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百四十二章 蜜汁糯米藕(六)

作品:《大理寺小饭堂

    风水堪舆之说准不准什么的,跟钦天监那群人卜卦准不准一个样,是说不准的玄乎事。

    玄乎事尚且有运气加成,可守不守得住那风水宝地便不是什么玄乎事了,而是……温明棠握紧拳头扬了扬,比划了一下。

    那紫微宫传人立时露出一副深谙世故的了然表情,捻须笑道:“小娘子果然是个明白人,这等比拳头大小的事,我等可不负责呢!”说罢便‘哈哈’笑了起来。

    “说大师骗人吧,又好似爽快的很,所问,只要我问了,回的便俱是大实话。”温明棠笑看着那紫微宫传人面上的了然神情,说道,“说大师不骗人吧,我若不说,你大抵自己是不会主动交底的吧!”

    “不错。”紫微宫传人的回应果然如温明棠说的那般爽快,他点头,手一摊,露出掌心里不到十个的铜板,笑道,“若是不问我的那等人,我一单便只收十个铜板,十个铜板也就够买两三串糖葫芦,便是听一场说书先生老掉牙的故事都不止这点钱,更何况我又确实给他们指准了风水宝地,不曾骗人。如此……十个铜板的生意自是钱货两讫,不管之后事的买卖了。”

    这话听的温明棠顿时来了兴致,追问道:“若是问了呢?”

    “问了的啊!”紫微宫传人说着将掌心一收,摇头叹了口气,说道,“那依老夫看来便还是在这片官府划分的专门入土之地安葬的好,瞎折腾什么迁祖坟之事呢?”紫微宫传人说着指向山间埋葬的那些先人墓碑,道,“若不是风水宝地,哪里容得下这么多人安葬?便莫要想着折腾有的没的了。”

    温明棠听到这里,忍不住笑着点头,看着山间来来往往祭扫先人的百姓,道:“确实……该来的,靠自己挣来便是。何必去折腾那逝去的先人呢?”

    “小娘子这性子倒同老夫差不多,求人不如求己,求人渡己不如自渡。”紫微宫传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臂弯上搭着的幡布,同温明棠闲聊着,“小娘子既知道那‘周扒皮’的事,当知道刘家村村祠里原先那座宝相庄严的观音像改换的狐仙像的……”

    这话一出,温明棠点头,想起近些时日随着那‘周扒皮’的风一道刮出来的什么因果报应、反噬之说,传扬总是真真假假,越传越似那些话本子里流传许久的故事一般越传越玄乎的。

    其中便有那座观音像改的狐仙像,粘了几十年的尾巴同耳朵在争抢中被碾成粉末之说。很多人都说是观音娘娘显灵了,被覆在狐仙的壳子里许久,总算等到了那个挣脱的机会。

    对此,如今长安城中最有盛名的佛寺中的高僧主持却并没有回应什么观音像显灵之说,只简简单单的回应了一句:“可见求人渡己脱离苦海不如自渡!”

    温明棠听到这话,又想到外头传言的那些个神神叨叨的观音自脱束缚的说法,不觉得有些意思。

    恍惚记得现代社会她曾听人笑称佛教与道教的起源都是来源于‘辩’,只是佛教与道教最初起源的‘辩经’也好还是‘论道’也罢,作为一个宗教而言其实是不合格的。因为作为一门宗教,他们竟然允许大家讲道理。如此允许讲道理,进而互相辩论的最初的佛与道与其说是一门宗教,倒不如说更似是一门哲学似的学问了。

    “可你我会这般想,却不是所有人都能这般想的。”紫微宫传人摸着臂弯上搭着的幡布笑着说道,“有些人觉得只是折腾去世的,已不做事的先人而已,更何况只是让先人换个地方躺而已,若是折腾一番已不做事的去世先人,便能给活人带来十年大运,这笔买卖其实是笔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原是这个原因……难怪有人总神神叨叨着说什么‘挣得好不如躺得好’呢!”温明棠恍然,两人正说话间,听身旁的紫微宫传人‘咦’了一声,向路边一辆马车望去。

    温明棠循着他的目光向那辆马车望去,见一个模样齐整干净的中年妇人带着几个十多岁模样俏丽的小姑娘站在路边,正同一个男人说着什么。

    这情形让温明棠下意识的蹙起了眉头,虽然一个中年妇人带着几个小姑娘这情形没什么奇怪的,这年龄上似母女,小姑娘口中喊着‘妈妈’的妇人和少女,按理说年龄什么的都对得上,可不知为什么,看着那情形,偏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正这般想着,听身旁的紫微宫传人捻了捻须,嘀咕了起来:“挣得好不如躺得好这话还真有意思!有人琢磨让死人躺得好,还有人琢磨让活人躺得好,这些人牙子又带瘦马来了……”正嘀咕着,突地反应过来身旁还有个温明棠在一旁听着,紫微宫传人吓了一跳,看向一旁正若有所思的盯着那几个人看的温明棠,忙摆手道,“小娘子莫看这些了,这些与你不相干的。”

    温明棠点头,还不待她接话,将紫微宫传人这话揭过去,便听身后小丫头汤圆好奇的声音响了起来。

    “什么叫瘦马?”

