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第 31 章

作品:《日升青鸾

    晋王登门事先并未知会, 轻车简从到了麒麟巷公主府门外时,姜鸾还在水榭陪二姊。

    一天最热的时辰已经过去,西斜的日头已经不像晌午时那么酷热, 宾客来得更多,请来的乐伎正在正堂献艺歌舞。隔着远远的院墙和水面,依稀可以听到前院的热闹丝竹声响。

    淳于闲准备的宴客章程早就搁在姜鸾的案头上。现在这个时辰,正堂那边已经撤了各式看食1, 除了全天供应的消暑冰饮子, 还上了凉酒, 冰镇樱桃和甜瓜, 各式冰酥酪,晚上那顿正式宴席开始准备着要上头道菜了。

    姜鸾身为主人,总归要在宴席上露个面, 说几句场面话的。

    她亲自陪着水榭这边的二姊, 准备过一会儿便换套衣裳, 去正堂露个面。

    晋王姜鹤望便在这时踩着斜阳长影, 一身简朴低调的宝蓝色亲王常服, 头戴金丝冠,只带了十余名亲随, 下马踏进门来。

    “来得仓促, 咳咳,”晋王久未出门, 脸色显得苍白了许多,人又瘦了不少, 看起来确实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他捂嘴咳嗽了几声,对门边目瞪口呆的迎客管事道,

    “未曾提前知会。咳咳记下, 贺仪百金。”

    沉甸甸的沉香木盒交给迎客管事手中。

    不只是门外的迎客管事,此刻正堂里等待主人出面的宾客们,都被这位不期而至的贵客惊住了。

    片刻沉寂后,正堂里的所有宾客同时起身,争先恐后围拢过去。

    “晋王殿下”

    “许久未见殿下亲面殿下身子可好”

    在水榭听到消息的时候,姜鸾的衣袖不慎拂过几案,翻倒了茶碗。身边几个大宫女急忙擦拭衣裙上沾染的水渍。

    “二兄怎的来了我连帖子都没发给他”

    懿和公主倒是欢喜得很,“许久不见二兄了。听说他病了许久日子,或许是最近病势大好了阿鸾,我们快快迎出去。”

    姜鸾坐着没动,雪白贝齿不自觉地咬起粉色指甲,

    “这时节他不该来。圣人厌恶了我和二兄,今日我开府,原本就引人注目,他更应该韬光养晦才是。他不该来。”

    “可是,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懿和公主不解地问,“就算当初起了些龃龉,但阿鸾都被放出宫开府了,没道理圣人还揪着二兄不放呀。”

    她柔声劝慰,“阿鸾莫怕,都是天家骨肉,血脉相连的兄弟姊妹,圣人当初骂也骂过了,罚也罚过了,总不能记恨一辈子的。”

    姜鸾多没说什么,只抿嘴笑了下,拿起团扇摇了摇,“希望如二姊吉言。”

    人来都来了,再说什么也无用,她当先起身,亲自引着二姊去前院正堂。

    晋王姜鹤望所在的地方很好找。

    人最多的地方,围在中央的那个便是。

    晋王今日带来的亲随人数虽少,却各个都是王府心腹。不止王府护卫指挥使亲自来了,手按刀柄、目露警惕地左右巡视;还带来了晋王府里两位善谋断的文士,被晋王尊称先生的两位亲信幕僚,此刻也站在人群中,与周围宾客攀谈着。

    姜鸾和懿和公主联袂出现在正堂外,引起另一波的寒暄见礼。

    “二兄”姜鸾见了面就数落晋王,“你怎么来了。我连帖子都没给你发”

    晋王姜鹤望捂着嘴咳嗽了几声,

    “我还以为你开府的日子推迟了,特意问下去,才知道,咳咳开府这么大的事,你竟不给我发帖子”

    姜鸾理直气壮,“我撤了给晋王府的帖子,就是不想你来。身子不好就在府里养病,病歪歪地硬撑着过来做什么。”

    她带头把人往门外撵,“你带这几个人就敢出来赶紧回去。”

    姜鹤望气恼得脸都红了,“一个个都不许我出门,本王是病了,但本王得的又不是什么不治的绝症”

    旁边围观的众多文武勋贵大惊失色,迭声地道,“殿下慎言,还请珍重贵体,好好养病哪”

    兄妹俩互相数落着出了正堂,李虎头带着数十公主府亲卫隔绝了跟随的人群,晋王眼看左右清净了,把刚才半真半假当众做戏的那套收起,压低嗓音说了实话

    “圣人若是想要我这条命,早就要了。如今我活得好好的,你又顺利开了府。阿鸾,我觉得我们想岔了。我想进宫请罪,把三月里的事说开了,早日在圣人面前消除兄弟隔阂。”

    姜鸾“”她得缓一缓再说话。

    她怕一张嘴,直接把这位二兄给骂到地里头去。

    “请罪就能消除隔阂” 她反问,“圣人脸上那道伤疤,身上瘸了的腿呢。圣人心结难解,难道要我们每人自毁面容,再一人断一条腿”

