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18. 神女 “谢沉沉,是不是你?”……

作品:《沉珠

    永安八年冬, 帝炁兴兵北伐。

    以右丞曹睿为征虏大将军,神龙军军师兆闻为副将,率军十五万, 直入漠北。太子咎奉命监国,携左丞陈缙镇守上京。

    辽西赵氏拥兵自重, 以关隘相胁, 拒不肯降。十一月初九, 两军战于琼山关。赵氏大溃, 退守绿洲城。

    当月十五, 魏军围城劝降。

    赵氏女素缟加身, 登临城楼,血书檄文千字,痛陈帝之十罪。是夜,帝炁遇刺,旧伤发作, 大病不起。

    深冬时节,草原不复旧日青翠。举目四望, 视线所及, 唯原野冰封, 银装素裹。

    耳畔寒风呼啸,独无人声,马车驶过之处,留下深深车辙。

    饶是久富经验的车夫, 亦不得不反复安抚着因寒冷而焦躁不安的马匹。轻抚马鬃, 却只摸到一手凝结的冰珠

    若非远处炊烟缥缈,隐约可见密密麻麻的穹庐毡帐沿水错落,恍惚间, 真似踏入荒无人迹的冰天雪地。

    而一队足有数百人的辽西商队,如蛰伏于冰原下缓缓苏醒的冬蛇。却就这样、在反常的大雪天中,冒险向前推进着。

    马车中。

    魏骁手执辽西舆图,肩披鸦羽大氅,盘腿而坐。

    同行前来的魏治却不知何时、狐裘貂裘齐上阵把自己裹得足足圆润了两圈。

    哆嗦了好一阵,又开始不停从小案上摸过盛姜汤的瓷碗,一碗接一碗喝进嘴里。

    直喝得面如土色,满脸闷闷不乐。

    “怎么。”

    许是看不下去亲弟弟这幅无精打采的模样。

    魏骁随手将那舆图卷起、搁在案上,复又抬眼望向魏治,问“后悔了不愿娶”

    魏治摇头。

    “怕被那突厥可汗羞辱,临门一脚,要打退堂鼓”

    魏治迟疑片刻,依旧摇头。

    只是这回,却没等魏骁再追问下去。

    他郁闷得又灌下一碗姜汤,两手紧捂脑袋、低声道“我只是越想越头疼,想不明白。”

    “旁人家的娘子,且不说什么高官贵族,便是那平民百姓家的妇人,也忧心家中郎君勾三搭四,闹得后宅鸡犬不宁。都说女子善妒,其实归根结底,不过是不许枕边人、轻易将心许给了旁人,为何我家阿蛮,她”

    话至此,反倒梗塞难言。

    魏治又是长叹一声气。

    眼见得魏骁也端起一碗姜汤喝下,看那模样不急不慢,摆明了是在等他后话,这才拧巴着、咕咕哝哝把心里话说出了口“怎么她既不怕我欢喜别的女子,更一门心思把我往外推”

    “这突厥公主,管她是什么劳什子的神女也好,前朝血脉也罢,我是半分兴趣没有。偏偏如今,阿蛮一门心思逼我娶她,连三哥,三哥你也”

    魏治气闷地低下头去。

    只是,说归说。

    其实个中道理,他身在局中,又何尝不明辽西与突厥的联姻,当日,没有在赵明月与阿史那金身上成行,只因彼时双方仍各留余地,不愿轻易亮明底牌。可事到如今,大魏已然兵临城下。