    回头,正见捂着耳朵,口中念叨着‘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荀洲带着汤圆阿丙、赵司膳与梁红巾已过来走到他们身边了,想是正巧听到了一旁紫微宫传人那句嘀咕声,汤圆便顺口问了出来。

    这话听的一向捻须做出一派精通世故人情模样的紫微宫传人怔了一怔,罕见的,面上露出了几分尴尬之色,半晌之后,手握空拳凑到唇边咳了一声,说道:“老夫在念诗,古道西风瘦马,听没听说过?”

    话音刚落,一旁抱着双臂的梁红巾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道:“大师可是哄家里的孙子、孙女什么的习惯了?这等糊弄人的话便莫哄汤圆了,早点晓得也好,免得往后不懂闹笑话,也不会没得被人骗了,还真以为是在念诗呢!老娘十三岁就晓得这个了。”梁红巾说到这里,转头对汤圆解释了起来,“瘦马也是烟花地里养的一种,莫看那妇人面上半点脂粉也无,一副清汤寡水的素净模样,那也是个老鸨呢!”

    这话一出,汤圆顿时恍然,‘哦’了一声,奇道:“我还以为老鸨都是涂脂抹粉,头上簪的首饰多的跟顶了个首饰台架在头顶的呢!没成想还有这等的。”

    “有人喜欢涂脂抹粉的,便有人喜欢清汤寡水的,全看个人喜好罢了。”梁红巾说到这里,蹙起了眉头,瞥了眼那面色尴尬的紫微宫传人,又道,“大师,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不必这般拿我等当孩子哄的,我等听得懂的。”

    说到最后‘听得懂’三个字时,汤圆大力点着头,表示自己确实听得懂之后,又偏了偏头,问紫微宫传人:“大师们都在吆喝的‘挣得好不如躺得好’又是什么意思?”

    大抵是有了先前‘瘦马’的误会,这次紫微宫传人没有再哄孩子,而是闭了闭眼,开口直言:“就是帮着迁祖坟,让家里的先人躺得好,活着的后人由此走大运,祖坟冒青烟就是说的这个意思,可明白?”

    这般直言当然没什么不明白的,众人恍然,纷纷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温明棠也没有插话,将先时同紫微宫传人谈到的便是找到风水宝地也不定守得住的话说出来。而是将话题就此略过之后,抬了抬手,对紫微宫传人说道:“好了,大师,我等难得有一日假的,上午祭扫先祖,下午便也要趁着这难得的空闲四处走走,如此……才算是当真承蒙到了先人庇荫,也不浪费先人的照顾了。”

    这话听的紫微宫传人忍不住再次叹了声‘小娘子有趣,真是好个妙语连珠啊!’

    那些折腾先人的,能不能得先人庇荫实在不好说。可清明这一日实打实的不需做活,却能拿到俸禄的假,于多数寻常百姓而言,却是享受到了实打实的庇荫了。

    “目光着眼于眼前也没什么不好的,”望着一行人说说笑笑离去的背影,紫微宫传人捻着须偏了偏头,问身旁的打手们,“务实不好吗?”

    一众星宿打手们的头点地十分用力,看那捣蒜似的点头,显然心里是真的这般想的。

    能不这么想吗?摸了摸腰间的钱袋子:大师给钱一向爽快,不拖欠的,今儿清明虽被大师叫来吆喝生意了,可给了双倍工钱呢!

    哪个过日子的人不在乎手头工钱的?

    正这般想着,眼见往前走了几步的一行人突然停了下来,那个同大师先时相谈甚欢的小娘子同身边人打了声招呼之后,突地转身复又折返了回来。

    打手们本还在想着这小娘子折返回来又是做什么之时,便见小娘子已三步并作两步的行至大师面前了,手一伸,将十枚铜板放到了大师手中,笑着说道:“挣得好不如躺得好,我虽不折腾先人,可大师今日也算给我指了位置了,求人渡己不如自渡这话说得极好!”

    瞥了眼掌心里的十个铜板,紫微宫传人愣了一愣,眯眼瞥向面前的温明棠,正想说什么,却听温明棠笑道:“大师掌心里这铜板上头一股子油炸捻子的味儿委实太重了,我记得城隍庙前便有一个炸捻子的摊儿,铜板只要经过那摊主的手,必是带着那股子捻子味儿的。想来大师这十个铜板不是今日开张挣的钱,而是自己带的吧!”

