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13. 狭路 “我不杀你。你,让我带人走。”……

作品:《沉珠

    山这头的人真奇怪, 住的洞府奇怪,穿的衣裳也奇怪。下山后,在路边捡到一个衣不蔽体的瘦猴儿, 结果他非要跟着我, 我甩不开他,见他几乎快饿死了,只好分了一半干粮给他。

    结果他竟趁我睡着,来偷我的那一半。我气得赶他走, 他却可怜兮兮地跟上来求我。

    他说, 他们那里的人都是这样, 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昨日, 他又央求我送他返乡, 说如果我不在, 他就算不被饿死, 也会在路上被人杀死。

    我有些不忍心。

    想了半宿, 决定, 还是送他一程罢。

    难得的大段记录,纤秀字迹, 写满了整一页纸。

    沉沉正读得津津有味, 谁知, 又一页翻过,入目所见的文字,却忽然变得极为潦草长生骗我, 这里的人和我们根本不一样。

    他们拿走了我的剑,下药把我迷晕,还想偷走我的芥子石,差点把我煮熟吃了他们都是一伙的

    吃、吃了

    沉沉“”

    她原还兴致勃勃的话头, 一瞬戛然而止。

    顿了半晌,方才结结巴巴道“她说的吃,与我想的吃是一回事么”

    “十有八九。”

    “”

    “每逢饥荒年,乡间确不乏食人惨案,甚至走投无路之时,易子而食,更不少见,”魏弃道,“那所谓的瘦猴儿,便是钓鱼的饵。她咬了钩,在那些人眼中,便已是锅中美餐。在她之前,这样上钩的人应当不少。”

    “她”既不是第一个,想来,本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如果“她”不是那位传说中的神女,阿史那珠的话。

    我不懂,为何不杀剑不愿出鞘。他们明明每一个都罪孽深重,死不足惜。

    师父曾教我,修行,修心,慈悲方为上道。可这里的人不一样。他们根本听不进去我的话。难道山的这边,都是些这样的人么

    也许长生说得对,我不该翻过山来。

    “她说的山,究竟是什么山”沉沉读得眉头攒起。

    思忖片刻,终是迟疑着侧过头去,低声问身旁始终安静撑颊听着的青年,“陛下您知道么”

    “不知。”

    果然。

    “但,留下这本起居注的人。”魏弃道。

    说话间,他随手摸过那无锋木剑。

    指腹有一下没一下,轻摩挲着剑柄上的“不杀“二字。

    许久,方温吞道“很有可能,便是阿史那珠,”他说,“则她书中所写的、所谓山那头,想来,便是她从不曾公诸于世的来处。”

    “不曾公诸于世”沉沉满脸不解,“那,难道也从没有人好奇过她从哪里来”

    “自然有。”

    “所以”

    “但她的身份注定了,要伪造、改换、掩盖一个人的过去,再轻易不过。”

    又或者。

    即便曾经有过,也被末帝的一把大火焚烧殆尽。

    魏弃道“与其深究她的过去,世人宁愿认定她来自方外,是上天降下的神迹。如此,对那些试图将她捧上神坛的人而言,亦才算是真正的划算买卖。”

    所以,阿史那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重要么

    重要的是,她的确帮了许多人,救了许多人,有人奉她为信仰,有人视她为神怪。

    在辽西与突厥境内,至今,仍有无数供奉她的庙宇灵台。

    若不是他们今日打开地宫,找到这本不见天日多年的起居注。

    世上或许再不会有人知道,昔年踏入尘世的神女,也曾有过恐惧、退缩与迟疑。

    至少,在她决定改变辽西的苦困之前。

    她已先一步见识到了再丑恶不过的人性。

    沉沉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又继续读了下去。

    瘦猴儿的娘说,瘦猴儿死了。

    他想求那些人不要杀我,所以,心甘情愿给他们吃了自己。这一次,不杀剑终于愿意出鞘。

    可我杀了所有人为他报仇,为何,心中却还是一片迷茫。

    我不明白。

    我杀了他们,他们的父母妻儿,与瘦猴儿的娘哭得一样伤心。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瘦猴儿的娘反而帮他们一起拦着我,她说,在这里,每一个人都是这么活。她和瘦猴儿说了一样的话。

    她还把瘦猴儿留下的半只饼给了我。我问她,为什么不留着自己吃,她没有说话。

    再后来,她也被人杀死在了瘦猴儿被煮成肉汤的那间石屋里。

    我想师父和长生了。

    我宁愿回去日夜砍竹子,也不愿再杀人了。

    可是山门不见了。

    长生说的没错,翻过了山,便再没有回头路走。可他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原来山的这头,住的都是吃人的怪物。