    赵家旧部不满阿蛮对赵二之死的冷漠,又因主将折损,军心溃散,几次战场失利。

    曾经名震关外、大败突厥的赵家军,如今,竟非那畜生的一合之敌他们已退无可退。

    而辽西若再败,玉山关失、魏军必当长驱直入。与他们“比邻”的突厥人,同样不想看到这种局面。

    二者如今,早已互为倚仗。

    若想求得保全,则不得不结盟对敌。这场联姻,说到底不过是又一场政治交易,以他的立场,根本没有拒绝的底气。

    他也只不过是,不甘心。

    思及此,魏治小心翼翼瞄了一眼身旁兄长脸色。

    发觉他并没有反驳或制止的意思,这才愈发理直气壮地嚷出声来“更何况,那群突厥人实在贪得无厌,趾高气扬得令人作呕为了向他们借那几个兵,我们几乎掏空家底,毫无保留守住玉山关,难道单只为了辽西他们呢明知前线战事吃紧,结果现在,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走个过场就算了,还要我们亲自冒险来接”

    “何况这祖氏的女儿流落在外那么多年,谁知道是死是活他们从外头随便捡来一个说是公主,那便是公主了么依我看”

    话音未落。

    “依你看。”

    魏骁却冷不丁接茬道“我们应当如何”

    “我”

    “拒不和亲,把他们送上门来的公主弃若敝履,再把绿洲城里的突厥兵统统赶出去,更好,索性开了城门投降,向那魏九俯首称臣”

    魏治被这劈头盖脸的几句话呛得一愣。

    回过神来,脸色已然惨白,他下意识讷讷解释道“不,三哥,我不是这个”不是这个意思。

    “还是说,你只是不甘心,”魏骁却又一次生硬地将他后话打断,顿了顿,似笑非笑地问他道,“非要娶,也应由本王,而不是你来娶阿治,为何你至今仍这般天真”

    “”

    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的心事,就这样被毫不留情地当面戳破。

    魏治低下头去,默不作声,藏在袖中的双拳却静静攥紧。

    冰冷凝霜的空气中,仿佛只剩近乎窒息的压抑。

    魏骁重新拿起那份折皱的舆图。

    “不。”

    魏治却倏然低声道。

    “三哥,我是不甘,是不及你们神机妙算。也的确想过,倘若娶她的人是你,也许我心中会好过一些。但这一回,我真的不止是为自己,”他说,“我不想娶突厥的女人,因为我不喜欢她,厌恶她,更因为我不想眼睁睁看着绿洲城里,如今站满了突厥人”

    “我不想看到那些手上沾满血的蛮子,能堂而皇之地入城,吓得小儿夜啼那是辽西那本不该是突厥人胆敢得寸进尺提条件的地盘我宁可跪在魏弃面前,宁可大魏的铡刀砍掉我的脑袋也不想、不想跪在”

    “说够了么”

    “”

    “若是说够了,把你脸上的鼻涕眼泪擦一擦,”魏骁冷声道,“你不怕丢脸,但,别在阿史那絜跟前,失了辽西的颜面。”

    魏治闻言,怔怔低下头去,看着那条丢到自己面前的锦帕。

    这一泼当头冷水,似足叫几碗姜汤下肚、带来的熹微热意凉透。

    他只觉背后爬满密密麻麻的冷汗,原本塞了满肚子的话,全都被忘在脑后。

    魏骁却再不看他。

    反倒撩起车帘,望向窗外洋洋洒洒如鹅毛般、不止不休的大雪。若有所思地伸出手去,一抹雪花恰落在他的指尖。

    许久不曾化去,反倒凝成一层薄薄覆在皮肤上的霜彩。

    “你还不明白,阿史那珠对于辽西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她的女儿还活着,对辽西人而言,又意味着什么。你不屑一顾的女人,是我用半座国库,无数粮草,才换来的底牌。”

    从小娇生惯养,在上京长大的魏治,或许永远不会明白。

    然而,十五岁便随军出征,曾与军中将士同吃同住,见过他们几乎人手一份画像,包袱里各色各样、却都只绘一人的木塑魏骁,却从那时便无数次地想过,这个名为阿史那珠的女人,早早死了,或许是件好事。

    否则,她若是活着,将没有人比她更适合成为辽西的主人。

    “也不明白,若你不娶她的女儿,那么,你这个王夫的位置,便要换人来坐。到那时,王姬亦不会再是王姬,而是皇后,是突厥人的下一任可敦。一切,将再无转圜余地。”

