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百八十六章 酸菜豚肉焖面(八)
作品:《大理寺小饭堂》 “好……”童正看着面前激动的站起身来的童不韦,双手握了握,下意识道,“好阴狠!这么多年……换了我,怕是早被逼疯了!”
“他不打,不杀,不骂,甚至这么多年不再动作,只是不说。”童不韦指着自己的喉咙,朝童正喊道,“他只是不说!向自己的喉咙里丢了颗石头进去,堵住了那个答案出口,却将我生生快要逼疯了!有时,我甚至都羡慕起了你母亲,早早死了,也不用这么多年苦熬着活受罪了!”
“对不住!”童正看向童不韦,颤着唇,喃喃,“我……不知道你这么多年竟是这般过来的。”
“你这般朝我喊对不住,不过是因为可能是我的儿子。若你是他的儿子,不论生你的是你母亲还是他那位抬了平妻的妾室,怕是要开始动心思想让他认下你了吧!”童不韦看向面前喃喃的童正,声音陡然小了下来,转为无力,那一番声嘶力竭的嘶喊过后,他好似陡然老了十岁一般,没有再看童正,而是转身盯着博古架上的秦皇东巡摆件,说道,“你母亲活着的时候是试探过的,她一向精明,虽算计时只想做做样子,可到了那番田地,自是事已至此,便想试着博个最大的利出来的。比起我来,他自然是最大的利!毕竟钱财……你母亲自己便有,可权势……却是他刘寄母女怎么算计都得不来的。”
这些话听得童正下意识的在心里重复了一遍那位大人同他说过的话,喃喃道:“其性……反复无常。”
可有些人……就是能将所有人性的反复无常都看在眼里,玩弄于鼓掌之中。他在心底惊惶的同时,隐隐生出的那股……渴望与憧憬让童正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有些话就不消说了,同一屋檐下过活了这么多年,童不韦怎么可能猜不到他的心思?甚至换了童不韦是他,怕……也是恨不能立时换个爹的。
没办法,这个爹的手腕以及手中可利用的权势之诱惑于他们而言实在是太大了。
这一切……同感情无关,只同算计与利益有关。
或许,骨子里,他们所有人,包括那位大人,都是一样的人。
甚至,彼此也知晓对方都是一样的人,所以童不韦清楚哪怕他父子二人眼下感情培养的再深厚,待到有朝一日那位大人突然开口说出那个答案了,甚至……都不定是真的答案,只消认了他是那位大人的儿子,任他与童不韦之间再深厚的感情也能被瞬间斩断。
还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啊!童正苦笑了一声,想到被那位大人拿捏在手里的那个答案,真真是任他同童不韦之间建起再如何稳固的联盟,都有可能因为那个答案而瞬间坍塌。毕竟,若真是如此,他与童不韦之间横着的,便是泼天大仇了!
辛苦奔波一世却无子嗣,替仇人养子!换了谁……不疯?
“他没做什么,只是不说。可我二人却始终被他牵着鼻子走!”童不韦喃喃道,“真的是……好……阴狠的手段,生生将人逼疯的手段啊!”
可……这大抵就是最高明的猎手与棋手了吧,任对方手中的招式与花样再如何繁多,只消静静的蛰伏在一旁旁观,手里攥着那只底牌,要么不出手,一旦出手便是一击毙命!
那鬼……之所以看不见,大抵是被他盯上的猎物……在看见它的那一刻,就要死了吧!
感慨着‘好生阴狠的手段’的童正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手指不住发颤,心中憧憬不已:拿一个自己根本不缺的儿子,甚至可能根本不是自己的儿子,牢牢的堵死了童不韦。若是有朝一日,他也能有这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便好了!
他的心思,童不韦根本没有理会,也懒得理会。因为早已知晓屋檐下过活的两人骨子里根本就是同一种人,所以这么多年,愿意做村民眼里的童大善人,却是懒得同童正父子情深,试图拿感情留住童正的,因为知晓即便暂时留住了,也能随时被对方抽走!
“我……还真是,有冤在心,口难开啊!”童不韦看向村祠的方向,喃喃,“也不知他有没有为我留下那一条可以走出来的路。”
“你说……他当时说眼馋,想吃你一次。”童正喉口动了动,紧张之下不断吞咽着口水,问童不韦,“那……这么多年,他吃到了吗?”
“我不知道。”童不韦对着村祠的方向,即便隔着厚厚的宅邸,看到的只有层层的墙土,还是看着,仿佛目光能穿透那重重的围墙,看到村祠里那块立在门口的石头。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他吃到,吃到了的话,是吃到了一次,两次,还是很多次。我也不知道他说的吃到是仅仅指的我这些年赚的银钱,还是旁的。也或许他如今依旧在养着我,未到吃我的时候。他……堵着自己的口,什么都不说,只是让我自生猜疑。”童不韦说到这里,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紧张害怕中又带着一丝不甘,“想我童不韦行事从来都是侵略如火的路数,虽为布衣,却从不惧人也不惧事,有招拆招便是!可这些年,却一直都在不停的告诉自己我……或许是想多了,没有的事,多心了。这等强迫自己,压抑本性,掩耳盗铃般做缩头乌龟的行径,快将我憋疯了!”
