”

    崔恒步子一顿,洛婉清垂眸看着地板,不安道“我不是怀疑你,但人都有底线,我就是想知道,什么情况下,你会检举我”

    “不会。”

    崔恒明白她的意思,今夜她暴露了洛婉清的身份,对于她而言,他的存在就是个隐患。

    他想了想,安抚道“监察司连张九然都容得下,没理由容不下你。你不用担心。我没有想过检举你,我”

    崔恒声音顿住,洛婉清抬眸看他有些疑惑“什么”

    崔恒想了想,终于还是如实道“我只是觉得心疼。”

    洛婉清一愣,崔恒似是想问点什么,但想了很久,他还是只是笑笑,走出门道“睡吧。”

    从洛婉清房间出来,谢恒回到自己屋中,他卸下脸上面具。

    想起方才那句“心疼”,他摸着面具,闭上眼睛,深深吐了一口气。

    其实他方才有很多想问。

    洛婉清既然已经坦白了自己的身份,他就可以问出更多有利信息去对付李归玉。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在开口前,他却又止住。

    他不想问,他不想让李归玉这名字,多一次,出现在她的世界。

    他也不想拿着她曾经珍惜的过往,当作自己的工具。

    哪怕那些过往如今可能痛恨,但那都属于她。

    谢恒缓了缓,重新换上衣衫,唤了青崖朱雀过来,重新往地牢过去。

    他没指望洛婉清问出什么,李归玉那样的人物,当年就是朝堂天之骄子,城府颇深,之后能从北戎受尽酷刑逃回来,在皇后针对下重新回到朝堂,审这样的人,他都没有把握,又怎么可能指望洛婉清

    他让洛婉清去,一来不过让洛婉清泄愤,想明白自己要什么。

    二来,是让他有机会观察李归玉。

    洛婉清是唯一能让李归玉有裂缝之人,他至少要窥见李归玉一丝真容,才能伸手进去搅烂他的血肉。

    谢恒转动着手上千机,朱雀上前打开刑讯室大门。

    李归玉听见声音,骤然睁眼,就看谢恒领着人走进来,朱雀上前点灯,青崖坐到一旁小桌上,打开砚台。

    李归玉平静看着谢恒,鬼缚的药效还没结束,他脸色苍白,笑了笑道“怎么柳司使审不出来什么,谢司主亲自来了”

    “惜娘不审出挺多东西来了”谢恒抬眸,“只是有些东西不方便她知道,所以我亲自来问。”

    “你要问的事情我说过,”李归玉似是疲惫,“我们结盟才有谈的可能。”

    “我不需要你告诉,我会自己查。”谢恒声音淡淡,“反正你也不会说实话。”

    “那既然如此,你我还有什么好谈”

    “怎么不谈呢”谢恒笑起来,“我对殿下很感兴趣,我看看从什么时候开始说起,昌顺八年,殿下自己主动成为质子,由崔清平护送,远赴边境。你成为北戎质子,北戎发动了突袭,那时候北戎会怎么对待你”

    李归玉不说话,谢恒揣测着“会拿你当人质但以崔清平的性子,不可能为了你一个皇子开城门。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呢我一直在想,但今天我突然想到了,江枫晚去哪里了”

    李归玉平静看着他,没有半点波澜,谢恒却确认“他死了,为救你而死,所以他跟着你去了北戎,但他一个剑圣级别的高手,却再也没有音讯,只有他出手,你才有活路。他怎么死的是北戎杀的,还是自己人”

    李归玉轻笑一声,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说。

    谢恒观察着他的表情,继续道“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城破了”

    “不是破了。”

    李归玉抬眼看向谢恒,嘲讽开口“是降了。”

    谢恒动作一顿,李归玉笑起来,强调“崔清平,叛国,降了”