    到那时,才是辽西赵氏真正的覆亡。

    魏治满脸恍然,虚脱般软倒在车壁旁,久久不再作声。

    “至于你说的,降于魏弃”

    魏骁温声“提醒”道“你难道忘了,魏晟是怎么死的,父皇,又是怎么死的。”

    “三哥”

    “魏治,我问你,你今日大言不惭甘心赴死,等到铡刀真的当头落下那一刻,你会不会后悔放着人上人不做,要去做刀下亡魂很好,你若愿意死,便掉头去走你的黄泉路罢但我这条命,只会攥在我自己手里。至于什么,国仇家恨”

    活过一世,死过一回,他经历过最屈辱的失败,失去过最重要的亲人、爱人,一步一步,终于走到今天。

    人究竟有没有来世

    无论有没有

    魏骁冷笑一声“后世评说,与我何干”

    “公主,您看,这些都是辽西人送来给您的礼物。这巴掌大的夜明珠、上好的羊脂玉如意,还有这些布匹,您摸一摸,您看这花纹,颜色,喜欢吗”

    “能都换成吃的么”

    “”

    “不能么”

    突厥人历代以游牧为生,逐水草而居。

    以王帐为中心,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穹庐毡帐沿水而设。

    毫无疑问,离王帐愈近,帐中主人的身份便愈是尊贵。当今突厥可汗阿史那絜执掌草原数十载,亲忌远近,人尽皆知。可如今,比邻王帐而设的,却是一座崭新的雪青色毡帐在此之前,九王子阿史那金的赤金毡帐,已然占据这个位置足有十五年之久。

    奇怪的是。

    不仅无人为之侧目,相反,甚至不时有拖家带口的牧民长跪帐外不起,半身伏地,口中念念有词。

    “神女保佑,请让寒冷的冬天远去,请赐我们风调雨顺,人畜兴旺。”

    “求您保佑我儿欲谷平安归来,我愿用自己的性命交换,让我的孩子在战争中活下来。”

    “请保佑我们的儿郎,将南边的魏人赶尽杀绝,掠来他们的金银,占领他们的土地让我们的子子孙孙在和平中繁衍下去,不必再四处迁徙”

    祷告声虔诚而庄肃,久久不绝。

    殊不知,一帐之隔。

    从面前满箱金银珠宝、堆成山的布匹绸缎中抬起脸来少女的脸色同样严肃。

    和她刚才问能不能把眼前这堆礼物“全换成吃的”时一样严肃。

    “外头好吵。”

    她问面前满脸黑线的侍女“在说什么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侍女“”

    身为公主的贴身侍女,尤其是,一位突然出现、却颇受可汗看重,毫无理由也不需要理由、便天然受子民爱戴的公主的贴身侍女,阿伊很惶恐,很头痛。

    她惶恐,惶恐在于不知为何自己会被英恪大人挑中,得以服侍公主。

    毕竟,自从哥哥布兰死后,家中阿塔一蹶不振,阿娜整日以泪洗面,她便成了家中唯一的顶梁柱。

    说放羊牧马,她算是个中好手、不输男子;可论容貌长相、论体贴细心,她自认绝排不上号。

    怎么就挑中了她呢

    她头痛,更头痛在这位公主与自己之前的想象、抑或族人的传言中描绘的形象,都截然不同。

    第一次“见面”,便是躺在榻上,满身是血,昏迷不醒。

    她悉心照料,好不容易照顾到人醒来,怎料,很快又遇到新的难题

    自己话说太快,她听不懂;说话慢,顾虑公主身份尊贵、稍微文雅些,也听不懂;

