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1. 论道 天授宫里专养江湖骗子吗?……

作品:《鬓边待诏

    箭矢穿喉, 血溅泥沙,马蹄惊飞。

    宗陵天师从马上摔下时, 仍双目圆睁, 不可置信地望向裴望初的方向。

    他不会认错的,他教了十二年的徒弟,任他改头换面,也不会认错。可他到底认错了簪缨世家, 高门贵胄, 竟能养出如此狠厉的东西

    他不甘心他马上就能找到玉玺, 马上就能得到整个大魏, 他不甘心

    宗陵天师的目光一点点涣散,他已感受不到疼痛, 唯有喉间的闷窒感让他的视线变得愈发模糊。他想抓起身旁的拂尘, 手指却动弹不了。

    天授宫座下第一天师, 殒落得如此突然且荒唐。

    数丈之外的裴望初缓缓放下手中的龙舌弓, 广袖垂下, 遮住了他微微发颤的手。

    他对执塵尾的道童说道“传信回天授宫师父他欲抢夺大魏玉玺, 为卫氏所忌, 射杀于街市。他的尸骨将送回天授宫安置。”

    道童领命而去, 裴望初将龙舌弓抛给持箭的小道童,说“你也先走。”

    当街只剩下他一人,因天师之死和卫时通重伤而集体呆滞的禁军终于醒悟, 拔剑朝裴望初杀来。

    杀气成风, 掀起鹤氅猎猎如飞, 裴望初仍立在墙头未动,目光越过禁军,落在他们身后的谢及音身上。

    谢及音正蹲在地上解崔缙身上的绳子, 幂篱被弃掷一旁,因抽不动绳结而眉心紧蹙。

    殿下的头发又长回来了。裴望初心想。

    刀剑下落之际,忽闻身后一阵马蹄声,王瞻带人赶了过来,挑开禁军的武器,将他们团团围住,高声道“妖道谋害天子,祸乱朝纲,今已伏诛卫时通助纣为孽,亦当论罪仍有不服者,就地格杀”

    群龙无首的禁军被缴了械,王瞻下马,朝裴望初一揖,“先生无碍吧”

    裴望初将变声叶抵到舌根处,再开口时,已全然听不出本来的声音,“多谢王公子,我没事。”

    王瞻派人将崔缙身上的绳子解开,捡起落在地上的幂篱,仔细擦干净上面的灰尘,呈递给谢及音。谢及音冲他一笑,道了谢,接过幂篱后戴上。

    隔着一层烟雾般的薄纱,谢及音的目光落在戴着面具的裴望初身上。这人给她的感觉十分奇怪,明明覆着面,却总让她疑心他在盯着她看。

    谢及音低声问王瞻“这位是谁”

    王瞻道“是天授宫的人,父亲请来对付宗陵天师的先生。”

    “怎么对付,斗法么”谢及音仗着有幂篱遮掩,肆无忌惮地打量那人,“难道天授宫里养的全是这种神眉鬼道的江湖骗子吗”

    裴望初也听见了这话,颇有些无奈地垂下眼。

    王瞻为两人打圆场,对谢及音道“我与先生清谈过几场,先生确实悟道高深,此番又为弼清朝政而来,还请殿下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为难先生。”

    只是王瞻也没想到,他会采用如此简单粗暴的法子,直接当场射杀宗陵天师。

    裴望初面上谦恭,然而心里并不领王瞻的情,颇有些尖刻地想道果然人死如灯灭,如今他在殿下面前,竟要借王瞻的几分薄面。王瞻与殿下的关系,何时竟变得如此亲近了

    崔缙扯掉了身上的绳子,爬起来要拔剑杀了卫时通,王瞻拦下了他,命人将重伤昏迷的卫时通送回卫家。

    “崔驸马稍安勿躁,还不到动手的时候,”王瞻道,“一切有陛下处置,咱们不要擅作主张。”