    谢恒不动,他知道李归玉是在激怒他。

    他笑了笑,继续道“边境十城陷落,崔氏满门战死,边境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来。只有王氏苦守在和玉关,才止住铁骑东进。王氏一族大兴,而你,你既然活下来,这个时候你不该回东都吗”

    “让我算一算,”谢恒抬手,似是想起什么,“五年前,崔清平入东都那日,洛家才离开东都,你不是在扬州被救的,是东都对不对你回了东都,但你没能留下谁在截你”

    李归玉不动,谢恒平静道“是你母后。她让你去边境,用你为李尚文做嫁衣,她不要你。”

    “谢司主,”李归玉摇着头,“您真越猜越离谱。”

    “我还有更离谱的,”谢恒继续道,“然后你被洛家收养,那样的时局,出身崔氏家臣的洛曲舒,他在战场上没见过你吗你被当人质架起来的时候,他远远一眼都没见过”

    李归玉动作一顿。

    谢恒继续“他见过,可他为什么还要带你一个皇子逃出东都,养你五年而五年后,你不仅不报恩,还利用郑家害了洛家全家,为什么你为什么恨他他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连洛婉清都没办法接受”

    “谢司主不写话本可惜了。”

    李归玉低头轻笑“怎么能想出这么多奇怪之事”

    “奇怪么我就在想,洛曲舒到底为什么要临时离开战场,为什么要去扬州,当年崔清平从边境送到扬州的物证到底是什么,他要送给谁”

    李归玉不说话,他听着谢恒一句一句追问,他不敢答任何一句。

    谢恒站起来,缓慢踱步,继续道“洛曲舒到底亏欠了你什么,你最后怎么做到让他愿意自戕,而洛婉清父亲死后,你用什么脸面对她你们那五年,你真的对她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我与小姐之事,”李归玉沙哑开口,“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谢恒闻言,转眸看去。

    李归玉突然觉得不对,谢恒挑眉“所以,崔清平当初从边境送到扬州,由张秋之护送,风雨阁截杀的东西,真的是物证”

    李归玉肌肉一紧,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疑惑道“司主在说什么”

    然而双方却都已经清楚。

    方才谢恒言语之间,直接说的是“物证”,而李归玉根本不说话,是下意识默认了这件事。

    谢恒根本没理会李归玉的伪装,走到李归玉面前,盯着询问“风雨阁把东西给谁了,皇后”

    李归玉面色不动,谢恒一想,突然反应过来“洛曲舒”

    李归玉神色冷下来。

    谢恒却是想明白了。

    边境发生过的事,核心证据,由当年崔清平让人送去了扬州。

    洛曲舒至少是接收人之一,所以才会从战场回来,急急忙忙赶到扬州。

    当年崔清平早就料到了后来,洛曲舒是他的一颗棋。

    而这颗棋,被李归玉杀了。

    “东西在哪儿”

    谢恒立刻冷声开口。

    如果李归玉为此杀洛曲舒,那东西肯定落在了李归玉手中。

    李归玉抬眼看着谢恒,轻嗤“谢司主编造出来的东西,我怎么知道在哪儿”

    谢恒闻言,神色微冷,他盯着李归玉“就是为了这东西,你要害她一家”

    李归玉没有回应。

    谢恒看着他的神色,想着他后来第一次见“柳惜娘”。

    她刚刚结痂的烫伤,她身上都是在死牢斗殴留下的伤口,她神色冰冷戒备,她手上带着茧子。

    他想都没想过,这样的人,会是洛婉清。

    而让她走到这一步的人,就是面前这个人。

    为了权势,为了报复,他活生生把洛婉清,变成现在的样子。

    谢恒感觉心上像是被烙铁烙过,他不由得询问“就算你要和洛曲舒斗,洛婉清呢”

    “我让她去岭南了。”

    听到这话,李归玉终于开口,他声音喑哑“她可以到岭南,在那里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那是她爹”谢恒骤然提声,觉得不可思议,“她爹死得不明不白,你让她怎么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我知道。”李归玉冷眼看向谢恒,“所以我做好准备了。”