“我知道。”童正当然知道童不韦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管是当年做神棍之时还是后来做了乡绅,都是领头的那个人。
可做了一辈子领头羊的那个人,却被那位大人的‘不说’生生憋的做起了缩头乌龟,不停的告诉自己多想了。
“会不会……是你真的多想了?”童正看向童不韦,憧憬与渴望成为似那位大人一般的人不假,可害怕也是真的。
“我一直在告诉自己我想多了,可这些年,身边总会发生一些似我当年那般‘运气不好’的事,这些‘运气不好’之事曾经是发生在我身上的,后来却总是发生在我周围,与我相识之人的身上。”童不韦说道,“总是在我日日告诉自己多想了,渐渐当真开始接受自己真的是多想了之时,那种似曾相识的‘运气不好’之事便发生了,在我眼皮子底下发生了!我看着这当年发生在我身上的‘霉运’之事发生在了同我相识之人的身上,一次,两次是巧合,三次,四次是巧合,可……若是次数多到数不清了呢?”
“多到数不清是有多少?”童正听到这里,下意识的问道。
“七十有六。”童不韦盯着面前的重重围墙,说道,“七十六场时疫财,次次不落。”
回以他的是一声食案上食碗被带翻的声音,童不韦没有回头,食案之上早已一片狼籍,再多撒一点出来混于其中也没什么区别。
“每一次看到这些似曾相识的‘运气不好’,我都会想这些‘倒霉’之人究竟做错了什么,若是我来做,能否避开。”童不韦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摇头道,“而后,我发现,没有区别,我也避不开。”
“你母亲这般精明的一个人,我这些年想了好多次,却发现……当年之事,其实她也不曾走错哪一步了,依旧谨慎,可……却不知怎的,就落到这番田地了。”童不韦说道。
“于她,被扎进了‘想吃一次’的那根刺,又面对我,自是警惕的,怀疑我是那位大人的人,我亦是如此,哪里敢信她?”童不韦说道,“她与刘寄二人对好不容易得来的家财自是万分看重的,可……父女二人突然生病,同一屋檐下,自是会怀疑我,不会与我交心。面对‘我’这个可能的凶手,不管是为了家财不旁落,还是不便宜了我这个可能的凶手,她自是需要一个子嗣。是自己生的最好,不是自己生的……虽说不甘,但养大,使之成为一柄能替他父女报仇的刀也成。”
“那等情况之下,若是你,面对今夕不知何夕的身子骨,为了保住家财,也为了自保,是不是也要如你母亲一般,考虑子嗣?”童不韦问童正。
童正沉默了下来,垂眸认真思虑了半晌之后,点头道:“彼时,母亲首当考虑的确实该是子嗣,留得几座青山,将来也有柴火可烧。”
“可子嗣这种事……说不准的,她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怀上,生下儿子后,面对我这个可能的凶手,自己父女若是不在,儿子能不能活命,成为一柄替她报仇的刀。”童不韦说道,“我想过很多次,若换了我是你母亲,彼时不知自己能不能活命,最好的机会也不外乎那一次看似手腕难看的算计了。”
“她父女所求不过是能活命最好,不能活命便保住家财,留下子嗣为自己报仇,这所求,你觉得可过分?”童不韦问童正。
童正摇头,轻声道:“不过分,且合情合理。”
“可她父女不知道自己是被谁下的手,是我,还是那位大人。若凶手是我,能对付我的,自只有那位大人,若凶手是那位大人,比之生病不知能不能活命的她父女,祸水东引,让我同那位大人结仇,有朝一日能成为扎向那位大人的刀,也成。所以,于她而言,给我与那位大人之间埋根刺是她彼时能做的最好选择。”童不韦说到这里,又问童正,“这般一想,你觉得,你母亲的选择错了吗?”