    我既救不了他们,也杀不光所有人。

    又或许,在他们眼里,我才是真正的怪物。

    “她从山的那一头来,想回头时,却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沉沉忽的喃喃道,“其实,她也许不愿意做阿史那珠。”

    可她究竟叫什么山的另一头,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沉沉忽的抬头,环顾四下简陋的石室。

    想象着初“下山”的少女,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留下这些文字。却仿佛搁着遥远不可追的岁月,当真,依稀看到了石桌前那模糊的、瘦弱矮小的背影

    她既不像是顾氏般温婉贤淑,也不像江后那般雍容华贵。

    史书中说,阿史那珠貌丑无盐,不擅逢迎,终此一生,不改顽石本性。

    她曾把这样一个女子,当作遥不可及的传说看待。

    可如今

    “就像你不愿意做谢沉沉那样”魏弃忽道。

    “”

    沉沉被问得一怔。

    下意识想出声辩解,可只来得及发出一道含混不清的气声魏弃却只当没说过这话,换了只手撑住脸颊。

    “继续读罢。”他说。

    那群人又来了,砍光了我种的竹子。

    我原本想找他们算账,谁知,好不容易找到他们时,那些人却只痛哭流涕地求我,让我告诉他们,何处可寻到播种的竹米。

    他们说,只要有这些竹子,假以时日,这里的人终可以摆脱土地的诅咒。为了那些竹米,他们愿意死在我的剑下、以此谢罪。只求我把竹米留给没有杀过人的老弱妇孺。

    可是,杀了他们,瘦猴儿的娘就能活过来吗

    瘦猴儿曾说过,这里的所有人,都为活下去不择手段。这并不可怕。

    可当一个人甚至一百人,一千人,愿意为同一件事去死时,我忽然发觉,长生说的没有错。我们与他们,是一样的人。

    只是我们毕生所求,是博通大道,与天争锋。

    于他们而言,活下去,便已是与天搏命。

    也许,我该试一试,属于这里的活法。

    书至此,纸上笔墨忽凝涩。

    沉沉试着再往下翻,后头却是一连串的空白无字,直至最后一页。

    几行端方小字赫然映入眼帘。

    救一人,为救世人。抑或救世人,为救一人,由始至终,皆乃吾顺心所选,与人无尤,于天无愧。

    “于天无愧”

    话音未落。

    沉沉的目光甚至仍停留在面前纸页上,脸上神情若有所思。

    “什么人”

    不知何故,魏弃却陡然回过头去,猛地挥袖起身。

    数枚银针自袖中脱手而出,寒芒四溅。他将沉沉护在身后

    却听空气之中传来“笃笃”几声细响,那银针挟风而去,又仿佛被什么物什阻在半路,接连坠地。

    “”

    沉沉听见动静,循声抬起头来,下意识朝青铜门外张望半晌。

    无奈,看了好半会儿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她小声问“怎么了”

    外头压根没人,怎么忽的这般剑拔弩张

    魏弃不答,只默默将她向身后回护。

    双目白翳未散,此刻,微微向门外偏头,他神情森寒,似在听声辨位。

    沉沉见他难得肃然,亦不由地紧张起来。屏住呼吸,四下观察。

    突然,眼角却似有一线锐色晃过

    她甚至来不及出声提醒,说时迟那时快。

    银蛇长剑,寒光毕现,已直冲魏弃面门而来。

    他却如早有预料般,摸过桌上木剑,反手一挡

    “锃”

    那木剑并未碎折。

    却发出一道极奇怪的瓮鸣声,吵得人耳膜剧痛。沉沉眉头紧锁,抬手捂住双耳侧头看,魏弃却似毫无反应,只冷不丁拉过她手腕、向后闪身一避。

    “咯拉”

    下一秒。

    银蛇剑光所到之处,身旁石桌应声而碎。

    “甚好,”那执剑之人一招不成,却并不急着再出手,反倒优哉游哉地收了剑、出言笑道,“陛下双目虽盲。幸而,留得这对耳朵,倒还灵敏至少比得过外头那二百内廷卫。没成想,机关算尽,最后竟会被个瞎子识破。今日,是某受教了。”

    “汝乃何人。”

    “为何不问问你身边这位姑娘,”那人笑道,“我手中之剑,可还眼熟”

    沉沉“”

    她抬眼望向三步开外、身着夜行衣的高瘦身影。

    虽有黑布蒙面,可那眼角朱红一点、犹似美人垂泪的小痣,还有无数次听人提起、却第一次亲眼见到的“银蛇长剑”,都让她在电光火石间,脸上血色尽褪。

    “故人相见,兵刃相向,并非我之所愿。”

    他说“可惜世间不由己的事,实在太多。沉沉,就像你亦是阴差阳错,回到这本不该来的地方。好了,跟我回去罢。”

