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3章 第 53 章

作品:《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宫追悔莫及

    东堂外有个小池塘, 一向忙碌的杜掌柜已经在鹅卵石子路上溜溜达达,背着手看了半晌鱼。

    眼睛不往堂里看, 耳朵却一直竖着。

    不知何时, 他身边多出一人,一道看鱼,堂内并未刻意避忌的谈话也入耳几句, 轻叹

    “挥毫千策人不问, 腹有千言吐不得。不如种田啊”

    “你老哥别酸。”杜掌柜看到徐寔,一改帮着小娘子提防少艾郎君的作派, 挺直身躯, “怎么样,我们小娘子拾到宝了吧”

    徐寔捋须不置可否,“无多少自出机杼, 大抵是道听途说。尚有可观。”

    能从他嘴里说出这么一句, 便已算几分青眼了,杜掌柜想想又觉得不可思议, “这样个有见地的年轻人,何以一直没有崭露头角。”

    徐寔嘴边淡淡勾起嘲意, “小仙翁葛稚川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举秀才,不知书, 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 高第良将,怯如鸡啊。”

    “可先生还是没说明,如此神武的北府军,朝廷分明提防, 何以又叫怕而不怕”

    堂中,簪缨待沈阶喝完茶水,再次发问。

    沈阶点头将手指移向那块由他挥斥谈兴的羊皮图,正待开口,他忽又皱眉,随口喃喃“此舆图不够大。”

    簪缨心念微动,多看了沈阶一眼。

    她会意地唤人取来北朝疆域图。

    商人所用的地图,与行军的布防舆图是不同的,家下人费了些功夫,才寻来一张标有川势地形的北朝舆图。

    沈阶接过后,略不在意地将两张图上下拼在一起,又指着最上的一条几字形蜿蜒水脉。

    “我大晋北御胡人,最上策为防河。”

    又向下移指,“其次防淮。”

    又向下移指,“其次防江。”

    “十五年前的第三次北伐,刘洹将军率军夺回衮州,是晋朝渡江以后收复的最远疆域,可惜管乐有才,关张无命,将军早丧,其地两年内复失。黄河线失守后,南人日渐堕志,到祖松之将军时期,已只能在淮泗经营,好在祖将军于东豫、南兖两地,颇打下几场硬仗,又经营出了气候。到大司马接手,便一心秣马厉兵,蓄势待发。”

    他循循善诱,簪缨望着那两图相接间的缝隙,心中忽生一点灵犀。

    她突然便知道了卫觎的志向是什么。

    舅父之志,又在何处

    三哥说我之志,是凌虚蹈空,误国害民。

    “北伐。”

    他的志向,是想促成南朝对北朝的第四次北伐,收复中原

    “不错。”沈阶点头。

    这亦不是什么秘密了,但凡对大司马的逸闻有心关注之人,都听说过他九岁时读汉史,掩卷后涕泣放言,“此生无他愿,立志复河山。”从此弃文习武,藏剑学枪,被时人评价小时了了,性却喜兵,自甘堕落,引为一时异事。

    但沈阶低估了簪缨长在深宫十几年,对外事的无知程度。

    这些卫觎的旧事她闻所未闻,出宫以来,更没有什么人敢当着她的面谈论卫觎,是以这一点,却是簪缨自己琢磨出来的。

    她一瞬恍悟之后,却更为不解了,这不是好事吗,为何阿父当年会说那么重的话

    “凌虚蹈空,误国害民”

    沈阶陡然抬眼,“女郎也如此认为”

    簪缨后背浮起一层寒栗,“还有谁这样认为”

    沈阶默了默,眼里凝出一点似刻似薄的光,“很多人,不妨说,整个南朝庙堂,下至所有世家,都不赞同再次兴兵北伐。”

    “为何”簪缨的心沉沉发坠。

    沈阶“国库不盈、时机不到、劳民伤财、易致内乱、动摇根基林林总总,左不过这些。”

    簪缨的手掌蜷了又松,良久的沉思后,她终于明白了。

    明白为何沈阶说小舅舅调走兵防,是险而不险因为北府虽空,临岸尚有一段四十里宽的长江天堑,小舅舅既有抗胡之志,便非任性之人,胡人倘若想趁隙渡江攻晋,就要掂量掂量这四十里的江水能不能顺利渡过,渡江至半,会不会突现伏击,故不敢轻举妄动。

    她也明白了,朝廷对小舅舅为何怕而不怕因为北府兵再强悍,小舅舅却一心想要北征,打仗需要各方的配合,比如粮草道不能受卡,四方援引州郡也不能背后捅刀子,大司马再强,也免不了后方配合,所以他不会想要建乱。