童正摇头,苦笑了一声,道:“没错!”顿了顿,又道,“且……换了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也不外乎让你同那位大人结仇了。”
“你母亲当然不是蠢人,知道这所谓的拿一个那大人不缺的‘儿子’多半解决不了那位大人,所以在算计的当夜,还是选择向我和盘托出,是想着这等事之后,我与她之间,必然要‘生出嫌隙’,在我等看来,便是没有那档子事,将我同你母亲强行拉成一对,却不点破,那位大人显然是并不希望我二人琴瑟和鸣的。所以,我等合计了一番,有了这一事,我同她父女定然嫌隙更深,如此……也越能让那位大人放心。”童不韦说道,“她这般精明,当然想过算计全然失败的情况,可这一赌即便赌输了,我等猜错了那位大人的用意,我与她演一演嫌隙便成,不影响继续过活。”
“你看,你母亲看似难看的手腕其实是不得已,也其实已很是谨慎了,甚至考虑过最坏的情况了。”童不韦说道,“这些年我思来想去都找不出你母亲当时究竟走错哪一步了,她每一步都走的足够谨慎与小心了。”
“确实如此!”童正点头,说道,“即便算计失败了,她也不怕。哪怕中间出了纰漏,大不了同你分开,毕竟,她……有银钱过活,感情之上也同我一般淡泊的很,不会在意男子喜不喜欢她这等事。”
“是啊!”童不韦盯着那重重的围墙,叹道,“那算计手腕说起来虽难看,可于你母亲而言,却是彼时能做出的最好选择了,换了我,换了你,彼时能做的最好选择也不外乎如此。况且一开始就备好了后路,明明是一场即便输光了也不心疼的赌,可不知怎的……就变成了眼下这幅样子。”
“怎会如此?”童正喃喃着,伸手抓了把周围的空气,当然什么都抓不到,他摊开手,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说道,“就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了呢!”
“那件事后,那位大人便未再说过这件事,”童不韦说道,“你母亲与外祖直到临死前还在后悔那一次的算计,想不通这一场即便输光了也不心疼的赌怎会折磨他们至此?他们后悔与痛苦的死了,我却一直活着,备受煎熬,看着你一日日长大,很多事,我不敢说,因为那个决定你我是世上唯一至亲还是血海深仇的答案在他那里,我不敢赌!”
“我知道。”童正看向童不韦,说道,“换做我是你,也不敢赌,只能如你这般待我般对待你。”
既照看,又提防!每每看着对方时,那位大人未出口的那个‘血海深仇’的答案便会立时跳出来,堵住喉口,令他如鲠在喉,不敢交心。
“即便眼下你我二人交心了,我也不敢赌你我的父子情深。”童不韦看向面前的重重围墙,喃喃,“你与我骨子里是一类人。”
压下心头对那位大人手腕的憧憬与渴望,童正未出声,自是默认了,童不韦不敢赌他会不会翻脸换父,他亦不敢赌童不韦会不会杀了自己,报血海深仇。
毕竟同一屋檐下,同对方交心容易,要对方的性命,更容易!
“这些年,我一直在琢磨他的手腕,”童不韦转过身来面对童正,显然是知晓童正心里在想什么的,“他轻易不出手,只出手了一次,便不用再出手了。你母亲与外祖死了,你……我也永远养不熟了,不用再担心你我真正交心了。我……他也不用再派人盯着了。因为你会在我身边永远替他盯着我,做他的耳目,他不想我死时,便不出声,他想我死时,只要给出那个答案就行。你自会替他解决了我!”
“好手腕!”童不韦拍了拍手,赞叹的语气不似作假,眼神却是冰凉中带着几分不甘的绝望,“他不必出手,却想要我生就让我生,想要我死便让我死。只是从我这里经过了一次,便让我被折磨了这么多年。论催动人的心魔,调动人之欲望,使人互相攻讦,折磨人的手腕,他当真是我生平仅见之可怕!”
听童不韦提到‘心魔’两个字,童正想到昨夜一众乡绅们嬉笑着抓了一把‘虚空’,倒处问鬼在哪里的话。
看来,这‘鬼神’之事,还是神棍起家的童不韦悟性更高些。‘心魔’,可不就是鬼么?
想到自己同童不韦始终亲近又提防的情形,哪怕至此交心了,也知晓那位大人的可怕了,却……依旧没有旁得选择。
好阴狠的手腕!这般阴森……明明该是阴谋吧,却为何于他们而言,成了无解的阳谋?如母亲一般,没得选择了呢?
明明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敢面对所有可能引出的结局,即便输光了所有,也不惧的,可这凭空突然多出来的一块石头与多出来的一个结局……又是自哪里来的呢?且这多出来的结局还正是他们所不能承受的。
“我等本以为自己无情至斯本该是无所畏惧的,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被自己的一番谋划生生的造出了一条软肋,一个‘心魔’,”童不韦喉口动了动,将不甘与绝望暂且咽入腹中之后,说道,“又被自己造出的‘心魔’生生折磨了这么多年。”
“我……本该是没有弱点的啊!”童不韦伸出手指抹去了眼角不知什么时候溢出的两滴眼泪,继续说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些年,我被自己亲手造出的石头堵住咽喉时,便愈发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这块石头……大抵是要一直堵着了。童正看着童不韦,伸手覆在自己的胸口,感受着自己如鼓声震颤的心跳声,真是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腕啊!童不韦……已是他所见的这群乡绅之中手腕最为高妙之人了,布衣出身,却在当地闯出了一番名堂,算得个人物,可在那只如山的五指山下,却被压的动弹不得。
这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可曾有过对手?若是有……究竟什么样的对手能难倒这样的人物?
自己……当真好似坐于井底的青蛙一般在抬头仰望……童正正神思恍惚的想着,管事“蹬蹬蹬”跑进来禀报道:“刘老汉夫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