    回去

    沉沉蓦地一怔。

    “走”魏弃却厉声斥道。

    话落,原将她拦得丝毫动弹不得的手臂忽的一松,转而将她推向侧旁。

    待她从愕然中回过神来,魏弃已手持“不杀”、与谢缨战到一处。

    四面残影纷飞,石壁之上、剑痕斑驳,两人都不留后手,招招狠辣,一时间,却仍难分胜负。

    沉沉知道自己帮不上忙,见状,攥紧手中书册,咬牙欲跑。

    “妹妹”

    眼见得就要踏过那青铜门,身后,却忽传来一声低呼。

    妹妹。

    明知道世情变,人心亦变。

    可听到这恍如隔世的一声,她仍是下意识地停住脚步。

    “妹妹。”谢缨语似叹息。

    话落,趁魏弃动作收停,脚尖轻点、便从战局中抽身而退魏弃有意直追,却终究因视线受阻,摸索间、慢了一步。

    待将木剑不杀抵在他后心,谢缨的手指,已然爱怜地轻抚过沉沉冰冷苍白的脸颊。

    她的后腰被人搂住,稍一动弹,立刻半边身子麻痹。险些软倒在他怀中。

    “我的妹妹,如今当真长成肥肥了。”谢缨却似没看见她瞬间悚然的表情,依旧温声道。

    沉沉傻,听不出来爹笑你胖再这么下去,你不是谢沉沉,要改名作谢肥肥了

    昔年笑闹之言,言犹在耳。

    “可惜,爹娘都已不在,这天底下,你我只剩彼此,”他说,“该知道的,如今你都已知道,也罢。但今日,你若不随我走,有些事,便永远都只能蒙在鼓里”

    “谢沉沉”魏弃闻言,忽将不杀横于谢缨颈侧。

    无锋之剑,草木为身。

    此时此刻,竟在皮肉上生生逼出一抹血痕。

    “别听他胡言乱语,他早已不”

    “蒙在鼓里又如何”沉沉却冷不丁反问道,早已沤红眼圈的双眼,抬起直视面前人。

    “”

    “你不是我阿兄,”她说,“你是英恪。你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

    “哦”

    谢缨闻言,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按在腰间剑柄处,“你错了,”他的声音极轻,“英恪也好,尹轲也罢,都是谢缨。都是你的兄长。我今日来,便是放心不下你。”

    “不。”

    沉沉忽的噙泪而笑,“若你真是我阿兄,绝不会这样威胁我。”

    “沉沉。”

    “英恪,你有我阿兄的记忆,却永远都学不来他的样子。你别再装了。”

    若是阿兄在,那些我不该知道的事,可怕的事,他只会想方设法瞒着我,不叫我知道丁点。

    可只有你英恪,从始至终,你都只想利用我。

    定风城时如此,今日,同样如此

    “攻他左手”沉沉忽的开口道。

    几乎同时,她用还能动弹的右脚,用力踹向谢缨腰间佩剑,谢缨未料到她已被点了穴位竟还能反抗,不由“嘶”的一声低叹,揽过她腰肢、侧身避开身后剑风。却也因此,不得不迎上架在脖颈间的“不杀”剑,颈侧瞬间被划开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口。

    淅淅沥沥的鲜血,染红前襟。

    他随手一抹,眼见得掌心满手猩红,却不怒反笑。

    “妹妹,你总是坏我大事。”

    “我不是你的妹妹”

    沉沉说着,右手挥起,直扑他双眼而去。

    还待挣扎几下心道帮不上忙、能扰他心神也算不亏,身子却忽的一个倒转。

    原本揽在她腰上的手,不知何时摸到她颈边。

    稍一用力,她几乎立刻便两眼翻白,喉口发出“嗬嗬”急喘的气声。

    “别动。”

    直冲谢缨而来的“不杀”剑,收势不及,堪堪抵在她胸前。

    只再稍进一寸,便能叫她横死当场。

    魏弃侧耳细听,似察觉不对、毫不犹豫地收剑。

    “剑虽无锋,却能杀人万望慎重。”

    谢缨见状,微微一笑,亦随即略松了手上力气、令沉沉得以喘息。

    “若我没有猜错,你不仅双目失明,两臂伤势亦未痊愈。今日,恐不是我的对手,”他说,“为免两败俱伤,陛下,不如各退一步,如何”

    “把人留下,你可以走。”

    “不。”

    谢缨一手挟持着仍在拼命挣扎的“人质”。

    右手执剑,剑锋却已然出鞘。

    长蛇般诡异剑身,无风自动。

    似绸缎,似溪河。

    更似暗中窥伺、等待一击毙命的毒蛇。

    “我的意思是,”谢缨道,“我不杀你。你,让我带人走。”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网址  新电脑版网址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老网址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请加qq群647547956群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