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2. 玉笛 “亲手把这支玉笛交给她。”……

作品:《沉珠

    是日天朗气清, 万里无云。

    赵明月头戴帷帽,身披苍青鹤氅,将通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 这才在数名亲卫护送下匆忙赶至城楼。谁料, 前脚方至,后脚便被城中混乱失控的局面吓得花容失色, 躲闪不及之下, 险些被越过人群、直扑面门而来的手臂挥中

    “开城门, 开城门”

    “放我们出去开城门”

    她眉头紧蹙,下意识回护小腹。耳边却依旧鼓噪不休,操着各种口音的官话此起彼伏响起。

    映入眼帘的,只有一张张写满愤怒、不安、惶恐的面容。

    “王姬听我一言我等绝不做那可悲可怜的窝囊废与其在城中等死,不如追随老将军放手一搏”

    “是生是死、胜败全凭天命我们要为老将军收尸王姬留步、王姬”

    “放我们出去再这么下去, 不饿死也要被生生困死在这, 我们是北燕的商队、与你们魏人内斗有什么干系快放我们离开、放我们走”

    “王姬”

    万民激愤, 难以轻易平复。眼下阵仗之大, 更几乎要将城门冲破。

    饶是陈望与车马将军赵昭明闻讯赶来,拖着病体先后出面安抚,亦是杯水车薪。

    “”

    赵明月掀开帷帽, 与挡在城门处主持局势的陈望遥遥对视一眼。

    眼见得他面无人色, 肩裹白纱下更隐隐渗出血迹, 便知此战凶险竟连赵二昔日一心栽培出的接班人, 如今, 亦非对方一合之敌。

    当下心口狂跳, 再顾不上什么仪态姿容,登上城墙的第一时间,便双手紧扶墙根, 兀自探头向下望去

    她目光飘忽不安。

    越过目之所及、城下令人悚然的密密麻麻人头,只见远方魏军将旗之上,那被穿心而过、死不瞑目者除了曾在不久前与她公然叫板的赵无求,还能有谁

    而那跪倒在旗帜下,身死而以长剑撑住身体不倒的老者。

    除了看着她长大、同样曾待她如珍似宝的赵五叔叔以外,又还能有谁

    他们都

    “王姬王姬”

    她只觉眼前一阵发花,险些软倒在地,及时扶住身旁侍女伸来搀扶的手臂、方才勉强站稳。

    然而,未待开口问明经过,竟又听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身黑衣的魏将越过战阵、孤身纵马而来,似对城楼上密密麻麻的弓箭手视若无睹,只扬声道“城中人听着”

    他的声量分明不大。

    却不知使得什么法子,竟教在场众人个个听得分明,如惊弓之鸟般、齐齐循声望去。

    只见城下一人一马,竟未着一盔一甲,男人高举手中尚方宝剑,勒马疾呼道“奉大魏陛下之命,前来知会尔等”

    “今日,若你赵氏开城门归降,待我军入城,绝不伤城中一草一木,城中百姓,一切生活照旧。如若不然,必当踏平绿洲,尽斩赵氏,凡知错不改手执兵刃者,皆杀之”

    此言一出,莫说赵氏亲卫,便是城楼上原本严阵以待的弓箭手,亦不由面面相觑

    百年前,辽西本就属祖氏王朝辖管,往上再数几百年,与魏人乃是一个祖宗。只因环境苦寒,交通不利,又有许多平民苦于生计、落草为寇,久而久之,才成了臭名昭著的“三不管”地带。直至上一代辽西人在阿史那珠的带领下广植良种、重开商路,这颗荒原中的明珠终于重新焕发生机。

    他们与如今攻城的魏人,本没有国仇家恨。

    又或者说,与其将这视为辽西与大魏的死斗,不如说,是赵家与魏家的不和是魏家活下来的几个兄弟至今仍未平息的内斗。

    他们恐惧魏军屠城掠杀,更害怕那帝炁如传闻般残暴无道。但假如,魏氏此来,真的只是为了收服辽西而非踏平辽西呢

    箭在手,却迟迟不发。

    那些方才还叫嚣着要开城门与魏军一战、手握镰刀铁锹的平民百姓,这会儿,亦齐齐缄口不言。

    诡异而幽暗的气氛,一时如狂风过境般在城中肆虐

    沉默之中。

    “混账”却忽听一道尖利女声响起,赵明月掀开帷帽,双目赤红,向城下之人厉声呵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空口白牙地在此叫嚣若魏弃真有诚意与我赵家共治辽西,且叫他亲自来见我”