    姜鸾边说边摇头,“二兄,圣人心不宽。想想你当日两仪殿差点撞柱的局面。这几个月我在宫里也不算顺利,勉强自保而已。如今看似风平浪静的,谁知道一个不留神,背后会起什么风浪。今日我开府,人多眼杂,二兄实不宜露面,赶紧早些回去吧。”

    姜鹤望摸了摸完好的额头,有些犹豫不决,

    “当日被几个御前内监拦下了,其实也没撞着柱子。王妃说的话和你差不多,但王府里几位先生意见不一,尘先生和张先生都觉得以养病的借口蛰伏过久,显得过于怯懦,于名声未必是好事,劝我出来探探风向。两位先生说得对,总不能一辈子躲在王府里。阿鸾,莫要拦我。”

    姜鸾“”

    劝说不成,晋王今日是决意要探探京城最新的风向了,他又转身回了正堂,重新和宾客谈笑起来。

    姜鸾站在庭院廊下,并未急着回去。

    团扇遮掩住她大半张面孔,只露出两只乌亮眼眸。

    “淳于闲。”她唤来跟随的长史,“二兄刚才说的,你都听见了。你怎么想。”

    淳于闲走上两步,望着人群中央谈笑的晋王,轻声回禀,

    “晋王殿下的想法不难猜。晋王殿下当日入宫受斥责,是为了城下射伤龙体的重罪。但公主后来把主责担了过去,晋王殿下就从主犯变成了胁从。”

    “你的意思是说我这个主犯尚且无事,更何况二兄只是个胁从。本宫出了宫,开了府,晋王府的谋士们感觉风头过去了,堂堂亲王,总不能一辈子躲在王府里,便劝二兄出来试探风向”

    “公主说的不错,确实是试探。”淳于闲点头肯定, “圣人的想法,只有圣人自己心中知。”

    姜鸾在廊下摇着团扇,心思有些烦乱,“他是风口浪尖上的人。他来我这处试探风向,却不知道京里多少人要试探他的口风。”

    她吩咐淳于闲,“二兄应该会留下吃席。今晚的宴席多准备些,说不准原定明日登门的四大姓今晚就要来了。”

    懿和公主眼看着情形不太对,走近过来,犹犹豫豫地道,“日头西斜了,要不然,我先回宫去”

    “二姊别急着走。”姜鸾满腹烦闷的心思暂且抛开,把姜双鹭拦下了。

    “四大姓的郎君们傍晚说不定都要过来。二姊难得出宫一趟,索性留下来看看王七郎吧。”

    懿和公主红着脸抬手敲了她一记。

    “好,不急着走。”她扬着修长的脖颈道,“本宫也要看看卢四郎,谢五郎都是什么品貌。”

    “看看王七郎就好。”姜鸾摇了摇团扇, “另外两个别看。金玉皮囊之下,越看越堵心,真的。”

    裴显这天难得无甚大事,提早出了宫,归家路上天色还亮着。

    “今天汉阳公主开府,京城各家都忙着送礼。我们府上的礼已经备好了,打算明早送去麒麟巷。”

    何幕僚骑马跟随在身侧,低声感慨,“还是开府好啊。那位出了宫,耳边清静了许多。”

    裴显略微一颔首,表示听见了。

    心里却不由想起了前几日紫宸殿外正撞上那位的场面。

    当时,她穿了身缂丝的百鸟朝凤裙,在夏日的细碎阳光里转了两圈,绚丽变幻的纤薄裙摆在明亮光线下扬起,虽然料子看着就不经用,一根细枝就能钩破的样子,确实是极好看的。

    什么样的人,挑什么样的衣裳。

    那条一见便质地名贵的百鸟朝凤裙,跟她的主人一个样子,精致,矜贵,娇气,极不好伺候。

    裴显的唇边浮起一丝极浅淡的笑意。

    但那丝浅淡的笑很快便消失了。

    他想起了那日长廊中短暂的碰面之后,之后入殿面圣的场面。

    他面禀的头一件事,是兵部尚书卢望正,常年吃巨额空饷,隐瞒京畿兵力不足之事,直接导致太行山下御驾大败的事。

    圣人果然勃然大怒,口口声声要诛了卢望正此贼,把他处以腰斩之刑,他的儿孙们也要一同枭首正法,以儆效尤。

    裴显又把近日查明的范阳卢氏十宗大罪禀了上去,卢望正的口供确凿,签字画押的供状附在奏本最后。

    圣人听完,看过卢望正的供状,却沉默了。

    “让朕想想。”延熙帝只如此说道,便把写明卢氏十宗大罪的奏本合上,放去旁边。

    事实确凿,不了了之。

    裴显告退前,不冷不热地在御前道了句,

    “整根都是病木,却因为根深蒂固的缘故,不敢拔除,放之任之臣愚钝,看不出此乃治国长远之道。”