    写字,好不容易写出来几个,自己还一个都看不懂拿去给英恪大人看了才知道,公主写的,原来都是魏人的文字。

    可若真要问她,为何只会写魏人的字。

    这位公主,便又会露出与眼下一模一样的神情

    “我不明白。”她说。

    少女雪肤红唇,不着粉黛而眉目清丽。

    虽算不上令人眼前一亮,亦颇有几分草原女子少有的秀美。

    一袭素锦长袍,看似颜色不显、样式不新。实则,花纹之精致厚重,细看便知,绝非凡品。

    为了就近看那满箱珠宝,她索性跪坐在地,结作无数细辫的乌黑长发垂落胸前。编入发间的绿松石串、随动作而轻晃的银色额饰,无一例外,讨巧灵动,令人一时挪不开眼。

    然而。

    这挪不开眼的视线,一旦落在她的脸上。

    对上她那双明显滞后于常人、空洞而茫然的眼眸

    “他们在说什么。”她问。

    阿伊跪在一旁,将她手中不知何时抄起把玩的玉如意小心捧回盒中。

    想了想,还是把“保佑”这样复杂的词语忽略,无奈解释道“他们在求您求您帮助他们。”

    “给他们吃的么。”

    她说着,目光又一次落在面前价值连城的“宝贝”上。

    阿伊连忙道“不,公主,这些是辽西人送给您的礼物,不能用来交换食物”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尊贵狼神的后裔呃,子孙;公主,我们也是您的信徒就是,尊敬您,爱戴您的人。所以,我们无论何时,都不能用您的”

    “子孙,信徒。”

    那厢,阿伊还在喋喋不休地诉说着草原人的忠诚与虔诚。

    她却抬起头来,一板一眼地问“所以,就不用吃饭了么”

    “”

    “这些东西,如果不能让人吃饱,就放在这里,有什么用”

    帐中一片寂静。

    阿伊被她问得语塞,有些窘迫地挠了挠鼻尖。

    她却只自顾自地从箱子里重新抽出那柄玉如意,又随手搬出几只没打开的锦盒,一股脑地全推到阿伊面前,说“拿去。给你,还有帖木儿。”

    帖木儿

    阿伊一愣。

    不知要如何同她解释,几日前,那因雪灾而失去了父母留下的所有羊羔、饿到在她帐前叩首乞食,又因从她这里得到食物、感激涕零地亲吻她鞋尖瘦弱可怜得,令人无法轻易过眼既忘的少年。

    就在昨日,因为被族人指责亵渎神女,已经被下令放逐到荒原,如今,恐怕已成为野兽果腹的冬粮。

    “不够么。”

    见阿伊迟迟不接。

    她思索片刻,最后,连带着那堆成山的布匹绸缎,也吃力地卸下几匹、一并推到阿伊跟前,说“拿去,我不要,都给你们。”

    神女是什么,不懂。

    公主,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但是她就是莫名其妙地很懂,什么叫“饿”。

    不想挨饿。

    也不想让别人挨饿。

    “以后,如果还有,都给你们,”她说,“我”

    “让我进去”

    “”

    她话音一顿。

    许久,终于反应过来、慢吞吞地扭过头去,看向帐外、这刺耳声音传来的方向。

    “听见没有,让开,让我进去”

    “还请王子留步大汗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公”

    “滚开”

    所有纷繁嘈杂的声音。

    最终,都止于那帐帘掀开、携寒风冷雪钻进毡帐来的人影,在她面前站定的瞬间。

    “什么狗屁冒牌货本王子倒要看看”

    四目相对。

    倒要看看

    看什么

    她盯着他,目光像是好奇,又更像是无聊解闷的散漫,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阿史那金脸上的表情,却分明从愤愤不平,到失神愕然,再到震怒。

    “神女公主你你”

    “谢沉沉,”他吼道,“是你你还活着,怎么可能你又在搞什么鬼”

    谢,沉,沉。

    她歪了歪脑袋。

    总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又直觉这三个字莫名的熟悉。

    然而,却就在这字眼浮现脑海中的瞬间,太阳穴仿佛被针扎一般。起初,只是刺挠地疼,到后来,越扎越深,越来越痛。她紧皱眉头,双手捂住脑袋

    “是不是你”

    阿史那金却并没有给她细想的机会,猛地跪在她面前,双手紧攥住她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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