    男人闻声抬头,视线掠过她美艳面庞,微一停顿。

    “原来如此。”

    末了,却亦只淡笑开口“早闻辽西赵氏心比天高,不可一世,今日一见,果非谬词”

    “若当真算来,辽西亦不过我大魏治下百郡之一。莫说夫人只是郡守之妻,便是郡守在此,又岂敢轻易惊动天颜秦某人微言轻,本不该多言,可夫人身份尊贵、芳名远播走兽尚知苟活,夫人又何必赶着去做作那刀下亡魂”

    秦不知本就生得眉目风流,姿态闲适,从容不迫。

    但这话仔细听来,却实在并非什么“劝告”而是实打实的挑衅了。

    “你”赵明月气得柳眉倒竖,当即便要命人放箭。

    然则,一声令下,四下竟无人响应。

    “你们”女人满脸不可置信,猛地回头,却只觉方才窜上天灵的热血、似乎顷刻间冷却。脸色由红转青,又渐渐褪至毫无血色的惨白

    她当然有许多话能说。

    譬如,今日之绿洲城所以繁荣,只因无人不知,辽西坐拥千里沃土,盛美玉,利良种。绿洲城中,商税之低,更是世所罕见。而这一切,自然要归功于赵莽昔年用兵如神,把不断在边界滋扰的突厥人赶走;又力排众议,沿袭了当初阿史那珠留下的诸多奇策。

    赵家不仅庇佑辽西于重兵之下,又甘心让利于民、大兴商贸,可以说,没有赵家,便不会有今日的辽西。

    但,又是从何时开始。

    赵家人的身家性命,几十年苦心经营,竟连求这些平头百姓安心再等几日的“薄面”也挣不来了呢

    如果父亲还活着,今日还会是这样的局面么

    “”

    她不敢想,也不愿想,唯有狼狈地转过身去。远望向那高挂尸首的将旗,望向城下铁牢般坚不可破的战阵,满眼绝望。

    只是几日罢了

    三日,五日,若是表哥真能如他所说,带着那所谓的“神女血脉”和突厥援军回来,若是赵家人真能一心对外,若是

    “王姬。”陈望却不知何时越过众人、走到她身旁。

    面无表情地从人手中夺过一把长弓,搭箭,扣弦。而箭尖,正对准城下手执尚方宝剑的黑衣剑客。

    “赵家并非无将可用,无剑在手,只是,少了一枚定海针一道定心丸。事到如今,王姬可否明示末将,摄政王不惜远赴突厥也要带回来的,除了我辽西并不缺的兵马良将,还有什么”

    还能有什么

    想起魏骁临别前命她切莫走漏风声、以免事不成而致军心溃败的句句叮嘱,赵明月不觉低下头去,声若蚊蝇“他”

    他。

    她脑海中一片空白。

    末了,却终是以低不可闻的声音轻声道“他带走了宝库中的大半私藏,又偷偷派人搬空了城北粮库,以此为聘礼,要向突厥人换回阿史那珠的女儿。”

    “突厥人找回了阿史那珠的女儿、她留下唯一的血脉表哥说,只有这个法子,”她说,“我们与突厥人联合,要借的,不止是他们的兵,还有他们昔年从辽西抢走的势。”

    此事若成,他魏骁便是挽赵家于存亡中的恩人;若败,则毫无疑问,是这整座绿洲城的罪人。

    果然,陈望听闻城北粮库被搬空,脚下竟忍不住微一趔趄,双目怒瞪道“那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用的冬粮”

    “可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了”

    “”

    “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了。”赵明月一字一顿道。

    声音虽轻,可说话的语气已近乎咬牙切齿,她盯着陈望不知何时通红的双眼,“陈望,你不姓赵,可你长着一对眼睛,你看得清楚,赵家人如今还听我的话么你们要定海针,要定心丸,却不信我,也不信任表哥。我们还有什么办法,要救辽西,要救赵家,我们只能借只能换,只能”抢