    崔缙仍有不虞,谢及音道“别闹了,本宫累了,回府。”

    崔缙这才扔下手中的剑,过来关心她有没有磕碰,谢及音转身坐进肩舆里,命人起轿,拨开幂篱的薄纱对王瞻道“今日多谢王六郎解围,改日本宫设宴答谢,你可一定要赏光。”

    王瞻垂首作揖道“殿下有请,却之不恭。”

    谢及音一笑,松手放下幂篱,肩舆在崔缙的护送下,悠悠迢迢地远去了,再未看裴望初一眼。

    收拾完雀华街这场乱子,王瞻问裴望初接下来有何打算。

    裴望初如今假称为袁琤,自称是天授宫派到洛阳来清剿教派败类的天师。他让那两千骑兵扮作贩马商人混进洛阳城,自己则带着两个小道童,找到了王铉门上。

    其实他本不急着杀宗陵天师,毕竟还有陈年旧事未曾找他对质。但是旁观他要对嘉宁公主动手时,裴望初实在没能克制住心中的杀意。

    少了个证人,有些可惜。裴望初看着地上那滩尚未干涸的血迹,心道罢了,就当自己一尽十二年的孝意,助他这好师父摆脱红尘劳苦,早日得道成仙。

    见他沉默不语,王瞻邀请他一同回王家,“父亲已在家中备下酒席,为袁先生庆功,袁先生若不弃,可在家中小住。我王家虽简朴,必能令先生宾至如归。”

    “还不到庆功的时候,卫三郎抬回去,卫炳不可能无动于衷,他有所动作,我们也要有所准备,”裴望初想了想,说道,“我要入宫去见陛下。”

    “现在”

    “卫炳可不会等你吃完饭。”

    “那我护送先生。”

    王瞻送裴望初入宫,路上,裴望初教他该如何处理宗陵天师的事情。

    “他既因盛名而立,那便毁他名声。卫贵妃于去年十月怀胎,十一月,她宫里有个叫韩叙的年轻太监失踪,那韩叙不是太监,而是天授宫的门徒,卫贵妃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今上的,是韩叙的。”

    王瞻一愣,“你说卫贵妃混淆皇室血脉”

    裴望初淡声继续道“不仅如此,为了保证生下太子,宗陵天师以设坛作法为名,偷偷在外面找了许多与卫贵妃产期相近的孕妇,若卫贵妃生不出太子,她们中必然有人生出太子。之后,为了保住秘密,宗陵天师将这些女人和婴儿坑杀在西山下,你带人去挖,现在还能挖出尸首。”

    王瞻闻言倒吸了一口冷气,“天下竟有如此荒唐残忍之事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裴望初笑了笑,“自然是为了神机妙算,得人敬服。”

    这不是宗陵天师第一次做这种事了。二十年前河东裴氏与皇族萧氏易子抚养、谢黼先中毒后解毒,桩桩件件,都有宗陵天师在其中装神弄鬼,以显示自己天授的神通,得到狂热的信任和追随。

    骗到最后,连他们自己都信了。

    对于玄虚之道,王瞻本也深信不疑,他也曾痴迷过天授宫的堪舆之术与风水之学。骤然得知此事,嫉恶之余又有些迷茫。

    他有些犹豫地问裴望初“宗陵天师乃是天授宫座下第一天师,若连他所卜的卦象都是招摇撞骗,那其他人”

    裴望初知道他在疑惑什么,解释道“人世之道与鬼神之道异,人世所求财势、气运、子嗣,非为鬼神之道所容,正所谓道可道,非常道。然道必然存在,化清为天、化浊为地,使得天行有常、四时有序,故堪舆风水、八卦六十四象皆有依凭,只是能从中窥得的毕竟有限,老庄之流尚且懵懂,何况我辈”

    短短数言,王瞻心中恍然,朝裴望初拱手,十分钦佩道“袁先生高见,是我着相了。”