    大晋君臣只要抓准了这一点,便等同掣住大司马的臂肘,便可高枕无忧。

    白蚁噬大象,蚍蜉撼高树。

    这些人倚仗的,不过是他志在远方,不过是他无心争夺内政权柄,却反道他是国贼。

    簪缨气息起伏,圆润的桃花眸向内收敛,肘压几案向前一倾身,鬓上珠钗一阵细响,问沈阶“蹈玉也以为北伐不妥吗”

    沈阶这半日都是有问必答,听到此问,似在意料之中,却静了许久未言。

    他第一次回过头瞥了眼堂外,与杜掌柜闲聊的徐寔已经离开了。

    少年狭丽的眼锋一绽而收,静静回道“此非阶可议事。”

    簪缨憋了片刻,徐吐一口气,没再勉强追问。

    她尚且知道自己的斤两,北伐事关重大,还不是她眼下能够得着的。今日她想了解的事,都已知之甚详,甚至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还需留待时间消化。

    沈阶便起身告辞。

    他不放心母亲独身在家,此前婉拒了主家留他住在乌衣巷的邀约。女郎有事召他即来,无事,他便离府。

    “用过午食再走吧。”簪缨留客。

    把人拘来一上午,板板眼眼地给她分析了一大通,末了只给人灌半肚子茶水,怎么也说不过去。

    沈阶谢过她的好意,眉梢和软了些,“家母在家还未用过,阶不敢擅享。何况,阶未向女郎献一策,不曾分君之忧,不敢食君之禄。”

    簪缨觉得她这位卿客旁的都好,就是太较真,仰面轻哂“也太过谦了,今日受教良多,岂言无策。”

    “那日向女郎投名,本为应对东宫,这几日女郎却从未就此问询一句。”沈阶高高的个子逆着光,声低如石,“想来,女郎当日心中已有定算,却是阶投机了。”

    簪缨无奈,不介意流露自己的心里话“井蛙看到的天,就只那一点,但对那一片小小天空尚算熟悉。勋贵门阀素来看重的,名望二字而已,我为先君大办丧事后,这一点就有了。借这阵东风,一个功臣之后的言行,又会不会影响众人的判断呢,我拭目以待。之后绸缪,自然需要你。”

    说罢,她心里又自嘲一声功臣之后。

    前世她为着傅妆雪身上这四个字,被压得死死的。

    就因傅妆雪的父亲在北伐之役中立过汗马功劳,傅则安劝她容让,若不容让,便是不敬大伯这个忠臣,不顾家国之义。庾皇后得知太子与她的交往,及笄宴后,也开导她大度,说此女虽为外生庶女,却是功臣之后,轻慢了她,容易遭人话柄。

    先敬罗衣后敬人,先看品第后看品性,世道如此,她不认同,但何妨借势。

    她现今有父母的荫泽,有长一辈结下的善缘,有小舅舅给的底气,有整个唐氏做为后盾;而庾氏是一门孤女,除了一个皇后的名头和一个太子生母的身份,再无其他倚靠。

    她很想知道,当显阳宫那位辛苦维持多年的贤名出现裂痕,东宫为保地位,是会救母,还是绝母

    簪缨有些寥淡地垂下眼皮,就是有些对不起阿父。

    原该正心诚意为他送灵一场的,却说到底是利用了阿父的哀荣,大张旗鼓,给自己积养名望。

    不过阿父在天有灵,定会原谅她的小小劣性吧。

    一定是的,簪缨虽然不记得双亲,却自作主张地在心里给他们分配了形象,阿父便是那事事听从妻子,却会悄悄护着女儿调皮捣蛋的儒雅君子,阿母便是那会对她叉手瞪眼,但只她一撒娇,就立刻败下阵来的飒爽女郎,说不定看她太过可爱,还忍不住要搂她在怀里亲一亲。

    总之,无论她做什么,他们都宠着她就对了。

    厨房今日做了给老人家进补的蒸羊羔,原是为郗太妃备的,簪缨让沈阶带回去一些给沈母尝尝。

    沈阶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

    他走后,簪缨轻轻捶了下肩膀,向堂外张望,发现之前还在院里晃荡的杜伯伯,随着沈阶离去也溜得没影了。

    她不由失笑,又让春堇把人请回来。

    杜掌柜脱履进门后,簪缨脸上的笑意又消淡了,待他落座,凝色低问“伯伯,小舅舅改造北府军所耗军资,与唐家可有关系”

    杜掌柜没想到小娘子如此单刀直入,一愣之后,用一种深许的眼光看着她,也便坦然回答。

    “无。”