    赵明月说着,忽的冷笑一声。

    抬手指向远方那将旗上被穿心而过的尸体,“至于今日,我们若把魏人放进来,赵家人会是什么下场,你已经看到了”

    陈望闻言,低下头去,没有作声。

    两人近旁那些避无可避、概都听见些许“秘闻”的亲卫,却已然吓得脸色大变,两股战战。

    “王姬”

    “将军”

    直至陈望抛下手中长弓、头也不回地步下城楼,众人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望向眼前重新戴上帷帽、再看不清表情的家主。

    城中,将军振臂高呼,“誓与辽西共存亡不畏死者,且随我来”

    城下,秦不知辉剑斩断箭羽,将袖中战帖随手抛在地上,纵马离去。

    未几

    时隔半月,绿洲城,城门大开。

    远方鼓声如雷,战马嘶鸣。

    山摇地动之烈,直将魏军主帐中、那隔开内外两片天地的山水屏风也震得隐隐颤抖,陆德生猛地站起身来。

    原地等了好半会儿,仍没听见屏风内传来丁点动静。

    他思忖再三、终是按捺不住,举步走进内间。却见榻上人早已不知何时坐起,长发如瀑,披散肩头。

    “”

    目光望向平摊在膝上的双手,魏弃兀自出神。

    那血气散尽后、几乎透出霜雪颜色的面庞,恍惚间,似依旧如少时俊美。

    可身为医者他心知肚明,眼前苍白羸弱的皮相之下,终只剩油尽灯枯的衰败

    重伤跋涉,又遭刺杀,今晨为壮士气、强撑着与那赵无求一战。虽看似赢得毫无悬念,可魏弃的身体在他看来,早已是强弩之末。

    今日之所以派出秦不知去向赵氏求和,亦只是想在这种情况下,尽可能将损失降到最低。

    然而如今,外头的战鼓声已是答案。

    “陛下,”陆德生叹息一声、跪倒在地,向榻上人叩首,“若陛下坚持出战迎敌,还请容臣先为陛下施针,封住膻中、灵台、天池三处大穴。”

    话落。

    魏弃却没有如他所想褪去外袍。

    反倒抬起头来,冷不丁开口道“朕记得你当年入宫,本是执意要为祖父阎伦翻案。陆德生,朕且问你,如今,你还觉得阎伦是冤死么”

    陆德生闻言一怔。

    无人说话,帐中一时陷入死寂,魏弃反倒不急于逼他回答,只缓缓解开前襟,露出衣衫遮挡下、足裹了数层却依旧染得血污斑驳的白纱。

    白纱层层褪去,入目所见,是一道巨大的、深可见骨而仍在继续溃烂的豁口。

    而亦正是这无法痊愈、钻心蚀骨的剑伤,日夜蚕食着他这具身躯残余的生气。

    若他不是“炼胎之法”造就的怪物,想来绝活不到今日可,活到今日的代价,却是成为一个世所不容的怪物。

    “陶朔与你祖父,都曾想凭炼胎之法臻于医道化境,”魏弃说,“你与他们背道而行。但如今,却是最近于得道之人。或许,这便是天意。”

    “陛下,”陆德生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顿时脸色大变、慌忙叩首道,“请陛下明鉴,臣从未想过”

    “无论你有无此意,事到如今,你只需答应朕一件事。”

    墨发披散肩头,两鬓雪色垂落。

    世间最昳丽无暇的皮囊,与最丑陋可怖的躯壳,如此诡异而“和谐”地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

    陆德生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

    却正见魏弃从枕下、摸出一支他再眼熟不过的玉笛这件他曾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故人之物”。

    往日种种,历历在目,他两眼顿时不受控制地瞪大。

    魏弃却依旧神态自若,手指细细摩挲着笛身精美纹路,唯独拂过中端那道明显的裂痕时,若有所思地一顿。

    “今日一战,无论胜败,胜,自无碍;若败,你须得亲手拔去我头顶金针,以笛声驱策傀儡,安抚军心,踏平突厥。直到,找到她之后,”他说,“亲手把这支玉笛交给她。”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