    谢恒一愣。

    李归玉冷静道“她生或死,爱或恨,只要她这辈子耗在我江少言身上,”李归玉语调轻颤,“我无所求。”

    “你什么意思”

    谢恒隐约领悟李归玉的话,皱起眉头。

    李归玉笑起来,遮住眼底那点湿意“若爱我不能爱到极致,不妨恨我恨上一生。如今她死了,死在最爱最恨我的时候,”李归玉颔首,“我心甚慰。”

    谢恒闻言,他眼中突然迸出一丝杀意。

    “你该死。”

    谢恒开口。

    李归玉笑着侧头,挑衅道“你可杀。”

    拨弄千机的动作瞬间顿住,谢恒盯着李归玉。

    许久后,他摇头“不,你不该死在现在。”

    “还想上刑”

    李归玉看出他的意图,径直嘲讽。

    谢恒没有理会,朝朱雀招了招手“去把最好的五石散拿来。”

    听到这话,李归玉猛地抬头。

    朱雀有些茫然,却还是赶紧出去,找了五石散进来。

    监察司的五石散常用于给人疗伤时镇痛,朱雀不明白谢恒要做什么,嘟囔道“公子,这么好的东西给他用啊”

    青崖不说话,他看了一眼刑架上的李归玉。

    他明显紧张起来,警惕看着谢恒手里的五石散。

    谢恒摆手,同青崖朱雀道“出去吧。”

    朱雀青崖对视一眼,不敢多说,青崖收拾起笔录,领着朱雀走了出去。

    刑讯房很快只剩下谢恒和李归玉两人,李归玉看着他手中的五石散,忍不住笑起来“你不会想用五石散来让刑审我吧这可是让人快活的好东西。”

    “那你怕什么”

    谢恒拿着五石散,投入一旁距离李归玉最近的香炉中,李归玉见他动作,厉喝出声“谢恒”

    “一个人一直吃苦的东西,吃久了,就习惯了。怕就怕突然尝到一颗糖,吃过一颗,再吃一生的苦,这才痛苦。更怕的是,这一颗糖随时可得,但却是毒药。”谢恒拿着银签拨弄好五石散端过去,平静看着李归玉,“你说,如果一个皇子沉迷吸食五石散,他走到储君、乃至登顶,有多少机会”

    “五石散宫中不禁,”李归玉盯着谢恒,“我用又何妨”

    “宫中不禁,是因为成瘾之人不多。一般人的确不易成瘾,可殿下,”谢恒笑起来,“天下为鼎,我辈为材,生之为烹,死又何惜如此活着之人,不会饮鸩止渴吗别人不会成瘾,殿下呢”

    李归玉没说话,他屏着呼吸,不敢出声。

    他知道谢恒说得对。

    这么多年以来,他不饮酒,不作乐,连吃食都格外克制,更莫要说五石散。

    他如苦行僧一般活着修行,根本不敢迷醉半分。

    他以为这样的锤炼可以让他意志坚韧,然而洛婉清却让他清楚知道,美好的失去,比苦难更令人痛苦。

    他不敢碰五石散,因为他清楚知道,他戒不掉。

    五石散常用来止痛镇痛,宫中甚至也有人会适量使用以怡情。

    可他绝对做不到适量。

    他太清楚自己,只是没想到,会有一个谢恒,也如此清楚他。

    他不敢呼吸,五脏六腑都憋得疼痛起来,而谢恒就站在他面前,端着香炉,平静看着他。

    五石散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李归玉忍了许久,终于无法自控,猛地吐出一口气,随后便出于求生本能,忍不住急促呼吸起来。