    问者问得直白,答者答得笃定,簪缨眉头轻皱起来。

    这个答案,其实未出她的预料,说不上来原因,她直觉小舅舅不会动用唐氏之财。

    那他年年迭代战甲兵器,养活整个北府军的大笔开销,是用什么法子凑出来的

    杜掌柜这时微叹一声“小娘子将来若有机会,可去卫府做个客。不过嘛,卫府闭门多年,卫公也有多年不见客了。”

    簪缨似懂非懂,忽才想起,小舅舅回京以来先是住在行宫,后来又住乌衣巷,却从未提起卫府半句。

    杜掌柜见眼前少女神色中天真渐少,思虑渐多,心内犹疑。都说人自识事忧患起,小娘子意欲多识多知,他虽心疼,这些日子也随小娘子的心愿,将唐氏旗下的主业给小娘子说了七七八八。

    唯独多年前与大司马的一桩约定,因对方叮嘱此事绝密,万万不可泄露,杜掌柜一向守口如瓶,就连发妻阿任,也从未透露过。

    但小娘子是将来的唐氏之主,有些重要之事一味瞒着她,未见得是对她好

    “杜伯伯有话,不妨直言。”

    养气功夫一向不差的杜防风一怔后笑,是苦笑,“自打招了那沈郎君来,小娘子是越发厉害喽。”

    簪缨脸皮薄,“再不长进,可怎生得了。是与小舅舅有关”

    杜掌柜想了想小娘子与大司马的交情,终于点头,先命婢子将堂门关起,把守廊外。簪缨见他如此慎重,也沉凝气息。

    便听杜掌柜用罕见严肃的语调道“小娘子须保证,此言出于仆口入于君耳,再不可告知第三人,包括那沈郎君尤其是沈郎君。”

    簪缨点头应是,杜掌柜这才继续道,“大约七八年前,大司马曾有一封密函致我,请求我发动唐氏所有商路人脉,为他寻几味药。”

    簪缨的心重重一顿,几乎马上想到了什么,“找药是治小舅舅伤病的药吗”

    杜掌柜摇头,“不,那时大司马尚在祖将军帐下,还未听说他身负寒伤,信上说,是祖将军受了伤,为祖将军寻救命之药。只是当时为了不引起朝野及北胡异动,此事秘不外露,大司马特意叮嘱我,不可泄露,不遗余力,不惜代价。是以这些年来,此事都是我亲自督办,不敢假手于人。”

    簪缨回想沈阶之前讲的北府细务,“可听说五年前”

    杜掌柜点头,“大司马交代下来的六味药材还不等找齐,五年前,祖将军便去了,却是死因成迷。然那之后,大司马却请我继续寻药。”

    祖将军死因成谜,之后卫觎却染上古怪病症,寻找相同的药。

    杜掌柜虽没有明说自己的猜测,簪缨联系前因后果,心中也有了几分形影,攥住手掌心,“是些什么药”

    杜掌柜想了想,扳着指头数“白鼋甲,运日羽,龙漦香,银环蛇胆,佛睛黑石,金鳞薜荔。

    “其中白鼋甲与龙漦香,中原无有,是唐氏通往绝域的商船带回来的,依两家关系,大司马却如何也不肯白要,倍价买下。运日羽便是鸩鸟的羽毛,与那什么毒蛇的胆,北府自己寻到了。至于另外两样,至今还没找着。”

    这些药引子簪缨闻所未闻,一样比一样古怪不说,其中还有剧毒之物,她心里更慌。

    “小舅舅他究竟怎么了为何还要以毒攻毒”

    杜掌柜摇头,他虽负责找药,对于其间详情,大司马一字不透露,他便知那不是自己该问的。

    簪缨声腔微颤,又追问,“什么是佛睛黑石,我从未听过,十分难找吗”

    “那是”杜掌柜看见小娘子急得皱在一起的眉眼,酝酿了一下措辞,“古籍中记载,有德高僧坐化后,涅槃成佛,目睛能转能视,与活人无异,佛睛黑石便是佛陀的眼睛所化。”

    他说着叹了口气,“时下佛教虽则兴起,然而从南到北,凡唐氏行商所到之地,从未听说过哪座寺庙中,有高僧圆寂后结成什么舍利,这是其一。其二,即便有,哪个方丈允许僧佛遗世圣物给人入药”

    簪缨又问金鳞薜荔,杜掌柜却说此物连在古书的踪影都找不到,更不知是何物。

    素裳少女听完这些,默默倚在榻靠上。

    她忆起第一回在行宫上见到小舅舅的情形,沙场万人敌,却那般冷恹疲淡,披狐裘烤着火,睫上生白霜。

    老天不该如此对待他的。

    只要能找齐最后两味药,他是不是就能好了

    可是以唐氏消息之灵通,商号之庞多,费时之久远,都无法找到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和方才沈阶的分析相比,簪缨一时竟不知小舅舅所背负的哪一件事,更令她沮丧。