    “我只有一句话,”裴望初抿了抿舌底的变声叶,觉得自己再说下去就快要把叶子嚼烂了,“凡解卦算命,似妖近神者为骗。”

    “似妖近神为骗”王瞻琢磨了一番,点头道,“学生受教。”

    眼见着到了宫门,裴望初突然又对他道“还有一句要叮嘱王公子。”

    王瞻以为他又有什么重要指点,谦逊一揖“请先生指教。”

    却听裴望初道“观王公子面相,适合早婚,王公子年已弱冠,应当早日娶妻成家。”

    王瞻微愣,“娶妻成家”

    裴望初点点头,“嗯,越早越好。”

    王瞻不解其中深意,裴望初也没有解释的打算。两人行到德阳宫门前,裴望初对王瞻道“我自己去见陛下就可以,王公子早些将宗陵天师的案子查清,便能早日抚镇人心。”

    王瞻觉得有理,同他告辞后转身离去。

    卫时通被抬回卫家时仍昏迷不醒,他右手的整个手掌都被箭矢穿烂,吓得卫夫人当场晕厥,谢及姒见了也吓得脸色惨白,呆立在当场。

    能主事的人都不在府中,管家去请来幕僚符桓,符桓见了卫时通后还算冷静,一边派人去请洛阳城里最好的几位外伤大夫,一边派快马去告知卫炳,又让人将被吓坏了的女眷扶进内室。

    谢及姒正在屋里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忽听有人推门,她一抬头,见符桓神态悠闲地走进她的卧房,连她身边的婢女都不避讳。

    谢及姒脸色唰然一白,浑身颤抖,捞起博古架上的花瓶就往他身上砸。

    “滚出去”

    符桓侧身一闪,花瓶碎在地上,他丝毫不顾及有人,上前嵌住谢及姒的双手,将她压在床上,冷笑睨着她“公主殿下好高的声调,是想将驸马喊醒,进来好好瞧一瞧你我吗”

    “疯子你个疯子”谢及姒对他又踢又打,奈何力气太小,推不动他。

    侍女召儿也被吓懵了,正要跑出去喊人,却听符桓在身后幽幽道“你家殿下早在新婚夜就已于我,你去喊人来,公主殿下以后还有脸活着吗”

    谢及姒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却是冲召儿“别喊人别喊”

    符桓满意地笑了笑,“让她出去守着,好不好”

    召儿脸色惨白地守在屋子外,心中因震惊而一片茫然。内室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接着又响起了带着啜泣的呜咽声,许久未曾停息。

    谢及姒望着帐顶落泪,掌中的锦被攥成一团,又被人强行揉开。

    她想起了刚搬到卫家的那一晚,卫时通烂醉如泥,倒在隔间的榻上不省人事,符桓就像今日这样闯进来,将她拖到了床上。

    得势后的卫家连婢女都十分嚣张,只当她是受了卫时通的欺负,对那动静置之不理。

    “公主真是贵人多忘事,您是天上仙女,随便就能碾死一群蝼蚁,大概没料到,蝼蚁也有翻身的一天,是不是”

    这是那日符桓对她说的话,他还说,只要她一日不能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悔罪,他便一日不会放过她。

    “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还没有想起来吗”

    符桓欺在她身上,见那梨花带雨又愤恨难抑的花容实在是惹人怜爱,轻佻地拍了怕她的脸,“我提醒您一句吧,今上潜邸汝阳时,谢府有个投了井的婢女,是不是”

    投了井的婢女谢及姒目露迷茫,倏尔又闪过一点印象。

    好像是有一个投了井的婢女,生得很美,外面都传是谢及音嫉妒她,所以剃光了她的头发,逼得她跳井。

    但那件事其实

    谢及姒心里生出心虚和恐慌,“她是叫”

    “断珠,”符桓在她耳边冷笑,笑得谢及姒心里发毛,“她本名符珠,是我的姐姐。”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