    五石散的味道冲入鼻腔咽喉,和鬼缚的作用交织在一起。

    他死死盯着谢恒,逼着自己不要产生任何感觉,但却完全无法控制许久没有的愉悦感慢慢升腾上来。

    他在绝望中感受到自己整个人飘飘忽忽,过了一会儿,他便感觉周身热血沸腾,竟是什么都忘了。

    谢恒在他面前,他突然也不怎么在乎。

    只觉得,就如此,也挺好。

    谢恒平静看着他,只道“你发现了吗,你会把江少言和李归玉分开,有什么不一样”

    李归玉听见问话,轻轻喘息着,他仿佛看见洛婉清站在不远处,她就坐在刑讯室立,低头正在写着什么。

    有什么不一样

    江少言,有洛婉清啊。

    他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用承担,他没过去,亦不想未来。

    他有的只有一把剑,还有他家小姐。

    “小姐”

    他看着空空如也的刑讯桌,想起刚才抓着他头发,故作冷静刑讯的女子,轻声呢喃。

    一直可以冰封的心脏仿佛突然开始跳动,他骤然警觉那心上大块大块溃烂的伤口,那些伤口仿佛是腐烂成洞,仍由凌冽风刀凌迟。

    他空寂到近乎虚无,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除了那个人。

    他想见她。

    他才意识到

    原来他那么想她。

    原来他难受,他痛苦,这么久,就是想见她。

    小姐

    清清

    被他一直压制的思念像是突然破封的滔天巨浪,一瞬将他淹没,他被埋没在这想念与渴求之间,又痛又伤。

    听见称呼,谢恒神色微冷,抬手将五石散搁置一边,转身欲走。

    “谢恒”李归玉突然出声。

    谢恒顿住脚步,李归玉喘息着“柳惜娘是不是”

    话没问出,他又止住。

    不重要,不是最好。

    不是,他不是她杀父仇人,他也与她无甚纠葛。

    他只是想见她。

    想看见她,想拥抱她,想把那场未曾完成的婚礼完成,想一辈子叫她小姐。

    “不是。”

    谢恒冰冷出声,李归玉一怔,就看谢恒提步离开。

    谢恒走得很快,合上大门,将五石散的味道和那人一起隔离在门后。

    等出了门,他一面走,一面拔出千机,在手臂上干脆利落划出伤口。

    疼痛让他清醒几分,克制了五石散所带来的愉悦感。

    他没用鬼缚,比李归玉对五石散的敏感度差很多,可饶是如此,他却仍旧需要借助外力。

    旁边朱雀青崖跟上,朱雀看见他手上伤口,惊讶出声“公子,你怎么”

    青崖看他一眼,朱雀立刻止声。

    最近扣了好多月俸,他不敢再多说话。

    谢恒领着两人一起回去,一面思考,一面上山。

    总有一股无法纾解的郁气压在心头,他未曾有过这种体验,也不知这是什么。

    青崖打量着他的神色,轻声道“公子这是怎么了”

    “无事。”

    “公子,你刚才没吸五石散吧”朱雀好奇。

    谢恒实话实说“一点。”

    “那影响应该不大。”朱雀点头,随后又想起来,“公子你怎么想的,用五石散去招待李归玉那李归玉不舒服坏了”

    “刑罚不过一时之痛,五石散却要熬一辈子。”

    谢恒冷静回答。

    “啥”

    朱雀听着这个答案,听不明白,追问“不就个五石散吗,怎么就要熬一辈子了”

    “他心思太重,觉得世间如鼎,只是活着煎熬,”谢恒耐心解释,“这种东西他用过,日后戒不了。所以比起刑罚,他更怕用五石散。”

    “公子怎么知道”朱雀茫然。

    谢恒噤声,没有回答。

    青崖扯了扯朱雀衣袖,朱雀赶紧转移话题,干笑道“还是公子聪明。”

    谢恒一路不言,三人走到山下,谢恒抬手止住他们“回去吧。”

    两人躬身送走谢恒,谢恒提步上山。

    山风清冽,他白衫黑氅,墨发半挽,手上伤口滴血未止。

    朱雀和青崖目送着他的背影,朱雀小声疑惑道“公子刚才怎么不回我话”