    沉默了许久,簪缨道“便请伯伯再留心找寻。”

    “这些年一直找着呢,未有一日或忘。”杜掌柜也唏嘘,“仆将此事告知小娘子,是不想欺主,不过此事全由仆来操持,小娘子万莫郁结在心。老话说福祸相倚,大司马非常人,必有天灵庇佑,将来未必不能峰回路转。在此之前,倘若小娘子先病倒了,可不是我的过错了么。”

    “伯伯放心,我不矫情的。”簪缨就算再心疼再着急,也知道唐氏能做的比她一人之力多得多,这么多人找了这么多年都无所得,难道她哭一哭,就能有吗,何况她还哭不出来。若教小舅舅得知,未尝不笑她姿态小气。

    她在心中默念,佛睛黑石,金鳞薜荔,“我记下了。”

    麾扇园中,草本茂盛。

    卫觎坐在无荫无凉阳光最曝的芍药圃外,别人汗珠豆大,他只是唇薄齿冷,一领黑狐裘,衬得他颜面肌肤越发幽白,如同敷粉。

    一旁打着鹅羽扇的徐寔,有一句没一句地转述那青衫少年的言论,卫觎没什么反应。

    男人懒垂眸子,推开膝旁方石上足有一人之高的黄铜匣盖,两截尚未拼接的绿沉铁陨槊杆映入眼帘。

    指甲轻弹其上,振然有金石之声。

    他身侧立着个紧束腰高束髻的劲装青年,不是麾扇园眼熟面孔,却是自京口奉令背槊而来的左将军谢榆。

    谢榆不时望一眼大将军的面色,眉头紧锁,心道大将军体内那蛊,向来每月发作一回,一日辄了,今日已是十八,大将军为何还在穿裘

    他私下问过军师,这徐先生却顾左右而言他,眼下还有心思闲谈起来,“要说小娘子果真说话算话,听说堵在府门口,把上门来的内监、太子通通骂了回去,样子叫一个凶。”

    听到这儿,卫觎长眉下恹冷的剑目终于弯起一个不显眼的弧度,又弹槊一声。

    谢榆看得惊异,不知穿裘时脾气最坏的将军,何以会笑。

    京师孔子巷东的青溪埭一带,是皇亲国戚扎堆的富贵里坊。

    其中一幢黛瓦粉墙的五进深宅,从前为国丈府邸,如今却门前寥落,乌雀都无一只。

    紧闭的黑漆大门内,空旷庭院无山无石无树无亭,二门里,倒是保留下来一片荷塘,水菱碧荇间,几十尾草鱼游得欢快。

    一个鬓发尚漆黑的布衣老丈,立在池边,笑眯眯地捻着鱼食投水。

    自打家里头的祖宗将这池里原来蓄养的金尾鲤,以“大玄儒手饲之鱼”的名目一条十金卖出去后,他能够解闷的,也就剩这些不值钱的草鱼了。

    这时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走来,见了老爷,欲言又止。

    卫崔巍看过去,猜测“离京回北府了”

    管家摇头,从他的视野里,能看到对面开着门扇通风曝阳的几间屋阁内,板壁光秃,屋宇空荡,无屏风坐榻之俱,无玉瓷瓶玩为饰,与那抄了家的府宅也没什么区别。

    管家怅惘咬咬牙,说了四事“郎君为永忠公扶灵;北府骑尉夜闯显阳宫送了四瓮醢;北府军南下六十里;街巷生传言庾皇后苛待永忠公小娘子。”

    卫崔嵬投食的手停住。

    低道“是我老头子错了么轻山,他不会原谅我了,是吧。”

    “老爷别这么想,”管家擦擦眼睛,“郎君只是、只是”

    “只是过家门而不入。我知道。”喂鱼的老人抛下一斗饵,引得一池灰不溜秋的草鱼争食,忽然弯腰按住肋头,皱眉道“哎呀。”

    “老爷”

    随着这道声音,数十道黑影从四面八方涌现,身姿如鹰鹘,几个快速起落便围拢到家主三尺之内。

    训练有素的暗卫们背向内,面向外,刀剑出鞘,谨慎地观察四周。

    卫崔嵬站起身呵呵一笑。

    正在紧张为他把脉的暗卫愣了一下,随即无奈松手。

    “老爷您别拿此事开玩笑成不成”反应过来的管家气了个倒噎,“郎君留下的暗卫不是给您玩的”

    “老朽无用人,阿谁刺杀我。”容颜并不算老的老人将目光投向池塘,“鱼儿,鱼儿,多吃些。”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