    延熙帝心浮气躁,冷笑了一声,“拔除了百年巨木,空出来的坑,哪家填补上你河东裴氏裴显,你依仗着外戚的身份,在京城跋扈行事,朕忍你许多次莫要得寸进尺”

    裴显抬手拂去衣袍微尘,从容道,“臣若是当真跋扈,陛下从户部调来修缮宫室的巨额赋税,还能安然放在内库里至今”

    整个时辰的闭门议事,又是不欢而散。

    裴显沉思着,策马在朱雀大街上慢行。

    往南过去两个坊,前方就是兵马元帅府。

    宽达百丈的宽阔京城主街,平日里从早到晚都畅通无阻,今天顶着夕阳余晖,前方车水马龙,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骏马嘶鸣声不绝,街道竟被车马长龙塞住了。

    “嗬,好大的阵仗。” 何幕僚咂舌,“看方向,都是往麒麟巷公主府送礼去的我等小看了这位公主殿下呀。督帅请看。”

    何先生抬马鞭指向前方不远塞在路中央的马车,“看族徽,必是王氏的嫡系郎君亲自登门送礼。”

    又抬鞭指向令一处动弹不得的马车,“咦,卢氏族徽。卢望正犯了事,至今仍拘押着,卢氏嫡系怎么还敢光明正大的出来。”

    裴显勒停住马,盯着夕阳映照下的卢氏族徽看了一会儿,松了缰绳,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骑马毕竟比马车方便许多。

    一行十余骑骏马越过堵塞道路的许多马车牛车,往前缓行。

    夏日的傍晚燥热不散,许多堵在中途的郎君受不得车厢暑热,纷纷弃了车,改为骑马。

    裴显往前行了数十丈,看见前方路边停了辆谢氏族徽的马车。谢澜刚好从马车里出来,仆役牵过一匹高大健壮的骏马,谢澜撩袍上马,从管事手中接过礼单,放入怀中,弃了车驾,径自打马往麒麟巷方向去了。

    裴显若有所思地盯着谢澜的背影。

    “谢舍人不是凑热闹的性子。公主府出了什么事,引得他亲去”

    几人勒马凝视的同时,薛夺麾下一名龙武卫正好从长街另一边飞奔过来,迎面见了裴显,面露喜色,奔过来行礼,“薛二将军有消息急传督帅。”

    随即附耳吐出八个字,“晋王登门道贺开府。”

    何幕僚倒吸一口气,重新打量眼前的车马长龙,“难怪,难怪。”

    他又喃喃道,“晋王从四月入宫了一趟,回去王府就告病至今,如今两个多月了是该出来探探风向了。”

    裴显的唇边挂起凉薄的笑意。

    “晋王莽撞了。他不知平卢节度使谢征,此刻就在宫里觐见圣人谢节度带了五百亲兵入京,数目虽不多,但围个公主府,拘走一两个人是绰绰有余。”

    何幕僚扯着袖子扇风,“确实是莽撞了。有没有可能是,晋王府撒出来的耳目不够多,并不知道谢节度今日在皇宫里觐见。”

    “有可能。”裴显颔首,“谢节度进宫并未惊动太多人。”

    谢征此人行事极为低调,除了第一次入京觐见时动用了节度使旌旗,亲兵披甲随行;以后几次觐见,都轻车便服入京,随行亲兵也散在入城的百姓之中,出入得无声无息。

    若不是裴显自己掌着皇宫防务,谢征出入宫门都会报上来,普通探子根本难以察觉,圣人在半个月内,连召了谢征四次。

    何幕僚向裴显进言,“督帅,晋王出来探风向,各家也去探晋王的风向。那我们是去凑个热闹呢,还是两边都不理会,看他们的热闹”

    “京城难逢的大热闹,怎能错过。自然要去。” 裴显催马往前走了几步,绕过堵塞大街的车马长龙,

    “汉阳公主出宫开府,原以为从此耳根清静了,没想到当天就惹来一场大热闹。靠她新拨下的三百公主府亲卫,自家门开几处都认不清,想镇住各路人马不容易,想出事倒是容易得很。”

    他勒马吩咐亲兵,“你们回去府里一趟,把准备好的贺礼取来,我今日亲自送去。”

    何幕僚摇着袖子擦汗,“说起来,督帅当初就不该认下这位公主甥女。虽说太后娘娘是汉阳公主的嫡母,但毕竟又不是连着血脉的血亲,跟咱们裴氏隔了一层。亲戚议得勉强,事还多。”

    裴显沉默了一段不短的时间门。

    他想起了当初临风殿里按头认亲的前因后果。

    谢澜自从去了两次临风殿,就再也没有踏足后宫一次,连谢皇后的椒房殿也不肯去了。

    “亲戚必须得议。”裴显淡淡道,

    “有这层舅甥关系在,她当面喊一声舅舅,好歹还能弹压着胆大妄为的小丫头,不要乱起歪心思。”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