    “因为公子也怕。”

    青崖开口,朱雀一愣。

    青崖注视着谢恒的背影,轻声一叹。

    世间未鼎,烹的又何止李归玉一人

    他知李归玉怕五石散,不过是因为,他谢恒也怕。

    青崖摇摇头,转身领着满脸茫然的朱雀离开。

    谢恒没听着青崖在身后的议论。

    他垂眸踩着青石台阶,一步一步往上。

    或许是五石散的影响,往常被他压下去的情绪像是被风吹过的湖面,一下一下翻腾起来。

    他脑海里反复回荡李归玉的话。

    “崔清平,叛国,降了”

    一瞬间,他仿佛是回到了五年前那个雨夜,十八岁的他一路拦下无数杀手,终于在竹林接到跋涉千里而来的人。

    他提着染血的断剑,死死拉住那个衣衫褴褛的中年,沙哑出声“舅舅,别去,你会死的。”

    然而中年人却叹息出声,从容又坚定往前走去。

    他的衣角一寸一寸从谢恒手中抽走,声音平静“我之道,我以命践。”

    “只是可惜,”中年人背对着谢恒,脚步微顿,“阿恒,没能等到你的加冠礼,我本已经想好你的字,怕也是用不上了。”

    那夜细雨下了一夜,他茫然站在竹林,才知道,再锋利的剑,也拦不住人心。

    他突然不知何来,不知何去,最终静静坐在竹屋,听着夜雨。

    直到那个小姑娘仓皇而来,才将他从那一片近乎绝望的茫然中唤出。

    小姑娘年纪不大,被贼匪所劫,他坐在屏风后,随手杀了那个歹人。

    那歹人倒地,小姑娘也吓得瑟瑟发抖。

    他不让她回头,两人背靠背坐着。

    他察觉她似是想哭,冷淡询问“怕么”

    小姑娘一顿,随后牙齿打颤,轻声道“不不怕。”

    “我杀人,你不怕”

    他不是多话的人,可他太怕自己在安静中想太多事。

    小姑娘明明怕得语音里都带了哭腔,却还是道“你没错。”

    谢恒一顿,小姑娘咬牙“我我爹说了,人无根不立,世无杀不善,他是坏人,你若不杀他,死的就是我。”

    谢恒愣住。

    人无根不立,世无杀不善。

    他默念这句话,恍若光破长夜。

    他靠着屏风,闭上眼睛。

    许久后,他见外面姑娘似还是害怕,想了想,放下手中断剑,抬手取了落在屋中的一张竹叶,低头给她折了一只蚂蚱。

    这只蚂蚱是他舅舅在小时候教他的,说是独门绝技,哄孩子百发百中,他小时候就喜欢。

    他一面折,一面想到那人注定的结局,忍不住落下眼泪。

    他自明事理,便再未哭过,独这一次。

    也唯此一次。

    他安静折完手中蚂蚱,感觉自己心一点一点平静下来。

    他做了决定,知道了自己的路。

    若这世上,无人持刀,那就由他谢恒来。

    他之道,他以命践。

    “这个蚂蚱送你,”他将蚂蚱递出去,抬头看向夜雨,决定守她一夜,淡道,“睡一觉吧,不会有事的。”

    小姑娘一愣,片刻后,她怯怯接过蚂蚱,这一次,她似乎终于不怕了。

    她拿着蚂蚱,迟疑了许久,轻声开口“谢谢。”

    他没有应声,姑娘抿唇,犹豫着道“哥哥,我闻见你屏风后有血腥味,你是不是受了伤”

    “与你无关,睡吧。”

    “我我娘是大夫,我也学过医,你若不嫌弃,我帮你看看吧”

    “不必。”

    “您救我,我无以报答。”

    “已经报过。”