    这话一出,紫微宫传人便笑了,他这神棍生意到底挣不挣钱自己自是最清楚的。当然,自己也确实不靠这个挣钱就是了。这般想着,看着面前谈笑颇对自己胃口的女孩子,又瞥了眼她身后那群人中那个面容坚毅的女子。

    这一行人,也算是这两年他唯一开张的生意了。

    这般想着,紫微宫传人抬眼瞥向面前的温明棠,对着温明棠那张未施粉黛的脸细细打量了片刻之后,忽道:“老夫年岁大了,记性不大好,先前打交道时记得小娘子姓温?”

    温明棠点头,眉眼一挑,看向面前的紫微宫传人。

    紫微宫传人则捋了捋须,又道:“你们大理寺当没有第二个姓温的厨子抑或者杂役了吧!毕竟‘温’也不算什么大姓。”

    这话听的温明棠不由一愣,下意识的点了下头问面前的紫微宫传人:“大师怎会突然问出这些话来?”

    紫微宫传人低头看向躺在自己掌心里的十个铜板,沉默了半晌之后,忽道:“我既收了你的钱,如此……也不能白收。这样吧!老夫送你一句忠告!”说着不等温明棠说话,便闭了闭眼,说道,“小娘子近些时日出门小心遇到熟面孔呢!”

    “为何?”这样的忠告自是不出意外的换来了女孩子的一句追问。

    紫微宫传人叹了口气,想到先时打过的交道,通晓世情的明白人当然会追问了。这等人不会惧怕恶人抑或者难事,却是要时时刻刻清楚的知晓自己所身处的情形,以及所遇的每一件事背后的真相的。

    追寻真相是这等一贯清醒,事事求个明白之人的通病了。

    “小娘子切记,人间道是不见死人还阳的!”面前一向入世,半点不脱俗,虽也会神神叨叨的跟着念几句‘玄乎其神’的话,可多数时候更似个辩经论道的老先生的紫微宫传人面上的神情陡然一变,那一瞬间肃杀的表情,不知为什么,竟让同他打过好几次交道的温明棠平生头一回的,有了几分面前这大师竟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感。

    杀气腾腾的表情,却让人生出‘仙风道骨’之感;原先那捻须嚷嚷‘挣得好不如躺得好’的高人模样,却反而让人觉得这就是个寻常的念过几本书的夫子先生而已。

    这等皮与骨的表现截然相左的违和感让温明棠下意识的拧起了眉头,脑中飞快转动着,思虑起面前紫微宫传人话里的意思来。

    女孩子那沉思的表情并未掩饰,从先前打过的交道中,紫微宫传人也已知晓面前的女孩子是个灵巧善思的,可此时,他却似是急了一般,并未给女孩子多少思索的功夫,而是开口如倒豆子一般飞快的说了下去:“莫要小看那些民间俚语中的民间之智!刘家村那死去的新娘不就是先犯了‘一人不入庙’的忌讳,而后又犯了‘二人不观井’的忌讳同那杀她之人同坐井边相谈时被推下去受的伤?”紫微宫传人满脸严肃的说道,“庄稼地里刨食的小娘子老天给了她一副天生的好身子骨,有那么大的力气,若是没有这一出,不曾被推下井受了伤,便是那赌徒有刀,只要她不受伤,手不折了,就未必夺不下那缺了手指的赌徒手里的刀,拣回一条命的。”

    “天可怜见,若是不犯忌讳,那小娘子未必会死的。天生的好身子骨对上的却是一个缺了手指,手脚使不上全力的赌徒,难道不能说此等所谓的必死局于她而言其实是能夺得一线生机的求生局?”紫微宫传人满脸肃杀的说道,“她若是不理会那赌徒的威胁,便不会夜半同他一道坐在井边犯那‘二人不观井’的忌讳;那赌徒既是趁她被吓的分心之时将她推下的井,她若是不想着如何向赌徒妥协而一时分了心,时时刻刻警惕着那赌徒,那赌徒又如何对付得了她?”

    “所以这哪里是什么必死局?分明处处皆是生机,可见天公对她多怜惜。外头的传言都在说是天公对那娘子无情,可你细看才会发现无情的哪里是天公,分明是那杀人的恶人!奈何那小娘子每一步都走错了,才会一步步的落入那恶人下的必死之局中。”紫微宫传人看向温明棠,叮嘱道,“所以莫把那些民间老话当作耳旁风。”他严肃的说道,“小娘子如此聪明的一个人,可千万莫要犯了那等不该犯的忌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