    这话让姑娘一愣,她察觉对方不愿透露身份,不敢再问。

    但长夜漫漫,她还是害怕,犹豫许久,她轻声道“哥哥,要不我和你聊聊吧”

    他沉默,片刻后,他道“你说。”

    小姑娘话不少,毫无戒心。

    软软的语调,说了许多。

    她说她父母,她哥哥,说自己学医,说自己笨。

    说自己想像她娘一样,救很多人,成为一位有名望的大夫。

    说她养了一只兔子,病了两年,她每天都在给兔子喂药,想把它医好。

    说她在学院里被人欺负,她哥哥为她出头,把人家抓过来给她打,她却下不去手

    他静静听着她的话,在屏风后描绘出这姑娘大概的性情模样。

    等到清晨,夜雨止住。

    他轻声道“你走吧。”

    姑娘站起来,迟疑许久,终于开口“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不必问,不会再见。”

    他平静道“走吧。”

    姑娘一愣,似是有些失落,但想了想,还是担心开口“那哥哥打算去哪里你受了伤,要不随我一道,我找到我爹娘,送您去您要去的地方。”

    “我的路我自己会走,不必相送。”

    “这”姑娘迟疑着,还想劝说,“路不好走,还是我陪你吧”

    听到这话,他垂眸看向手中染血断剑,轻声一笑。

    “沧澜大道,我自独行。”

    他背对着她,声音温和“姑娘,你家人还在等你,回去吧。”

    去当一个好大夫。

    去过你安安稳稳的生活。

    道不同,可各自为谋。

    世无杀不善,那他谢恒为刃,守此世间。

    愿那位姑娘,这世上所有善良,有一隅相庇。

    最后一阶青石台阶踏完,谢恒抬眸。

    就见庭院树下立着一个女子,她穿着监察司使的黑衣劲装,腰悬白玉珠佩,长发高束,神色清明。

    周身落孤月清辉,似如清刃盈光,让人挪不开目光。

    谢恒止住步子,洛婉清一愣。

    她没想到谢恒会在这时候来,慌忙行礼“见过公子。”

    谢恒没出声,他看着单膝跪地的女子,一瞬间,五年前那个声音和她如监察司的声音一起交叠在面前这个女子身上。

    “哥哥,我叫洛婉清。”

    “卑职,柳惜娘。”

    谢恒心上猛地一颤,他静静凝视着她,好久,才道“你不应在这里。”

    她不应在这里。

    她该在扬州,在那江南阳光明艳的午后,坐在医馆之中,温柔写下一个又一个救人的药方。

    而不是毁了容,受尽磋磨,塑骨换脸,一路爬到监察司,成为一把杀人刀。

    洛婉清一愣,当是谢恒指责她不该出现在庭院,忙道“卑职夜中烦闷,故而出门外游,冲撞公子,望公子恕罪。”

    谢恒没有说话,他看着这个人,只觉有一种沉闷缓慢的疼,弥漫在心间。

    他忍不住走上前,抬手扶起她。

    洛婉清茫然看着面前人,他看着她的脸,仿佛是看过她每一道伤痕。

    谢恒忍不住抬起手,轻轻落在她被钟灵枢改过的眼睛上。

    洛婉清动作僵住,她感觉谢恒似乎有很多话想说,然而最终,他却只道“对不起。”

    洛婉清疑惑抬头,就闻见谢恒呼吸之间五石散的味道。

    她猜测着谢恒或许是受了五石散影响,有了幻觉,不由得小心翼翼开口“公子,我是柳惜娘。”

    谢恒动作一颤。

    他看着她,哑声开口“我知道。”

    她是谁。

    他比谁都清楚知道。

    他的柳惜娘,从何处来,如何来,他比谁,都清楚知道。

    他的柳惜娘。

    谢恒盯着面前人,感觉心里燃起了一团火。

    他为之意动,忍不住于心中无声呢喃。

    他的柳惜娘。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网址  新电脑版网址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老网址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请加qq群647547956群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